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與爸爸作對,雖然在公事上面意見不合很正常,但爸爸到底是長輩。大家都看在眼裏,叔叔去世之後,他從沒有虧待過二哥,二哥他不該忘恩負義。”
喬墨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等着玉初開口,可玉初只是看着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喬墨喝了一口咖啡,嘆了一口氣道,“爸爸是小看了二哥,所有人都小看了他,他羽翼漸豐,爸爸卻老了。不過,喬家還有大哥和我。”
喬墨的眼裏又多了幾分神彩,仿佛永遠是那麽躊躇滿志,鋒芒畢露,玉初不明白什麽樣的環境才能培養出這樣的女孩子。
喬正諺一回家,玉初就将今天去醫院的事情告訴了他,起初他有些生氣,問她怎麽不告訴他就去了,還帶着點兒責怪的口吻,玉初明白他是擔心自己,所以就沒跟他一般見識,讨饒似得像他保證,舉起右手做發誓狀,“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看着她這個樣子,喬正諺的氣立時就沒了,仿佛一個穿了洞的氣球,有些無奈,“這些事情太複雜,不是你可以面對的,我不想将你牽扯其中,”他以手作梳,忙條斯理地一下下梳着她的頭發,“我只希望你每天都開開心心,希望每天回家都可以看到你。”
玉初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任由他擺弄着她的頭發,許久後她才擡起頭來,玩笑道,“那我今天就大方地許你這兩件事情,我會開心,會每天都等着你回家,但是,有交換條件哦?”
“嗯?”
“第一,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玉初豎起一根手指,“你是否認識趙磊?”
玉初只等了兩秒鐘的時間,喬正諺沒點頭也沒搖頭,玉初就收回了手指,“好了,這個問題我不想知道了,第二,我想要去爬山,你可不可以抽時間陪我去?”
“當然。”這一次喬正諺沒有任何遲疑地回應她,她很開心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
☆、忽而今夏(五)
? 孟思敏又照常來上班,偶爾開開小差,但是比以前認真一些。餐廳裏,徐俊從她們旁邊經過,玉初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移回視線來卻發現孟思敏依舊專心致志地吃飯,心無旁骛。看到她探究的眼神,孟思敏坦白道,“不再糾纏他了,我已經無所不用其極,還是沒有用,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話語中帶着解脫,卻又無不透着無奈。
愛情是件私密的事情,她知道現在安慰于孟思敏而言是最最無用的,索性緘口不言。倒是孟思敏開始八卦,“聽孟靖遠說你已經結婚了,保密工作做得這麽好,隐婚啊?”
“我有保密嗎?”鄭玉初亮出她每天都戴在手上的婚戒,“我一直坦坦蕩蕩。”
“這算什麽?”孟思敏将兩只手都放到她面前,十根手指上一共套了三個戒指,“誰說只有名花有主才能戴戒指的,我戴給我自己看。”說着還将手在她眼前轉了一下,“比你的可好看多了吧。”
确實好看,但玉初不認同她後那句話,她覺得自己的最好看了。鑲一圈小碎鑽,像小時候擡頭看見的星空,每一顆都不見得那麽出彩,但拼湊到一起,卻璀璨如斯。
下班之後,玉初直接打車去了郊區別墅,喬媽媽那裏。自從喬正諺帶她來過之後,她便時常跟他一起陪喬媽媽吃晚飯,太晚了就留宿在那裏,她也終于明白以往喬正諺為何總是這樣忙,原來除了工作以外,還要兩頭跑。
