第4章 (4)
都比剛才要清亮一些。
小謝從喬正諺辦公室裏出去,就按着他的吩咐開車回家去接鄭玉初。他的車剛到不久,堪堪将車停穩,開門下車,就看到鄭玉初從別墅大門裏出來。她穿一跳白色長裙,長袖的牛仔小外套,時常披散的直發在後面松松绾起,看上去十分素淨,又比往常多了幾分活潑,就如抱着幾本書走在大學校園裏的女學生。只是她手裏沒有書,只有一根拐杖,迎着夕陽,她的眼睛微眯着,仿佛有淡淡的流光,可是當她看清車邊只站了小謝一個人時,那流光又突然湮滅了。
小謝撓了撓後腦勺,不知為何,有些不敢直視她,只思忖着快點将喬正諺的話轉達給她。“夫人,喬總今天晚上臨時有個應酬,他讓我先送你去佟師傅的飯館,他會盡量趕過去。”
“嗯。”玉初點頭應了一聲,微蹙的眉間又舒展開來,如同一腳踏入黑暗的人又看到了一點燭光,雖然微弱,但也足以照亮眼前的路。
一片略顯破敗的老房子,還是那條小胡同,四個輪子的車在裏面行駛,難免顯得擁擠。小謝的開車技術好,此刻又十分小心,開得很慢,但還是在拐角處差點撞到了人,伴随着哐當一聲響,小謝及時将車剎住,“您先坐着,我出去看看。”他一邊說着,一邊已經打開車門下去了。
那是自行車倒地的聲音,原來是一男生載着一女生從右邊的胡同過來,差點與他們相撞,好在男生反應快,将自行車一拐,避免了擦撞,卻連人帶車摔在了地上。玉初從車窗外望去,只見男生正将女生從地上扶起來。說來也巧,玉初定睛一看,那女孩子可不就是上次在餐館裏見到的佟師傅的孫女佟星嗎?
佟星的牛仔褲在膝蓋的地方磨出一個洞來,裏面還滲出一點血漬。佟星吃痛,蹙着眉擡起頭來,一副此仇不報非君子的模樣,“會不會……”在看清對方是小謝之後,她有些驚訝地頓了一下,很快眼裏飛出嗖嗖的冷箭,從齒縫裏蹦出後面三個加了着重號的字,“開車啊?”
說完還不忘付諸實際行動,擡起手就想将手裏的東西扔向他,可脫手之際,又猶豫了一下,她手中的書上還印着學校圖書館的标簽,毀一是要賠十的,她可舍不得自己掏腰包。所以快速地收回手,伸出腳來往小謝的小腿上狠踢了一下,小謝自是穩如泰山,十分紳士地受了她一腳。可她踢完這一腳,又不由倒抽一口涼氣,膝蓋處傳來一陣陣的刺痛,真真應了那句偷雞不成蝕把米。
而一旁載她回來的男生扶着他那輛半舊不新的自行車,休閑地靠在一邊冷眼旁觀,嘴角微微勾着,仿佛在欣賞着她的窘态。小謝也是樂不可支,若不是害怕她大廳廣衆地暴露本性,早就笑出聲來了。佟星是又痛又狼狽,身心皆傷之後,只想休養好了再來跟他們一般見識,用胳膊肘捅了自行車旁的男生一下,冷冰冰地說了一聲“起開”,便一瘸一拐地朝着家裏的方向走去。
走了沒多久,小謝的車就從她後面趕超,慢慢地跟在她的旁邊。車窗降下來,小謝一臉誠懇,“上車吧,順路。”
“不用你假惺惺。”佟星瞪了他一眼,肩上背着單肩包,手裏捧着幾本書,一瘸一拐的姿勢有些狼狽,但臉上的神色依然很是潇灑。
“上車吧,阿星。”車終于停了下來,後座的車窗也慢慢降下來,玉初對着佟星微微一笑,然後将後座的門打開了。
佟星見到玉初先是有些驚訝,後來又覺得自己太笨,小謝開的車能載什麽人?無非就是喬正諺和鄭玉初罷了,因為是玉初開口,她不好再多做推辭,就彎下腰低下頭進了車裏。剛在車裏坐定,她就對着後視鏡做了個鬼臉,以命令的口吻對小謝說,“我的牛仔褲可是新買的,是我幫同學翻譯了三篇文章的成果,你得賠啊?”
