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這時吳瑛已用力地打開了一扇鐵門,現出了一間牢房,乍看起來,倒不似一般牢房之陰晦潮濕,吳瑛冷冷笑道:“進去吧,大姑娘!”

說着把她向房裏一推,“砰”一聲,關上了鐵門。唐霜青站定身子之後,才發現這牢房內,竟然另外還有一個女囚犯關在裏面,不由甚是氣惱,可是那禁婆吳瑛已去,已是無可奈何。

當下她嘆息了一聲,見房內設有兩張木椅,就過去坐下來,心中不禁有些奇怪,因為這間房,絕不似關禁犯人的牢房,室內不但設有兩張單人小床,而且有桌有椅,窗明幾淨,打掃得十分整潔。

這一點,倒真是唐霜青所沒有想到的,她不由對這房內那個特殊的犯人,感到了極度的不解,好奇地向那人望去。

剛才進門時,她只看見這犯人一個背影,這時由于角度不同,她倒是看清了這人的正面,只見對方是一個年在三十左右的女人,白皙無血的一張瘦臉,襯以又黑又亮的一頭長發,看起來真像個鬼似的,只是世上絕沒有這麽好看的鬼。

這女人盡管是面如白紙骨瘦如柴,可是五官極為清秀,兩道修長的眉毛,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挺直的鼻梁,紅潤的嘴唇,眉目之間望去更是清秀俊俏。

唐霜青正看得入神,忽見這婦人一雙眸子,也直直地看着自己,面上表情一片木讷。

在她黑色長裙之下,露出一雙白足,赤着腳,未穿鞋襪,可是雙足之間,卻上着一副極大極重的腳鐐。

這女人如此直視着唐霜青,良久不發一言,使得唐霜青十分別扭,可是唐霜青卻也不想與她說話,自己走過去,往那張空床上一倒。

她身子方一躺下,忽聽得一陣極尖銳刺耳的怪笑之聲自那婦人口中發出,吓得她一翻身又坐起來。卻見那瘦婦伸出一只白手,指着自己,笑得前跌後仰,一時淚涎交流而下。

唐霜青不由一陣怒起,可是轉念一想,彼此都是受難之身,遂就捺下了怒火,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看她意欲為何。

那婦人一直笑得力盡,才止住了笑聲,坐在床上的身子,慢慢地萎縮下去,最後雙肩內縮,低下了頭,滿頭長發,如同雲霧似地垂散了下來。

唐霜青這才冷冷地道:“你是在笑我麽?我有什麽好笑之處?”

話聲才落,卻又見那婦人瘦肩頻抽,竟自又低聲痛泣了起來。

唐霜青不由被弄了個滿頭霧水,她初來不明究裏,也不便問,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就見這個女人一陣痛泣,有如幽谷猿鳴,直哭了個肝腸寸斷,淚流成河。足足哭了有小半個時辰,才止住了悲聲,可是這一笑一哭,已累得她頻頻喘息不已。

這時,鐵門上突有人重重地敲了兩下道:“好了,七小姐,別再鬧了,莫相公來了!”

接着,這人發出了一陣怪笑,隔着門又道:“姓唐的,我為你挑的這間房好不好?”

唐霜青聽出這人口音,正是那禁婆吳瑛,不由甚是有氣,這才明白,原來這禁婆是有意捉弄自己,才把自己關在這間房中,看來這同室女子,必是一個瘋婦無疑了。

想到此,不由大怒,卻也作聲不得,她實在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與人大吵大鬧。這時吳瑛自一扇鐵窗上探頭笑道:“姓唐的,別怨我,這是牢裏的規矩,凡是新來的,都要有四十九天的罪受,你忍一忍吧!”

唐霜青冷冷一笑道:“這人是瘋子吧?”

吳瑛呵呵笑道:“瘋?豈止是瘋!告訴你吧,姑娘,她是這牢房裏第一號厲害的人物,誰也不敢惹她,死在她手裏的,已經有三四個了!”

