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空晏星寒,一心注意練功,意不旁屬,似此吸吐着燈光,快慢由心。先是慢慢運行,到後來卻是愈練愈快,那燈光更是時明乍滅,大有應接不暇之兆。至此,也就更顯出練功人的功夫了。
起先燈光是明滅一致,可是後來,明時不一,暗時卻是三三五五。譚嘯知道,晏星寒這種功夫,只成了七八成,并未到十分的火候,否則燈光不會如此。
看到此,他心中掩不住驚恐與失望的情緒,也不想多看了;而且這種窺視的方法,早晚會為對方發現,自是不妙。
想着,他慢慢蜷身上了瓦檐,只覺得全身水淋淋的,甚是難受,只好又循着來路,返回自己房中。
當他輕悄悄地由走廊內往自己住處走來時,不由微微一驚。
他明明記得,自己出來時,是熄了燈的,可是這時卻見窗內散出一片燈光來,譚嘯微微皺了一下眉,随即悄悄走到門前。不想方至門邊,卻見門啓處,雪雁探頭出來笑道:
“小姐耳朵真尖,譚相公回來了!”
譚嘯面上一紅,讪讪道:“怎麽……你們……”
雪雁跳出來道:“得啦!小姐等了你半天了,這麽大雨,相公上哪兒去了?”
忽然,她雙目發直地道:“咦!相公你身上……”
譚嘯不由随機應變地嘆了一聲:
“我只顧觀賞後院草坪中的地春花和水仙,竟不知不覺地淋了一身雨……唉!唉!
都濕透了……”
雪雁不由用手一捂嘴,噗的一笑:
“真是書呆子……”
她這話聲音說得很小,但譚嘯已紅了臉。他進到室內,只見那端莊大方的晏小姐,正含笑坐在一邊位子上,見他進來,忙站起來,臉色紅紅地道:“大哥,請恕小妹來得冒昧……”
譚嘯忙躬身道:“姑娘不要客氣,如此夜深,莫非有什麽……”
晏小真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直在他身上轉着,現出無比的驚奇之色。
因為她見譚嘯竟穿得如此單薄,尤其是全身,由頭至腳竟全被雨水淋透了。
“大哥,你這是……怎麽了?”
雪雁格格一笑,瞟着譚嘯道:“譚相公在花壇裏看地春和水仙呢!”
說着又笑了兩聲。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秀眉微揚道:“真的麽?大哥你不怕凍壞了……”
譚嘯雙手在火上烤着,連連戰抖着:“是有點冷……我只顧去看那地春、水仙,還有走廊頭上那五棵老梅花……啊!真是太美了。”
晏小真想笑沒笑出來,因為她內心的同情多于嘲笑。她秀目微轉,輕嘆道:“大哥快到裏面換換衣服吧,凍壞了可不是玩的。大哥要是喜歡水仙,叫雪雁插些在花瓶裏就是了。”
譚嘯抹着臉上的雨水,紅着臉道:“謝謝姑娘,只是好花天生泥中長,如果把它們強自移到室內,那韻味就大大減色了。”
他說着欠了欠身,就拖着一身濕衣轉到裏面去了。這裏雪雁還一個勁抿嘴直笑,晏小姐瞪了她一眼,微嗔道:“你愈來愈不像樣子了,幹嗎老笑個沒完呢?”
雪雁伸了一下舌頭,小聲道:“我早給小姐說過,他是個書呆子,你還不信,今天你可信了吧?”
小真又瞪了她一眼。
這時,紅幔啓處,身着直裰頭戴方巾的譚相公,又翩翩出來了。
他腰上紮着一條杏黃色的絲縧,足下是黑面絲履,端的好一個美書生。小真忙由位上站起,譚嘯彎腰道:“愚兄方才失禮處,萬乞賢妹勿怪!”
小真含羞淺笑道:“大哥說哪裏話,我才失禮呢!”
譚嘯欠了欠身,遂自落坐,他那一雙深郁的眸子,始終不敢在晏小真身上多留。但是他态度極為從容,毫不拘束地笑道:“賢妹深夜來訪,有何賜教?”
晏小真臉色微紅,自翠袖中抽出了一個紙筒兒,道:“小妹敬慕大哥畫得一手好畫兒,今夜特來請教,尚請大哥不吝賜正才好。”
譚嘯微微一笑,目光視向那個紙卷:
“賢妹畫得好快……”
晏小真微微一笑道:“這兩幅畫是早先畫好了的,只是一直沒給人看過就是了。”
譚嘯正襟危坐,笑道:“如此說,愚兄倒是首瞻墨寶,眼福不淺了!”
晏小真低頭一笑,她雙手玩着那個紙卷兒,擡起頭眨着那雙大眸子笑道:“大哥!