“我覺得破洞牛仔褲挺适合你穿的,你看你瞬間就時尚多了也年輕多了,少了點土不啦叽的氣質。”小謝往後視鏡了瞥一眼,嘴角微微上翹,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玉初很少聽到小謝這樣開玩笑,她以前只覺得他與喬正諺一樣沉默寡言,沒想到還會與一個小丫頭一般見識,想來他和佟星也是相熟已久了。
佟星是被他氣到了,一張臉都脹紅了,最後耍賴似得甩出一句話去,“我不管,反正你得賠我。”絲毫不肯相讓的語氣,一轉頭卻已是換了一副表情,對着玉初笑得分外清甜,明明只見過一面,卻像認識了很久的人,“我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呼你?照理說我喊喬大哥大哥,就應該喊你嫂子,可我覺得你比喬大哥年輕多了,頂多和我一般年紀,我要是喊你嫂子就把你喊老了。”如此嘴甜,明明是讨好的話,由她口中說出卻又顯得真誠。
玉初自第一次見到她就很喜歡她,她是一個能将笑意綻開在眼底,又能讓身邊的人展眉一笑的女孩子。她仿佛被她感染了,也微微彎起嘴角,“雖然我比你大了幾歲,不過你還是可以直接喊我名字,叫我玉初就行了。”
“嗯,玉初。”佟星笑着點點頭。
真是沒有禮貌,小謝打着方向盤轉彎,心裏卻暗想着,一邊喊喬大哥,一邊又對喬大哥的老婆直呼其名,這不是亂了輩分。若放在平時,他早就挑了她的不是,但此刻老板娘也在,他就将那一肚子的話咽了下去。
從車上下來,佟星捧着書又急着去攙玉初,結果一不小心就從懷裏滑下去一本書。她彎腰将那書撿起,怎料又從那本書的某一頁中掉出一張紙來,她還沒反應過來,只見玉初已經彎腰幫她去撿。她也沒有因為她的腿腳不便而去攔她,只是在她将那張紙撿起來的時候跟她道了聲謝。
“這是什麽?”玉初原是想要将那張紙遞還給她的,卻在看到上面的字時又遲疑了一下。
佟星一邊往裏走,一邊跟她解釋,“這個啊,是我原先打算去學校的圖書館裏去借的書,可是有幾本太熱門了,沒有借全,只借到這幾本。”她将懷裏的書遞給玉初看,一本是莫泊桑的《漂亮朋友》,一本是司湯達的《紅與黑》,均是法語原版小說。
“你在學校裏學的是法語啊?”玉初手裏仍拿着那張列着一排書名的白紙,從上自下看了一遍,聽到佟星肯定的答複後,便帶給了她一個好消息,“這些書我家裏都有,你明天到我家裏來取吧,要是沒時間的話,我讓小謝給你送過來。”
“真的啊?”佟星的笑容毫不吝啬地綻放在嘴角,兩個人走進喬正諺第一次帶玉初來的那個小包間裏,她幫玉初拉開桌邊的一把椅子,自己也在旁邊坐下,又有些驚訝地問她,“都是法語的嗎,你也是法語專業畢業的,那你以前念哪個學校?”
看着佟星興致勃勃的樣子,玉初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我沒上過大學,以前為了打發時間,在家裏學了一點。”
“哦。”佟星聽出玉初話語中的遺憾之意,心裏暗暗感嘆,過着最富裕的生活,心裏卻荒涼如一望無際的戈壁,她不動聲色地将話題轉開了,“怎麽今天你一個人來,喬大哥呢,怎麽沒有陪你一起來?”