這天喬正諺說他晚上還有一個應酬,所以她就一個人先回去了。郊區別墅裏,照顧喬媽媽的除了周阿姨以外,還有一名家庭醫生,姓王。王醫生平時不住在別墅裏,規定時間做例行檢查,在喬媽媽狀态不好的時候他才會留下來照看。
這幾天喬媽媽的情況還不錯,總是清醒的時候多,玉初第二次見她的時候,她也認得她。大約是周姨跟她講了那晚的事情,見到玉初,喬媽媽還跟她道歉,說她自己那時神志不清,讓她不要見怪。喬媽媽清醒的時候就和照片上見到的那般溫婉,對玉初也很是親切,只是笑容總是淡淡的,再也到不了眼底。大約如喬正諺所言,她對喬爸爸的感情很深,沒有喬爸爸,她的人生不再完整,這個缺憾誰也填補不了。有的時候,她犯糊塗,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也不記得喬爸爸已然過世,可那樣的時候反而比清醒時要開心一些。
這天她跟喬媽媽一起用完飯,喬媽媽教她織毛衣,燈光下,喬媽媽神色溫和,眼神悠遠,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玉初不知道她現在是清醒還是糊塗,或者是明明清醒卻假裝糊塗,不過這些都不再重要,她跟着她一針一線地織,織得不好的時候,喬媽媽還會手把手地教她。她覺得很知足,這些事情原本應該是媽媽跟她一起做,媽媽不在了,喬媽媽雖是她婆母,可她喚她一聲媽,亦将她當成親生母親看待。
到了休息的時候,周姨端了熱水過來給喬媽媽泡腳,玉初從她手裏接過熱水,對她說,“我來吧。”周姨沒有拒絕,将那盆熱水遞給她之後就到一旁拿了一張小板凳讓她坐。
“燙嗎?”玉初手上沾了一點水,澆到喬媽媽的腳上,見她搖了搖頭以後,才将她的雙腳放到了熱水中,幫她洗腳。
過了一會兒,喬媽媽的聲音響起,很清晰,一點兒也不含糊,她說,“正諺跟他爸爸很像,固執,認死理,有時候還要鑽牛角尖。他眼中的感情很純粹,愛就是愛,恨就是恨,他爸爸的離開不僅颠覆我的世界,還有他的。我想讓他過得好一些,可我有心無力,”喬媽媽咳嗽了幾聲,她的臉色不是很好,“也許他做錯了事,走錯了路,可我知道他不是一個壞人。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待他,你是局外之人,比他清醒,比我們都清醒,不要放棄他,幫幫他。”
“媽,”玉初擡頭,“你覺得他會聽我的嗎?”
“在聊什麽?”喬正諺出現在門口,眼睛微眯,帶着笑意。
“這是我跟媽媽之間的秘密,”玉初對着喬媽媽眨眨眼睛,又對喬正諺說,“女士之間的悄悄話,男士不要打聽。”話語裏帶着點兒俏皮。
喬正諺心情頗好,坐到沙發上,玩笑道,“這才幾天,我就被排擠在外,你也夠能收買人心的。”這話是對玉初說的,玉初大方承認,反問他,“那你的心是否被我收買?”
“嗯?”
喬正諺尚未反應,玉初已經幫喬媽媽擦幹了腳,指使他說,“好了,把水倒了吧。”喬正諺聽話地彎腰拿起盛水的盆子進了盥洗室裏,玉初看着他的背影,心裏頓生溫暖之意,如果日子可以永遠這樣平淡安穩,如細水長流,未必不是最好的。
“媽媽,我跟正諺約好了這個周末去爬山,你也一起去,好不好?”她一邊幫着喬媽媽鋪被子,一邊跟她商量。
喬媽媽搖了搖頭,“你們去吧,好好玩。”她輕輕拍拍她的手,“遇到你是他的福氣。”
從小到大,她從未給人帶來好運,她也希望喬媽媽的話能夠應驗,可她總是無法按壓住心裏的不安。喬啓琛,沈心南,喬墨,趙磊,佟星,趙琪……他們一個一個出現在她的夢境中,甚至将她驚醒。喬媽媽說她是局外人,可事實上,從她跟喬正諺在一起的那一天起,她早就深陷其中了。她确實看到一個可以讓她脫身而出的出口,可是這個出口其實形同虛設,她沒的選擇,喬正諺還在裏面,她如何才能做到明哲保身?