唐霜青冷笑道:“既如此,這瘋婦怎不問斬?”

吳瑛冷笑了一聲道:“斬?誰敢斬她?她父親乃當朝刑部尚書,姑娘,聽說你有一身本事,你可要時時防她一防才好!”

唐霜青只是冷笑,不再發一言,那禁婆又羅嗦了一陣,只好自行離開。這時那床上的瘋女,睜着一雙大眼睛望着唐霜青,忽然媚笑道:“你是莫小泉的妹妹是吧?”

她聲音清脆悅耳,表情天真,說罷,猛地站起,直向唐霜青面前走來。

唐霜青這時對這個被稱作“七小姐”的瘋女,心中竟充滿了奇異,只是此刻正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不保”,卻也沒有許多閑心去管人家事。

當下,便搖一搖頭說:“我不認識什麽莫小泉,更不是他妹妹!”

瘋女忽地站住,只見她杏目一睜,怪聲道:“你休想騙我,你哥哥是要你來接我回去的,說呀,是不是?啊……我太高興了!”

她猛地張臂向着唐霜青抱來,足下的鐵鏈,發出嘩啦一聲,唐霜青不由吓了一跳,雙掌一揮,“叭”一掌,正擊在了這瘋女右肩之上。

瘋女身子一晃,“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可是她身子猛然一翻,又跳了起來,口中大笑道:“好呀,果然是你,莫小泉,莫小泉,你害得我好苦!”

說着,她又向着唐霜青身上撲過來,唐霜青兩手一揚,這瘋女再次被打跌在地。

這一次,她怔住了,只管呆呆地望着唐霜青,半天才吶吶道:“你不是莫小泉的妹妹,他妹妹沒有這麽大力量!”

說到這裏,忽然“嘩啦”一聲,由地上竄了起來,雙手直向唐霜青雙肩上抓了下來。

唐霜青兩次打倒了她,只以為她并不擅武功,卻未想到她還有如此一手,不禁大吃了一驚。

這位大小姐雙手上帶出淩厲的兩股勁風,猛然抓過來,唐霜青兩手雖被铐着,可是身手仍極靈活,她身子向下一縮,己轉到了瘋女身後,雙掌一抖,帶着手铐,向瘋女背上擊去。

可是這一次卻是大大地出乎她意料之外,她雙掌方自打出,就見那瘋女身子向前一塌,竟然捷如飛猿似地竄了出去,足下鐵鏈嘩啦一響,人已倒蹦在西面的鐵窗之上,身法之快,姿式之美,令人驚服。

這一突然的發現,使得唐霜青心中一凜,她實在沒有想到,對方一個宦門弱女,又患有神經病,竟然會有如此一身傑出的武功。

卻見那瘋女倒挂着的身子,忽地飄了下來,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嘻嘻笑道:“你好大的本事呀!嘻,我們來玩一玩好不好?”

她搖曳着身于,一頭長發由臉上垂下來,紅唇微張,露出雪白的牙齒,就像一個幽靈似地,向着唐霜青一步一步逼了過來。

唐霜青這時已被迫不得不與她動手,可是對方既是一個神經失常的人,自己豈能與她一般見識。

她後退了幾步道:“瘋子,我可不是好欺侮的人,你要是想找我的麻煩,可得小心點!”

瘋女揚臉笑道:“什麽,你說什麽?”