“他有應酬,過會兒就來了。”玉初說得很是肯定,即便牆上的鐘一點一點往右偏,橙紅的霞彩慢慢變為暗紫,又被黑色掩蓋,她還是鎮靜地坐在椅子上,一點也沒有露出不耐的神情。
“要不先上菜吧,爺爺都準備好了,你先吃,邊吃邊等喬大哥來。”佟星見時間實在不早,怕她餓壞了,便勸她先用餐。
她卻只是搖了搖頭,“沒關系,再等等吧。”
明明只是個花樣年紀的女孩子,若是其他人,等男朋友十分鐘可能就已經蹙起眉嘟起嘴地撒嬌了,這是女孩子的特權。可眼前這個女孩卻一等就是幾個小時,還如老僧入定般地坐在那裏。這樣的隐忍讓她覺得佩服,卻也十分心疼。?
☆、山月不知心裏事(一)
? 許多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談成的,既是應酬,自然少不了拼酒。喬正諺的酒量其實并不好,要真喝起來,恐怕還不如趙琪。但趙琪到底是個女孩子,以往在酒桌上,通常是他罩着趙琪多一點,可今天晚上,趙琪似乎特別主動,大有替他擋架的意思。
龔副局長的助理小李一邊敬她酒一邊誇獎她,“喬總有一個好秘書啊,喝起酒來這麽爽快,真是巾帼不讓須眉。”
趙琪雙眼迷蒙,兩頰微紅,卻是掠去七分平日的精明幹練,添上三分不勝嬌羞之态。出得酒店,兩頰的紅暈仿佛是瞬間被夜風吹散,那笑了一晚上的臉有些僵硬,胃裏也如浪濤般翻湧着,一股酸辣之氣直往喉嚨裏頭沖出來,再沖向酒店洗手間顯然是來不及了,只能彎腰在酒店一旁的花壇裏吐起來。
五彩的霓虹燈光下,花壇中的片的月季仿佛閃着熒光,一點也不比白天遜色。她突然有些可惜起這些花來,原本應該用清水細雨來滋潤的,如今卻白白承受了她胃裏的污穢之物。
原本晚上就吃得不多,吐到最後,只剩下酸水,仿佛連膽汁也一并吐出來了。直起腰來,她接過喬正諺遞來的漱口水,重複漱了好幾次才清去口中的酸腐之氣。“不是有事急着要走嗎,還站在這裏做什麽?”仿佛是借着醉意,連說話都有氣勢多了。
喬正諺雙手插在口袋裏,看了她一眼,一挑眉說,“那我先走了,你自己打車回去,路上小心。”說完,他便轉身上了車,關上車門,沒有片刻停留,性能極好的車在她眼前絕塵而去。趙琪恨得牙癢癢,“喬正諺,你個王八蛋。”七寸的高跟鞋往地上一跺,腳後跟痛得都沒了知覺,連眼淚都差點疼出來了。她有些站不住,便蹲下身去,眼前突然出現一雙黑色皮鞋,光亮的,仿佛纖塵不染。她擡頭,只見喬正諺已經伸出手來,她只愣了片刻,就爽快地将手放到他的手心裏,借着他的力站了起來。看着那輛停在不遠處去而複返的黑色轎車,她的嘴角揚起了一抹笑,又冷哼了一聲說,“算你還有點良心。”
就這樣,喬正諺拉着趙琪的胳膊把她塞進了車裏,還用警告的口吻說,“只此一次,以後少跟我借酒裝瘋。”他的語氣不容置喙,趙琪似乎是被他震懾到了,低着頭靜靜地坐在她旁邊,乖巧地與剛才判若兩人。
車在一處高檔小區停穩,夜裏,小區裏面特別安靜,一家三口從他們的車邊經過,小女孩坐在爸爸的肩頭,媽媽跟在後面,三個人快步走進防盜鐵門內,只是小女孩清脆的笑聲依舊從樓道裏傳出來。
趙琪下了車,卻在關門之際又彎下腰來,“去樓上坐會兒吧,前幾天朋友送了我幾兩大紅袍,我泡給你喝。”車內的光線很暗,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聽得他的聲音說,“不早了,你上去休息吧。”
“哦。”對于他的拒絕,趙琪幾乎是駕輕就熟,連驚訝都沒有,只說,“那你也早點休息。”下一刻,沒有猶豫的,她已經将車門替他關上了。黑色轎車再一次在她的視線裏消失,這一次,她等了許久,可是車再也沒有回來,就在寂靜無人的小區裏,路燈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她聽到花叢中一聲貓的叫聲,像小孩的哭聲一般。
喬正諺趕到餐館的時候,餐館都已經打烊了,佟師傅給他開的門,見到他就問,“不是說來吃晚飯,怎麽現在才來?”