C市郊外的那座山,還和十幾年前一樣,鄭玉初和喬正諺前一天晚上就到了山腳下,山腳下那個農舍式的旅館還在,只是已經翻新擴建,比以前寬敞許多。巧合的是,這次到這裏來也是初秋,和那一次一模一樣,院子裏的淩霄花又開了,開得熱鬧極了,兩個人一起坐在院中的木質長凳上,夕陽染紅半邊天,雲彩的顏色出奇絢爛。喬正諺問她在想什麽,她直言不諱,“我希望時間可以停止在這一刻。”
惡俗,僞文藝,被用爛了的臺詞,可她心裏就是這樣想的,絕無半點虛假,她可以用奶糖的生命來起誓。喬正諺握住她的手,眼角含笑,“時間停了,那多無趣,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明天還要到山上看日出。”
“嗯,”玉初附和道,“以後,還要去杭州游西湖,去北京爬長城。”
“去紐約帝國大廈。”沒有想到喬正諺會接話。
“去佛羅裏達的棕榈海灘。”
“去看尼亞加拉大瀑布。”
……
幾乎将能想到的地方全部羅列,玉初從未如此憧憬繞着世界轉一圈,淩霄花開得更加燦爛了,她“咯咯”地笑起來,笑聲穿梭在淩霄花中,連空氣都仿佛輕快地跳躍起來。?
☆、絲蘿,喬木(一)
? 第二天淩晨,天還未亮,他們便聽着鬧鐘的聲響穿衣起床。喬正諺背着包,玉初拿着手電筒,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早晨,他站在旅館門口等她,她還特意拿着手電筒近距離地照他的臉,起初是害怕認錯人,到後來看他一臉躲閃和不耐煩,她就壞心眼想要地捉弄了他一下。他用手擋着臉不悅地問道,“照什麽照,有完沒完,再不走太陽都落山了,還看什麽日出?”
她就有條不紊地回答他,“還是看清楚點兒比較好,萬一認錯人了怎麽辦?”
郊區的山不算高,秋夏換季之時,山路兩旁依舊樹木青蔥,即使在黑暗中看不清枝葉的顏色,但卻可以感受得到,這裏的空氣比市區裏清新很多。
起初的時候,她堅持自己走,只讓他在一旁微微扶着她,直到天邊漸漸亮起來,她才知道自己走得有多慢。喬正諺在她前面蹲下身來,說了一聲“上來”,她就趴到他的背上,雙手摟着他的脖子。他的肩很寬,給她一種安心的感覺,他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耳邊響起他越來越重地呼吸聲,她問他累不累,他停了幾秒鐘,回過頭來對她說“不累”,她看到他的側臉微微的笑意。
風從枝桠縫隙裏穿過,吹得樹葉輕輕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響,她在他的背後癡癡地笑起來,那笑聲就像林中的黃鹂鳥兒,他心中愉悅,便問她在笑什麽?她不說話,只是笑,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問他,“你以前有這樣背過別的女孩子嗎?”
他的背脊僵了一下,片刻後才回答她的問題,聲音竟有些低沉,“有啊。”
“背過誰?”她玩笑般地問他,好像故意捉弄為難他似的。可他卻沉默了,繼續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久久都沒有開口,她好奇,“怎麽不說話了?”
“背過的女孩子太多,我得花點時間,好好理理清楚。”他說得認真,可她一聽就知道自己受戲弄了,竟在他的耳朵上輕咬了一口,微微地疼,軟糯濕潤,她暖暖的呼吸絲絲縷縷地拂過他的耳邊,“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一個,但我是最後一個,是不是?”她的聲音很輕很細,但卻逼得他不得不點頭說“是”。他那個“是”字還沒有在空氣中消散,她摟着他脖子的手就又緊了一緊。絲蘿倚喬木,蒲草系磐石,從未想過一個人可以如此依戀另外一個人。
他們到了山頂,可卻沒有看到日出,那日一整天都是陰天,天氣預報出差錯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她雖覺得遺憾,卻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因為他說,以後,将來,随時可以再來。是啊,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他們還要去那麽多地方,不急于一時半會兒。