她身子向前一躍,足下鏈子“嘩啦”一聲,己到了唐霜青面前,雙手張開,向着唐霜青面門就抓。

唐霜青不由大怒,雙手一合,兩腕之間的鐵索,“刷”一下掄起來,反向瘋女肩上打去。

她二人一個是腳鐐,一個是手铐,行動上同樣的是不方便,唐霜青铐索出手,瘋女退身跳開,雙方仍然是誰也沒打着誰。

瘋女這時發出了一陣刺耳的笑聲,她原本是一個極為可人的美人兒,由于她的不修飾,加上行動的放肆,精神的失常,看起來就變得很可怕。

尤其是這時的樣子,看來簡直像是一個鬼,唐霜青忽然對她生出了一種同情之心,一個人落到如此地步,其內心必然是受過相當的創傷。

試想這瘋女,如果沒有罹患精神病,以她的麗質,身世,再加上一身的武功,她該是一個多麽幸福的人?她之所以有如此一個悲慘的下場,背後也許隐藏着一個令人酸心凄涼的故事。

唐霜青如此想着,更不由對她生出了一些憐惜之意,敵對的念頭,立時就打消了不少。

瘋女笑了一陣,雙手頻頻抓着她頭上的散發。

她頭發原就夠長夠亂了,如此一抓,更不成樣兒,那帶着鎖鐐的一雙腳,不時地跳動着,發出陣陣響聲音,那種樣子看起來簡直是一種失去本性的無法自制的動物。

似如此,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她才稍為安靜下來,瞪着一雙大眼睛,癡癡地望着窗外,一言不發。

唐霜青自己本身,正處于無法解脫的痛苦之中,可是現在這個瘋女諸般失常悖理的神态舉動,卻使得她暫時忘記了一切,一味地關心起對方來了。

瘋女凝望了一陣之後,徐徐轉過頭來,雙目微微閉了一會兒,像是方由夢中蘇醒過來一般。

她伸出一雙白玉般的玉手,慢慢把頭發分開,雙手交替着把頭發一絲絲地理好,這些動作,倒是帶着一個少女的儀态與文靜。

唐霜青忍不住喚了一聲:“喂”,瘋女擡起眸子望着她,苦笑道,“我又不叫喂!”

這句話顯得她神智很清楚,唐霜青不由一愣,她真有點糊塗了。

唐霜青冷笑了一聲道:“我現在與你同住一個房間,希望我們能好好相處。”

瘋女面上帶出了一絲冷笑,道:“誰要你到我房裏來的?那吳婆子曾答應不再讓生人到我房裏來的,怎麽又關外人進來?”

說完,伸出雙手,用力地在鐵栅上晃着,發出“哐啷!哐啷”的巨聲,口中叫道:

“吳婆!吳婆!”

晃了一陣,未聞那禁婆有何回應,她就停止了捶打,輕嘆了一聲道:“她們是狼,我們是人!”

慘笑了笑,望着唐霜青道:“你可以告訴我姓名麽?”

這時看起來,她完全又是一個人了,是一個神智清楚,溫文有理的小姐。

唐霜青點了點頭道:“當然可以,可是你先要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瘋女微愠道:“是我先問你的,而且你是新來的。”

唐霜青想了想,就點頭道:“好吧,我叫唐霜青!”

“為什麽進來的?”瘋女追問了一句。

唐霜青望了望她,面上讪讪道:“我就是過去蘇州城張貼告示要捉拿的那個人!”

瘋女冷冷哼了一聲道:“一個女飛賊!”

唐霜青秀眉一剔,可是轉而一想,就又苦笑了笑道:“随你怎麽說吧!”

接着。她反問瘋女道:“你呢?莫非你不是一個犯人?”

“當然不是!”

“那你怎麽會進來的?”

“我……”說着,瘋女站起來,她那一雙白手緊緊地握着,頓了頓,道:“你不會明白的!”

“我當然不明白,所以才問你!”

瘋女又望了望她,露出了白牙,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好!我告訴你,我名叫盛冰,是由京裏來的!”

唐霜青問道:“你犯了什麽罪?”

盛冰冷冷地道:“我不是說過了,我沒有犯罪,我是被人陷害。陷害!”

最後這“陷害”兩個字,說得特別響,随着她又顯得有些激動,跳起來,一把抓住了唐霜青雙腕道:“你必須要相信我,我是被繼母陷害的!”

“哦……”唐霜青呆了一呆,慢慢掙開了她的手,道:“你不要急,坐下來慢慢說!”