喬正諺一腳踏進院裏,院裏只亮了一盞燈,瓦數不算低,但院子畢竟不是一個閉合的空間,因此并不亮堂。佟師傅這裏總共只有三個包間,這裏不比其它餐廳,大廚再加小二總共佟師傅一人,佟星偶爾有空才會幫忙,因此每天只能席開三桌。若要預定還得提前半個月,當然喬正諺除外,他與佟師傅算是老交情了。此時其餘兩個包間都已熄了燈,只有他定的那個小包間還隐隐傳出點光線來,是很溫和的光亮。
“玉初是跟我和阿星一起吃的飯,”佟師傅問,“你定的那些菜還要上嗎?”
“不用了,”喬正諺往包間的方向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來,仿佛想起什麽,“佟師傅,煮點粥吧。”
佟師傅應了一聲便往廚房裏走了。
喬正諺推門進去的時候,玉初正跟佟星坐在餐桌旁,兩個人挨得很近,桌上放一本書和一本如磚塊般厚實的詞典,佟星手裏還拿着筆,如兩個學生在讨論功課。聽到動靜,她們倆一起擡起頭來,玉初扯開嘴角對他笑了笑,并說了一聲,“你來了。”好像并沒有因為他的遲到而生氣。倒是佟星,嘟起嘴來控訴他,“喬大哥,你知道你遲到了多久嗎?”她指指自己腕上的手表,“我以前一直以為你是個挺靠譜的人,沒想到你比小謝還不靠譜,我對你太失望了。”她搖着頭,仿佛自己遇上了負心漢,悔不當初。
然後她又湊到玉初的耳邊不曉得說了句什麽,逗得玉初都“噗嗤”一聲笑出來,令他不得不懷疑這是以破壞他的形象作為代價的,不過他倒并不生氣,脫去外套,悠悠然坐到她們對面,難得閑适地靠着椅背,對她們說,“你們繼續。”
原來兩個人是在翻譯一篇法語文章,喬正諺知道佟星是法文專業的,只是不曉得玉初也學過法文,而且顯然比佟星這種半吊子要精通很多。她說話的時候佟星的眼裏滿是崇拜之色,有時候點頭如搗蒜,要知道佟星是很少這樣乖巧的。
玉初已經很久沒有為一件事情這樣專注,等她與佟星合作着完成那篇文章的翻譯時,看見喬正諺正靜靜地坐在那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們。她的臉突然又有些發燙,思緒有些混亂之中還記得問他,“你吃過沒有?”