在山上,他們遇見一對情侶,男的器宇不凡,女的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鏡,長發垂下來幾乎遮住了半邊臉,因此看不清容貌。女孩拿着一個相機,走進他們,将長發撩到耳後,拿下墨鏡,對着他們微微一笑,喬正諺頗為淡定,玉初卻是怔了一下,只怕用“傾國傾城”來形容都不為過。
“能不能麻煩幫我們拍張照片。”女孩禮貌地問他們。
“可以啊”玉初一邊答應,一邊已經接過了相機。鏡頭裏的兩個人,不用任何襯托,站在一起就是一道亮麗異常的風景線。“咔嚓”,時光定格,青春終将逝去,但記憶永不腐朽。
将相機還給女孩,女孩子笑着跟他們道了謝,并且問他們是否也需要她幫忙拍照。讓她這樣一問,玉初才發現除了結婚照,她和喬正諺沒有其它任何一張合照,她回頭望喬正諺,只見他已經掏出手機來遞給了對面的女孩子,“沒有帶相機,就用手機吧。”
喬正諺的手環在她的腰上,就像是床頭牆壁上的婚紗照,那樣呆板,可與那時相比卻又是另一種心境,那個時候他們不過是為了某種目的結合在一起的陌生人,即便是被冠以“夫妻”這種無比親密的關系,實質上卻可以随時揮手說再見,但現在卻大不相同了。
“其實我們很早的時候就見過面的,你還記不記得?”下山的時候,他依舊背着她,她突然這樣問他,他沒有回答,仿佛在思考。沒有等到他的回應,她繼續道,“原本我也沒有認出你來,我是看見你鑰匙串上的挂飾才知道的,就是那個音符形狀的挂飾,那上面有我名字的首字母,我沒想到這麽多年,你還留着它。”
喬正諺的腳步挺了片刻,卻依舊什麽話也沒說,繼續往下走。忽然刮過一陣風,帶着秋天該有的涼意,一片樹葉落下來,落在喬正諺的肩頭,邊緣處盡已枯黃。玉初将它拿開,嘆了一口氣說,“你不記得了?就知道你不會記得這些小事,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很有緣分的,是不是?”
雖然是問句,卻又沒有什麽疑問的語氣,仿佛自己早已肯定這種說法。而喬正諺更是答非所問,他說,“你不會離開,是不是?”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個問句,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這樣問,可心裏卻是驀地緊了一下,其實跟他相處這些日子,他外表雖冷峻剛毅,仿佛天塌下來都不會蹙一下眉,但事實上他甚至比她還要沒有安全感,至少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問她會不會離開。她不明白為什麽他總是覺得她會離開,可是離開了他,她又要去哪裏呢?十幾年的生活,她從沒有像這段時間這麽開心過。
“那就要看你對我好不好了。”她俏皮地答他,用電影裏的經典臺詞,“從現在開始,你只許對我一個人好;要寵我,不許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對我将的每一句話都要是真心。不許騙我、罵我,要關心我;別人欺負我時,你要第一時間出來幫我;我開心時,你要陪我開心;我不開心時,你要哄我開心;永遠覺得我是最漂亮的;夢裏你也要見到我,在你心裏只有我。”
她很少一下子講這麽多話,跟她一起生活都快一年了,她幾乎沒有什麽要求。他也知道這是電影裏的臺詞,她總是喜歡看這種又吵又鬧的電影,每一部都是一遍一遍地看,也不覺得膩煩,也許是因為她的生活太安靜了,她需要這些聲音來填充這種死寂。他很忙,總是抽不出太多的時間陪她,雖然不希望她繼續在那裏工作,可見她這樣喜歡這份工作,又不忍心逼着她辭職。
講完這些臺詞,她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歡我了,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烏雲一片一片地壓過來,又變天了,眼看着就要到達山腳,豆大的雨點還是繃不住落了下來,将兩個人淋成了落湯雞。雖說只是初秋,但被雨水淋得渾身通透,還是有些冷的,到了旅店,洗了澡,喝了姜湯,總算從胃裏暖到了腳上。喬正諺拿着吹風機幫她吹頭發,旅店裏的吹風機質量有待提高,聲音大得可以跟老式拖拉機媲美,但這種“轟隆轟隆”的聲音卻難能可貴得讓她覺得心安,這是什麽道理?