盛冰雙目中滾出了眼淚,就像是豆子似地灑了下來,她哭泣着說道:“這幾年,沒有任何人相信我……都以為我是殺人兇手,其實我沒有,是我繼母害我的,她逼我……

逼瘋了我,逼着莫小泉與我妹妹結婚……她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她邊說邊哭,手腳抖動得很厲害,而且面色也漸漸變得蒼白,看樣子像是立刻又要發瘋了一樣。

唐霜青想趁她明白的時候,多了解她一些,當下忙道:“你不要哭,說明白一點好不好?”

盛冰抹了一下眼睛,望着唐霜青道:“莫小泉和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我們已快成親了,可是我繼母卻在我父親壽辰的那一天,暗害了來拜壽的錢侍郎的兒子……用我的寶劍……硬說我是殺害錢侍郎兒子的兇手!”

唐霜青怔道:“可是你父親怎會就相信呢?”

盛冰木然道:“哼!他只聽信繼母之言,再說那錢侍郎的兒子又死在我屋內,寶劍又是我的……我太冤枉了!”

忽然又掩面痛哭起來,唐霜青正想安慰她幾句,她卻猛地跳起來大叫道:“冤枉,冤枉……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霜青忙拉住她道:“盛姑娘不要叫。”

盛冰雙手用力向唐霜青面上抓來,高聲嚷道:“滾開!你這個女人是誰?”

唐霜青倏地退身,卻見那盛冰,一只手指着自己嘻嘻哈哈地又笑了起來,一時之間,她又回複到來時瘋癫的狀态,唐霜青不由大失所望,嘆了一聲,頹然向床上倒下。

她這裏身子方自倒下,就聽得鐵門外,那禁婆吳瑛大聲叫道:“唐霜青,快出來,上堂了!”

唐霜青吃了一驚,猛地坐了起來,就見鐵栅門開處,門外兵勇成群,閃電手曹金及捕快秦二風當門左右而立。吳瑛笑道:“唐霜青,過了堂再回來睡吧!”

曹金抱拳笑道:“姑娘,請多幫忙,這不過是例行公事,請戴上這個!”

唐霜青一言不發,站起來步出門外,曹金把一副魚枷給她套在了頭上,吳瑛趕忙把鐵門關上,生怕那瘋女盛冰發作惹事。

室內的盛冰卻嘻嘻笑道:“又一個冤死鬼,一去準不能活。死了好,死了好,又穿袍子又穿襖……”

吳瑛口中罵了一句,好似對這個盛冰實在是無可奈何,閃電手曹金卻向唐霜青道:

“這位盛姑娘是刑部盛尚書的千金,犯了殺人罪,本該問斬的,因為她發了瘋,所以死刑免了,活罪卻是不能饒,京城刑部發交本衙看管,罪刑是終身監禁。可憐!”

唐霜青此刻自問必死,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倒是內心對這個叫盛冰的瘋女子,寄以無限同情,聞言後冷笑了一聲道:“你們要是欺負她是一個瘋子,就太不應該了,以我看這位盛小姐是冤枉的,有一天我要是出去了,我必定要去找一找那位盛尚書,問問他為何妄聽一面之言,加害親生的女兒!”

曹金神色一變道:“我的姑娘,你此刻是泥菩薩過江,自己的事還保不住,哪裏還有心情去管別人的事?這話快別說了,走吧!”

秦二風也小聲道:“唐姑娘,這話可別亂說,你是聽誰說的?我們走吧,大人大概已升堂了!”

唐霜青淺笑了笑道:“事到如今我是什麽也不怕了,生死有命,我們上堂去吧!”

曹金笑道:“姑娘能這麽想就好了!”