“粥來喽。”喬正諺還來不及回答,佟師傅已經将熱騰騰的粥端了過來。佟星這個人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剛剛對喬正諺發洩完沒過一個小時,此刻又殷勤地幫他盛起粥來,還十分周到地放到他面前。
“這個粥啊,煮起來可不簡單呢。要先把雞胸肉下開水焯熟,再摻上料酒除腥,撈起來沖涼了以後才能撕成絲……”佟星一邊給玉初盛粥,一邊還在跟他們介紹這粥的做法。
荠菜香菇雞絲粥,雞絲撕地極細,連同那粥一起,入口即化,熱騰騰的粥流入胃中,壓住了剛才還在翻騰的酒氣。佟星抱着她的書,推門出去了,包間裏瞬時又安靜下來,粥的香味盈滿整個空間,玉初還如往常一樣,雖一小勺一小勺地撈着碗裏的粥,但也是将整整一碗都吃完了,只覺得口齒留香。
擡起頭來的時候,喬正諺已經放下了勺子,靠在椅背上,眉目舒展,眼裏的光線格外柔和。他這樣柔和而放松的表情,玉初不是沒有見過,只是上一次好像也是在這裏,大約于他而言,這個地方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剛才與佟星聊天的時候,佟星無意提起,很小的時候,她就與喬正諺相識了。喬正諺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她才剛剛記事,那時候他是與父母一起來的。每次講到喬正諺的父母,大家仿佛都有意無意地避開,在家裏趙管家是這樣,如今佟星也是這樣,而喬正諺就更是連提都不曾提起。
回到家中,趙管家已經把喬正諺的藥熱好了,他蹙眉看了趙管家一眼,顯然趙管家已經和鄭玉初串通一氣,此刻索性不去理會他的眼神,自顧進了房間。只有玉初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仿佛在說,“還說你不怕苦,這不又不敢喝了?”
喬正諺只得拿起碗來,效仿前一天晚上,一口氣下肚,苦不堪言卻又不好表現得太明顯,只如往常一樣冷着一張臉。不知何時,鄭玉初的手裏又多了一顆糖,她身上仿佛總是帶着吃不完的糖,有時候他很好奇她都将糖藏在哪裏,他的眼光朝着她外套的口袋上探了探,卻被她看出端倪來,拍拍自己的口袋說,“沒有了,這是今天最後一顆。”她将糖塞到他手裏,“想要的話要等明天了。”
竟拿他當小孩子哄,他一個大男人愣是讓她說得紅了臉,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聲,硬生生地吐出“晚安”兩個字。
“晚安。”得到的答複明顯要比他鎮定也愉悅了很多。?
☆、山月不知心裏事(二)
? 對面桌上的白粥還在冒着熱氣,喬正諺将看完的報紙從眼前拿開,可對面椅子上卻依舊空空如也。趙管家從廚房裏出來,察言觀色,猜中他的心事,便解釋道,“初初已經起床了,一大早就進了書房裏。”
玉初用的書房原本是喬正諺的,他們結婚之後,喬正諺将自己的書房搬到了樓上,樓下那間就騰出來讓給了她。趙管家剛剛說完,便見她從書房裏推門出來,手裏捧着幾本厚厚的書。趙管家幾步上前接過了她手裏的書,跟着她一同走到餐桌旁,将書一并放到了餐桌上。
“這幾本書是阿星要的,你能不能讓小謝找個時間幫我送過去。”
“好。”
玉初聽到喬正諺的應允後才在他的對面坐下用餐,卻又聽他問道,“你什麽時候學的法文?”他難得在吃飯的時候主動開口與她聊天,或者說他任何時候都難得說話,所以她有些不習慣,聞聲擡起頭來,頓了一下才答道,“有十年了,那時候姑姑送了我一本書,結果裏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法文。我閑着沒事,就讓人給我找了本詞典,一個詞一個詞地查,時間長了,爺爺大約以為我對法文感興趣,所以就請了老師到家裏來教我。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姑姑在買書的時候拿錯了一本。”
說到底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喬正諺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眼光落在那幾本書上面。他沒有學過法文,連封面上的書名也不認得,只認出作者的名字是“莫泊桑”。他不動聲色轉了話題,“你和佟星倒蠻投緣的。”
“嗯,”玉初點點頭,似感慨一般,“阿星她很好。”
喬正諺見她說得十分認真和肯定,可事實上她不過見過佟星兩次,已經認定她是個好人,這種信任是如此的純粹。
這天喬正諺在去公司之前讓小謝拐道去了佟星家裏,親自将那幾本書拿給了她,佟星正準備出門去上課,見到他這會兒特地拿書來給她,着實有些受寵若驚。
傍晚時分,家裏的門鈴響了,家裏很少來人,玉初的第一反應就是趙琪又來了,可仔細一想也不對,喬正諺又不在家裏,趙琪來做什麽?找她聊天不成。正這樣想着,趙管家已經去開門了,玉初此刻正坐在椅子上拿剪刀修剪花盆裏的海棠花枝,胭脂紅的海棠花,開得豔麗極了,可惜種在這裏,只得她一個人欣賞。
看到來人,玉初高興之餘還有些意外,“阿星,你怎麽來了?是不是落了哪本書沒有拿?”