就在這種“轟隆轟隆”的響聲中,她輕聲說了一句話,“可不可以離開喬氏。”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只是他拿着她一縷頭發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那縷頭發揪着她的頭皮往外一扯,讓她疼得蹙了蹙眉。
他不說話,只輕輕揉了揉她被扯痛的地方,然後繼續幫她把頭發吹幹。她的頭發又柔又順,就像上好的絲緞,燈光下,透着黑亮的光澤,他關了吹風機,以手成梳,自上而下,輕輕地梳着。
“這些事情我都會處理,你不需要理會也不需要煩惱,很快我就可以拿回喬氏,很快這一切都會結束。”他的眼裏似乎閃着堅定而期盼的光,神色中卻并無半分愉悅。
“然後呢?”玉初轉過頭來問他。
“然後?”
“是,”她說,“你把你大伯一家人趕出喬氏,喬氏企業重新回到你的手裏,那又如何?做喬氏的董事長,每天做自己并不那麽喜歡的工作,看到他們的下場,看到他們的落魄,爸爸不會活過來,媽媽的病也不會因此而好起來,你呢,你會因為這樣而開心一點嗎?”
正如喬媽媽所說,他并不是一個壞人,她不希望看着他這樣帶着仇恨,處心積慮地過日子,太辛苦。
“我不求自己好過一點,只希望他們不要那麽好過。”喬正諺的眼中出現一絲狠厲之色。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他,心裏升騰起一種強烈的不安。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緊,“可是對我來說,他們過得好與不好都與我無關,我只關心你好不好,你說讓我不要煩惱不要過問,可是你在喬氏一天,我就會擔心一天。媽媽也是,你若說她不恨你大伯,那是不可能的,但她清醒的時候跟我說讓我幫幫你,她不希望你在這件事情上執迷,是因為她覺得她兒子的人生遠比這更重要。”?
☆、絲蘿,喬木(二)
? “就算有一天,你贏了,他們就會甘心嗎?這件事情何時才是頭。”見他沉默着不說話,她握着他的手更緊了緊,“正諺,就當是我求求你……”
“別說了。”他打斷了她,手也慢慢地從她的手裏抽離開來。只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極短促,什麽話也沒說就快步走出了房間。
雨下得更猖狂了,往窗外一望,簡直連成了一幕簾子。過了好久,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手裏空空蕩蕩的,徒勞地将手握緊,卻什麽也沒有握住。
喬正諺走了,将車也一并開走,一整個下午,雨沒有停下來,而他也沒有回來。
雨水順着玻璃蜿蜒而下,路上的車流行人行色匆匆,喬正諺開着車,漫無目地穿梭其中。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還在學校裏,那年他大四,剛剛拿到美國T大的錄取通知書。原本父親說,過幾天處理好公司的事情,他和媽媽也一同去他的新學校,就當是出國去渡假。他的父母都是思想開明的人,他的人生,前面二十年,生活自由肆意,極少遇到不如意,而那樣的生活就在他接到一通電話時戛然而止。等他趕到醫院的時候,見到的只有父親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一個星期之前還與他同桌吃飯,與他下棋說笑的父親就那樣閉上了眼睛,直到母親在醫院裏暈過去,他才知道這不是一個夢,父親他,永遠離開他們了。
董事會上,他沉默地坐在那裏,只字未言。父親過世沒幾天,董事長就成了他的大伯喬振華,而他手裏父親全部的股份竟然沒有喬振華多。他放棄自己所有的計劃留在了公司,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喬氏拿回來,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可鄭玉初卻讓他放手,他努力了這麽久,付出了這麽多,怎麽可能就這樣放棄,她還握着他的手說求求他,而他卻也因為她的話感到一陣煩亂,他不是不應該猶豫的嗎?
夜幕降臨時,他才回到旅館,下雨天,夜色更加朦胧,廊檐上不停地有雨水滑下,在地上的一個個小水坑裏濺起水花。院子裏只亮了兩盞燈,幾乎看不清前方景物,走廊裏似有人影,喬正諺走近才發現是鄭玉初站在那裏。她穿着一條長裙,風吹得她披散的頭發微微揚起來,她腳上穿了一雙拖鞋,連襪子也沒有穿。
也不知道她這樣站了多久,他收起雨傘,就脫了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一碰她的手,竟然是冰涼的,心裏頓時就起了幾分怒意,“你怎麽站在這裏,幾歲了,冷不冷自己不知道嗎?”