一行人走出了女舍牢房,在通往大堂的一條道路上,早已布好了兩行兵勇,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态勢。

唐霜青看了一眼,遂自低下了頭,前行了十數丈,就見一隊提着燈籠的差役走過來,為首一個身着紅衣,留有小胡子的官人抱拳道:“曹頭兒,辛苦了,大人已升堂了。”

說話的這個人,乃是“江寧”府的大班頭米文和,他是奉命特地趕到蘇州來,會同蘇州府的曹金看守唐霜青的,并且準備提唐霜青去江寧過案,因為唐霜青在江寧境內作的案遠比在蘇州作的多!

曹金見他來到,上前寒喧了一番,小聲說了幾句,米文和面現驚異地看了唐霜青幾眼,嘿嘿一笑道:“真想不到是這麽一個小妞兒!”

說罷走過來,又上下打量着唐霜青道,“小姑娘,你也太厲害了,這裏府大人問完了案,沒別的,你還得跟我走一趟,咱們上南京去!”

唐霜青面色一寒,正要發作,前面已有人過來大聲道:“快帶人犯!”

這聲喝叱,突如其來,如同是晴空的一個焦雷,使得唐霜青也不由吓了一跳,曹金在她身後輕輕推了她一下道:“快走吧!”

在一連串帶人犯聲中,唐霜青身帶重刑來到了大堂,只見這座府衙大堂在數十盞明燈照耀之下,光亮如同白晝,由大門向裏排,二十名削刀手,二十名堂哨,二十名紅衣捕快,另外靠近堂案兩側尚有一十六名青衣漢子,各持着鴨嘴棍。

兩盞絹燈的小案上,坐着四名文書官員,獨獨空出了正中一張紅漆的大桌案。

這時候,那名官拜四品的蘇州知府盧大人,身着官服從裏面走出來,就位升堂,身旁左右各随着一個青衣小童。

這位盧大人,名叫向前,乃是二甲進士出身,其人斯文,但卻有一種讀書人的拗性,為官很是廉正,有“鐵面正堂”的雅

唐霜青被擒的消息一傳到了他的耳中,他真是又驚又喜,立時傳令升堂開審,對于這位鬧得金陵蘇州天翻地覆的女飛賊,盧大人倒是真急着見上一見,要看看她到底是何等樣的一個人物。

唐霜青來到了大堂上,兩側差人一齊吼起了堂威,可是這位身懷奇技的姑娘,卻是毫不動容,所謂“哀莫大于心死”,她自忖必死之後,也就一切處之泰然了。

曹金等一幹人,前偎後擁到了大堂正中,然後那曹金伏地一拜道:“禀大人,女飛賊唐霜青帶到,請大人發落!”

盧向前那張白皙方形的臉上,帶出了一片怒容,一雙細長不怒自威的眼睛,向着唐霜青看了看,兩側差役齊聲喝叱道:“跪下!”

唐霜青身帶魚枷,向着當前的盧大人打了一躬,道:“犯女唐霜青參見大人!”

盧向前嘿嘿一笑,心中着實吃驚,他為官半生,大小案子在他手裏,不知審問過多少了,其中女犯人也見過許多,可是像唐霜青如此清秀脫俗美麗的少女,卻是第一次見到,這一霎時他內心真不禁有些懷疑了。

因為他絕不敢相信,如此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竟然會是一個女賊,而且是一個武技超群的人物。

兩側差人連聲怒叱道:“跪下!跪下!”

那位盧大人擺了擺手道:“免了!”

他那雙細長的眸子,向着唐霜青仔細看了看,冷笑道:“唐霜青,你是哪裏人氏?

江寧與本府的一十七樁大案,均是你一人所為麽?你要實話實說!”

唐霜青本以為這位大人,是何等一個窮兇極惡的人物,卻未想到竟是一個道貌岸然的正直人物。

她聽了這幾句話,一雙剪水瞳子,直直地向着盧大人看着,點了點頭道:“犯女乃是湘南人氏,江寧蘇州的案子均是我一人所為,大人請定罪!”