“我是有問題向你請教,不過我聽你這話,好像不太歡迎我啊。”
“不是,歡迎,”玉初連忙擺手解釋,“我當然歡迎你。”
“好了,我跟你開玩笑的。”佟星沒想到鄭玉初這樣實心眼,連玩笑話都分不出來。一眼瞥見她手上的剪刀還有桌上淩亂擺放的花枝,她又突然有些理解,沒有人跟鄭玉初開玩笑講笑話,花兒又不會講話。
晚上喬正諺沒有回家吃飯,但晚餐依舊十分豐富,因為佟星留下來陪她一起吃飯。佟星喜歡說話,同她講許多學校裏的趣事,從小學到中學,又從中學到大學,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臉仿佛在眼前閃過,一幕又一幕,聽得她心馳神往。在佟星的概念裏面,食不言寝不語那都是紙上談兵的事情,她愛什麽時候說話就什麽時候說話,愛笑得多大聲就笑得多大聲。玉初喜歡聽她講話,哪怕插不上話,她也希望佟星能夠一直這樣講下去。
天色漸晚,當佟星從沙發上起身說要走的時候,玉初有些癡愣地“啊”了一聲,“這麽快就要走了?”其實佟星已經陪着她待了三四個小時了,只不過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就像是看完一場電影,曾經的甜蜜還在眼前,可結局卻是曲終人散,觀衆一個個走出電影院,只餘下心裏空空蕩蕩。
玉初将佟星送到門口,卻見她猶猶豫豫地又轉過頭來,“玉初,不如明天你陪我出去逛逛吧。”
“啊?”玉初還來不及反應,只見佟星嘴角又綻開了笑容,仿佛已經打定主意一般,“就這麽決定了,明天早上我來找你,要早點起床哦!”最後那句話是喊出來的,因為她已經走出大門好遠一段距離了。
小道兩旁是兩排濃密的梧桐樹,梧桐的葉子如手掌般大,嫩綠嫩綠的,偶有幾個枝桠旁逸斜出。陽光從細小的縫隙裏漏下來,拼湊成一個個斑駁的影。
玉初沒有想到佟星口中所說的出去逛逛就是來逛她就讀的學校,C大。早晨她也只是跟喬正諺提了一句,說佟星約她出去玩,喬正諺也沒有多驚訝,只讓小謝留下來替她開車。玉初沒有拒絕,她走路不方便,小謝在的話還好有個照應,可是佟星偏不讓他跟着,直說,“女生去逛街,哪有男生跟着的道理。”在佟星的巧舌如簧面前,大多數人都得自認嘴拙,更何況是平日裏寡言少語的小謝了,當即便紅了臉,卻依舊執着地說,“喬總讓我送你們過去。”
佟星為他的榆木腦袋和他那副倔強勁兒感到頭疼,只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随你随你,你愛跟着就跟着呗。”
“不然你先回公司吧,到時候我要用車再打電話給你。”最後還是玉初開口勸走了小謝,看着小謝的背影,佟星不由嘆了口氣,“早知道你一句話就能把他打發走,那我前面浪費那麽多口水算怎麽回事,太不值了。”