“我等你好久了,”她低着頭說,“你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聲音很小,幾乎掩蓋在雨聲中,低着頭像個做錯事情的小孩子,他什麽氣也沒有了,只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總是亂想些什麽?”
她擡起頭看他,神色格外認真,“我沒有亂想啊,你知道我跑不動也走不快,要是你走遠了,我怕我追不上你。”
“傻瓜,我能走到哪裏去。”
下午的談話因為喬正諺的離開,沒有任何結果,玉初知道他不愛聽這些,所以也就沒有舊話重提。兩個人各自想着心事,因此格外沉默,早早地就關了燈睡覺。
這場雨下得格外久,玉初想院子裏那些淩霄花開得那麽好,要是讓這場雨給毀了就太可惜了。一個小時之後,喬正諺又開了一盞床頭燈,玉初趕緊閉上了眼睛,只聽他輕笑一聲,“別裝了,你呼吸這麽重,別告訴我你已經睡着了。”
被拆穿,玉初只好不情願地睜開眼睛,也從床上坐了起來,“你還不是一樣沒睡着?”
這樣簡單的對話之後,竟又是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也許是為了化解這種靜默尴尬的氣氛,玉初開口道,“不如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見到喬正諺點了點頭,示意她開講,她才清了清嗓子道,“有一個老頭,小的時候他的家裏很窮,他的父母兄弟都死于饑荒,不知道是他的生命力頑強還是運氣好,反正他活下來了,而且越活越好。他天生機敏,環境造就他頑強的毅力,他不怕吃苦,又有魄力,再加上時代機遇,他的成功幾乎沒有什麽懸念。他有了自己的公司,而且越做越大,即使有了妻子有了孩子,他幾乎依然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如果把一個人的精力分成十份的話,我想他有九份都用在了他的事業上面。”
“老頭念的書不多,但是他娶了一個書香門第出生的妻子,他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那麽大的産業,自然希望自己的兒子和女兒繼承。所以他辦公的時候經常把自己的兒女帶在身邊,并且時刻不忘把自己的從商經驗傳授給他們。不過他好像失敗了,他的女兒沒有按照他的要求嫁給一個富商,而是選擇跟大學同學私定終身,老頭氣得吹胡子瞪眼,還說要跟他的女兒斷絕父女關系。”
“老頭的兒子呢,性格溫雅,又善良,完全沒有老頭的魄力與果斷。雖然他協助老頭管理公司,但是他經常被老頭罵,罵他心慈手軟,罵他優柔寡斷。再一次,他跟老頭的意見相左,他瞞着老頭幫了一個即将要破産的公司,在飯桌上,老頭教訓他,然後他就沒忍住跟老頭吵架了,老頭氣得差點兒連飯桌都掀了。老頭的兒子也很生氣,他帶着老婆和孩子,開車離開家裏。平時他開車都很小心的,可是那一次,也許是心裏太難受了……反正,最後撞上一輛大卡車,他和他太太都去世了,家裏就只剩下老頭和老頭的孫女。”
“自從那件事情以後,老頭就很少說話了,包括對他的孫女,他将更多的時間投入到工作中。他住在很大很大的別墅裏,他有數都數不完的錢,這個城市到處可見他造的房子,可是那麽多年來,他幾乎沒有再笑過。雖然他什麽都不說,但我知道他其實挺後悔的,因為這些年,他從來沒有像勉強爸爸和姑姑那樣勉強我做不喜歡做的事情。可是最無奈的事情不就是這世上沒有後悔藥,有些事情即使知道錯了,也不能倒退。”
這十幾年,她第一次跟人講這個故事,原以為會難過得講不下去,卻沒想到就像是講別人的故事一樣,那是那麽久以前的事情啊。喬正諺将她攬進了懷裏,也許是怕她難過,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還有一個溫暖的懷抱,這種感覺真好。她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對爺爺來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我也不知道你最在意什麽,可就我來說,我最珍惜的,是我身邊的人。”