可不許笑我,我畫得不好。”
說着遂遞了過來,雪雁不待吩咐,掌燭而近。譚嘯輕舒長臂,把這張畫展了開來,是一幅山水,看來挺秀蒼郁,極具腕力。譚嘯端詳良久,微微一笑。晏小真嬌羞揚眸道:
“大哥請多指教。”
“唔!”
書生哂然一笑:
“春山融澹如笑,煙雲連綿;夏山嘉木蓊郁,蒼翠如滴;秋山疏薄明淨,樹木撫落;冬山暗淡昏霾,彤雲四合。賢妹所畫這幅早春殘雪,雖着墨、着筆俱見功力,可惜氣韻稍欠不足。”
晏小真玉面緋紅,但心中十分折服,她笑了笑:
“大哥所說極是,只是這氣韻又如何方謂之足呢?”
她笑視着這位才子。
譚嘯以寸許長的潔白指甲,輕輕指點着畫面,淡淡道:“氣韻有發于墨者、有發于筆者、有發于意者、有發于無意者……”
雪雁格格一笑道:“又來啦!”
小真白了她一眼,嗔道:“少多口!”随即含笑向譚嘯道:“大哥請說明白一點,這意思似乎太混了,到底應如何取法方為之上呢?”
譚嘯點頭道:“姑娘既問,愚兄敢不明說。據一般而言,發于無意者為上、發于意者次之、發于筆者又次之……發于墨者下矣……”
晏小真不由玉面緋紅,當時強笑着,轉着眸子道:“這麽說,小妹這幅畫兒簡直是最下最次啰?”
她說着真有點連聲音都抖了,可是那冰冷的譚嘯,竟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只淡淡一笑道:“那倒也未必……”
晏小真眼圈微微一紅,遂把這幅山水卷起。譚嘯卻并不自覺道:“所謂發于意者,走筆運筆,我欲如是,而得如是;所謂無意者,當其凝神注想,流盼運腕,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也,謂之為足,而實未足,謂之未足,則又無可增加,獨得于墨趣之外,天機之勃露也。”
他直目看着晏小真,徐徐道:“姑娘應取法此二者,方可期之大成。”
說着後退一步,拉袖欠身,晏小真于失望之中,淡淡一笑:
“大哥果不愧個中高手,小妹折服萬分。那麽,請看小妹這另一幅……”
說着她又展開另一紙卷。
譚嘯見這一幅畫的是一株梅花,蓓蕾如珠,點點斑斓。他本是畫梅老手,注目良久,已觀出其中疵處。晏小真渴望他的一句好評,可是譚嘯卻搖了搖頭:
“這一幅較那一幅又差多了……”
晏小真鼻子一酸,差一點兒想哭,飛快地卷了起來。
譚嘯哂然道:“姑娘既學畫梅,則畫梅歌訣不可不知,請問姑娘這歌訣如何誦之?”
晏小真苦笑道:“大哥莫非是指的一丁二點,八結九變麽?”
譚嘯搖頭道:“非也!”
這書生那種狂态,幾乎令晏小真受不了。她嬌軀微微顫抖着,直想哭。譚嘯怎會看不見,怎能不痛心?可是這少年因胸有城府,生恐一上來就陷泥足而不可自拔,故此意示冰寒,以保退步。
他莞爾一笑道:“畫梅有訣,立意為先,起筆捷疾,如狂如颠,手如飛電,切莫停延,枝柯旋衍,或直或彎,蘸墨濃淡,不許再填,遵此模樣,應作奇觀,造物盡意,只在精嚴,斯為标格,不可輕傳。”
他笑了笑道:“姑娘,梅花是花卉中最難畫的一種,如不假以時日,是很難見功的。
姑娘這梅花,還在學步階段,差得遠呢!”
才方到此,忽見晏小真兩手一分,“哧”的一聲,已把手中兩幅圖撕成了四片。重重往地上一擲,秀眉一揚道:“你……”
說着雙目一紅,淚珠已點點而下。譚嘯一怔,正想發話,晏小真已轉身匆匆奪門而出。
譚嘯如同木人似的,對門癡望着,雪雁也怒氣沖沖地把燈往幾上一放,哼了一聲道:
“相公你對我們小姐也太不客氣了。”
譚嘯佯裝苦笑道:“怎麽!我有什麽地方失禮了?”
雪雁冷笑了一聲,雙手插着腰:
“小姐好心好意,來請相公指教;可相公怎麽說,這不好、那不好,莫非一點好的地方都沒有了?”
譚嘯驚訝道:“這麽說,我是說錯了?”
雪雁見他如此,只以為是言出無心,不由氣消了些,但仍然氣得怪聲哼着。譚嘯嘆了一聲道:“子曰……”
才說到此,雪雁已重重跺了一腳,氣惱道:“子曰個屁呀!人都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