這是玉初第一次乘公交車,因為已經過了乘車高峰,公交車裏人不算多,完全不似以前從書上看來的形容,“如沙丁魚罐頭一般”。她和佟星坐着後座,前面坐着一個女人,抱着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孩子趴在她媽媽的肩頭,咿咿呀呀地對着她笑,小臉肥嘟嘟的十分可愛。
從公交車上下來,入眼就是C大的全稱,幾個大字潇灑俊逸地刻在校門前的大石板上。後面是一幢幢頗有些陳舊的教學樓,但裏面的湖啊,樹啊,還有亭子雕塑什麽的,頗具人文氣息。林蔭道的盡頭便是C大那汪略賦盛名的湖,湖邊是在風中飄蕩着的柳絲,裏面還有一黑一白兩只天鵝,伸着細長的脖頸嬉戲。
玉初原就比佟星大不了多少,穿着也素雅,此刻走在校園裏也和普通的大學生沒有什麽區別,除了她手裏的拐杖,不過在這裏仿佛也沒什麽人來注意她的拐杖。
“我趕着去上課,你同我一起去吧。”離教學樓不遠的地方,佟星征求她的意見。
“我不是這裏的學生,可以去聽嗎?”她有些猶豫。
佟星又挽了她的胳膊往前走,“怎麽不可以,老禿的課講得有趣,旁聽的人可多着呢。”
到了階梯教室之後,玉初才幡然醒悟佟星口中的老禿原來是個禿頂的老頭,地中海式發型,帶着一副老花眼鏡,站在講臺邊上,陽光灑在他的頭頂上,油光發亮。
上課鈴聲還沒響,教室裏面已經坐了很多人,整體格局是這樣的,最前面兩排擠滿了人,佟星告訴她那些都是特愛學習的孩子,中間地段空出了三排,後面幾排又擠滿了人。佟星是個半吊子,不是太熱愛學習,但也不讨厭學習,因此選了中間的位置坐下。
她們坐下沒多久,就有一個女孩子滿臉笑意地過來跟她們搭讪,佟星跟她介紹說這是她們寝室的姑娘,呂周。呂周同學很心急,沒有聽完佟星的介紹就對玉初開了口,“這位同學,我以前沒見過你呀,你是來蹭課的吧。”
玉初老實地點了點頭。
呂周同學得到肯定答複,臉上的笑意更盛了,而且是略帶谄媚的笑,“緣分吶,我正好有事要出去一趟,待會兒老禿要是點名什麽的,還麻煩你替我一下,不然我的平時分就該讓他扣光了。”
玉初尚未弄清怎麽回事,佟星已經替她回複了,“小事一樁,趕緊走吧。”佟星甩甩手,示意她可以滾了,于是玉初見她拿了她五顏六色的背包屈膝從後門裏溜了出去。
可惜那天老禿沒有點名,而是提問了,是一首法文詩歌,列出幾個不同版本的翻譯,要同學來賞析評論。老禿的老花眼鏡垂到鼻梁處,皺眉遠遠地看着手裏的點名冊,片刻後喊出一個名字。呂周太背了,好幾十號人的名單,愣是讓她中了彩,佟星很不厚道的有些幸災樂禍,可還沒等她心中那點小小的惡念擴散開來,她身邊的人已經喊了一聲“到”,然後手撐着課桌站了起來。
佟星扶額,剛才聽課太過專注,這才想起呂周已經逃之夭夭了,現在倒黴的是鄭玉初。其實如果玉初不是這麽快站起來,佟星完全可以替她回答的,奈何玉初只記得呂周跟她說的話,只要老師叫到呂周的名字,你就一定要喊“到”。佟星再一次在心裏暗暗感嘆,“真是個實心眼的孩子”。?