喬正諺将她抱得更緊了,她擡頭看了他一眼,旅舍的燈光有些昏暗,但她似乎看到他眼裏的動容,後來她也想過,也許有那麽一刻,喬正諺有想過要放下他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和她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也許在人生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做出的每一個抉擇,遇到的每一個人,正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影響人的一生。就像當初如果爸爸開車時,選擇了另外一條路,他們也許不會發生車禍。如果她沒有偷跑出去參加夏令營,又或者是沒有去爬山,就不會遇到那個男孩子。如果像拒絕別人一樣拒絕喬正諺,就不會融入他的世界,同樣的,如果他們早一天回去,也許喬媽媽就不會離開。
“如果”是這個世界上最虛僞的詞,包裹在它華麗外表下的所有美好都是虛假。喬媽媽去世了,在回家的路上,喬正諺接到一個電話,然後他就連闖了三個紅燈,一路開到了醫院裏。自接完那個電話之後,他的臉上再無半點血色,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神色,讓她覺得恐慌,一路上,所有的景物快速倒退,就像電影裏的鏡頭,她有一種感覺,仿佛什麽重要的東西正在慢慢地流逝。
即便是違章超速闖紅燈,他們依舊沒來得及見喬媽媽最後一眼,跪在她的床前,喬正諺掀開蓋在喬媽媽臉上的白布,她眼角的淚痕還沒有幹。
玉初記得爸爸媽媽去世的時候,她還在昏迷中,所以她沒來得及送他們,甚至沒有參加他們的葬禮,那時她沒有死亡的概念,當姑姑告訴她爸爸媽媽已經去世的事實時,她甚至覺得她是在開玩笑,好幾天她都無法相信。但是當她意識過來她再也不可能見到爸爸媽媽時,她痛得哭都哭不出來,那種痛她沒有辦法形容,她覺得比車禍造成的腿傷還要疼上好幾倍。以後每次想起,心裏都是一抽一抽的。
她和喬媽媽相處的時間其實很短,可是當她看到喬媽媽的屍體時,不知道為什麽,她比喬正諺先哭了出來。當喬正諺用顫抖的手掀開白布的時候,她就攔在了他的前面抱住了他,她明白那種難過,她突然有些怨恨,上天跟她還有喬正諺開了一個又一個的玩笑。
那是玉初第一次看到喬正諺哭,他埋在她的懷裏,哭得像個孩子,旁若無人,因為他又一次失去了他最親最愛的人。
如果喬媽媽沒有離開,也許他們可以好好的過日子。可是這個世上沒有如果,所以,也就沒有也許了。?
☆、絲蘿,喬木(三)
? 周姨告訴他們喬媽媽是失足從樓梯上摔下來,撞到了頭部。而在這之前,喬正諺的大伯母秦敏之來探望過她,并且兩人還有過争吵。周姨在樓下沒有聽清楚她們在講什麽,但是秦敏之一走,她便想回房間裏看喬媽媽,剛剛走到客廳,就見喬媽媽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喬正諺面色鐵青,等周姨一講完,他便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疾步走出了醫院。又一次,玉初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那句話,如果他走遠了,她是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的。待她追到醫院門口的時候,他的車早已不見了蹤影。
她不知道他是否去了喬家大宅,她只是靜靜地坐在家裏等她,她問了趙管家一個問題,“他爸爸走了,他媽媽也走了,那他會怎麽樣?”
也許趙管家不曉得怎麽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嘆了一口氣。
客廳裏面特別安靜,只有牆上挂鐘的聲音有規律的響着,她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喬正諺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淩晨時分了,走近了,她聞見他身上濃郁的酒味。見到她還沒有睡,只用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仿佛疲憊到了極致,連眼裏都布滿了血絲,他說,“我想靜一靜。”
玉初看着他上了樓,進了書房,他說他想靜一靜,所以她沒有跟上去。客廳的天花板挑高,坐在沙發上正好可以看到他書房的門,那晚她就拿了條毛毯睡在沙發上,而他在書房裏,始終沒有出來。
喬媽媽的葬禮上,喬振華因為身體不好沒有來,秦敏之也沒有來,來的是喬啓琛夫婦和喬墨。玉初沒有想到喬墨走的時候會來找她,她表情誠懇,她說,“我不知道我媽對嬸嬸說了些什麽,但嬸嬸的過世,我覺得很遺憾,你勸勸二哥,讓他別太難過了。”
“如果現在離開的是你媽媽,你會不難過嗎?”如此刻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