☆、山月不知心裏事(三)
? 玉初最後一次在課堂上站起來回答老師的問題還是在小學六年級,至今已經有十幾年了,她聽到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手心裏都不由冒出汗來。不敢看老禿的臉,更不敢看他亮得像燈泡似的腦袋,只敢盯着黑板上老禿寫的那首詩歌。
那首詩歌她是讀過的,雨果的詩,其中兩句是“我将穿過森林,我将翻山越嶺,我無法長此遠離你身影。我将沉湎于苦思冥想,我對一切視而不見,對一切聽而不聞,雙臂交叉彎腰弓背,無人知曉踽踽獨行。我傷心不已,我覺得白天如同半夜深更。”這是作者用來紀念女兒的詩,每每看到,她的心都像跌至谷底,從來不敢讀出聲來,也從來不敢細究。
這次當着那麽多人回答老禿的問題,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也有些結巴。可是周圍的聲音漸漸小了起來,她聽見老禿說,“很好,繼續。”她看了老禿一眼,他的臉上是一抹慈祥的笑意,是鼓勵的笑。
她的聲音漸漸順暢起來,以前一個人在陽臺上念過的單詞接連成串,通過空氣傳遞到階梯教室的每一個角落。當她講完之後才驚覺四周變得異常安靜,她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卻想不起來剛才都說了些什麽,她聽到幾記掌聲,竟是從講臺那邊傳來的,然後教室裏的掌聲變得響亮起來,老禿用法語誇獎她。暖風從北窗吹向南窗,老禿腦袋四周稀疏的頭發一翹一翹的,坐到座位上,佟星對她笑,雙眼彎彎,讓她想起了小學時候的同桌簡桑,她以前也總是這樣笑,裏面仿佛斂着陽光,暖意融融。
自那天起,隔三差五,佟星便會來邀玉初去學校玩,玉初一次也沒有拒絕過,她很喜歡C大,喜歡那裏一張張充滿青春活力的笑臉,喜歡上老禿的課,還喜歡被學生們萬分嫌棄的食堂的飯菜,甚至喜歡排隊站在長龍一般的打飯隊伍中。
時間一長,佟星的同學都認識她了,會與她同桌吃飯,讨論作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來上課的時候可以讓她幫忙喊到。在課堂上,她幾乎是每次換一個名字,老禿在點名提問的時候,會透過老花眼鏡,眯着眼睛遠遠地望她,“這位同學,你不是呂周嗎?”周圍一幫同學就會異口同聲地反駁道,“老師,她不是呂周,她是宋曉靜。”老禿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自己果然是老眼昏花了,連記憶也不怎麽好了。類似的對話還會在接下來的課堂裏重複,老禿說,“同學,你不是宋曉靜嗎?”同學們說,“老師,你記錯了,她是張婷。”
校園裏的趣事總是層出不窮,有時候回到家裏,趙管家會讓她講講當天的事情,趙管家沒有兒女,她喜歡聽玉初跟她講這些趣事,而玉初總是越講越有興致,與趙管家兩人坐在沙發上,邊說邊笑。其實她的笑聲很好聽,喬正諺意外地發現。
他回到家中,便聽見客廳裏有聲音,仿佛是笑聲,他的第一認知是這笑聲是從電視裏發出來的。在玄關處換好鞋子進去才發現電視機是關着的,趙管家起身說,“喬先生,你回來了。”玉初回頭,看到喬正諺,她的笑意還在嘴角,尚未來得及收回。
“什麽事情這麽高興?”喬正諺沒有想到在這個客廳裏還可以聽到這樣的笑聲,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在沙發上坐下,背靠着沙發放松下來,疲累的感覺慢慢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