盧向前搖了搖頭,道:“唐霜青,本府看你小小年紀,樣子不像是一個會武的人物,你是不是冤枉的,還是什麽人要你出來頂罪,如有冤屈,不妨實告本府,須知王法無情,可不是鬧着玩的!唐霜青,你要仔細想一想!”

這幾句話,出自這位“鐵面正堂”的口中,确是十分地令人感動,唐霜青不禁苦苦一笑道:“大人不必為難女開脫,方才難女已說過了,這些案子均是難女一人所為,與旁人無關!”

盧知府長眉一皺,鼻中哼了一聲道:“本府不信你一個柔弱的女子,竟然有這麽大的本事。”

唐霜青垂首落淚道:“難女自幼随師習武,薄通技擊,這些案子實在是我作的!”

盧知府森森一笑道:“唐霜青,你未免把本府看成一個無知的小孩子了,你說是你所為,本府卻難以相信,要知道這是殺人的大案,罪名一定,就要問斬的呀!”

唐霜青珠淚漣漣道:“難女如果懼死,也就不會甘心就縛了!”

這時一旁的曹金上前下跪道:“禀大人,這姑娘所說确是真情!”

盧知府冷冷笑道:“有何為證?”

曹金叩了個頭道:“這位姑娘确實身懷絕技,她昔日匿身娼院寶華班,現有該院的夥計金虎為證,請大人一問便知!”

盧知府咳了一聲道:“帶他進來!”

喊堂差役高聲宣道:“帶金虎!”

那位“寶華班”的大茶壺金虎,吓得全身直打哆嗦,一進大堂就跪下了,大聲哭道:

“小的冤枉呀!”

早有兩個差人把他架了過去,金虎更是殺豬似地叫了起來,盧大人一拍驚堂木,“叭”一聲,道:“禁聲!”

金虎張着嘴直磕頭,盧大人雙目一瞪道:“大膽的金虎,你有幾個腦袋,竟敢作此僞證,你說這位姑娘就是當初寄身寶華班的女賊。有何證據?”

金虎一面叩頭,一面泣道:“小的所言句句是真,這位姑娘早先在寶華班化名芷姐兒,一點都不錯,大人哪……您老人家要是不信,可以傳寶華班的老鸨和妓女小紅,她們都能作證!”

盧知府冷笑道:“你可願畫押?”

已有差人把口供送到金虎面前,金虎打了手印,盧知府喝道:“押下去,一月之內不得離開本城,随傳随到!”

金虎磕了個頭,跟着一個差人兔子似地出了大堂。

唐霜青冷笑了一聲道:“大人此番總可以相信了吧!”

盧向前身子微偏,坐在一旁的師爺,立時湊近低語了幾句,盧向前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唐霜青,你說你身通武技,可願當着本府面前一試身手?”

此言一出,那三班捕快,都由不住吓了個面色大變,捕頭曹金立時回禀道:“大人,這斷斷使不得,刑具一開,只怕無人能制服她了!”

盧向前長眉微颦,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唐霜青卻已說道:“大人真要看難女一顯身手麽?”

盧知府點了點頭,還未說話,唐霜青已又冷笑道:“那容易,這小小兩件枷鎖,其實又能奈得我何?大人請看!”

話落但見她肩骨微動,雙腕一振,只聽得“嗆啷”一響,枷鎖作碎片一般地跌落在地,盧知府“啊呀”一聲驚叫,滿堂文武一時均都嘩然大亂起來。

盧知府驚魂略定,一打量堂下,竟然失去了那唐霜青的蹤影,這一驚,直驚了個面色如土,大聲叱道:“拿人!”

捕頭曹金與各差人,一時都拔出兵刃,就連他們這些人,一時也沒有看清唐霜青是怎麽走的,忙亂間,紛紛向堂外奔去!

盧知府也吓得離了官案,連連頓足不已。

就在這時,大堂頂空梁柱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大人如今總該相信難女所言是實在的了吧?”

盧大人一擡頭,倒抽了一口氣,敢情那唐霜青姑娘,竟是高高坐在梁柱之上,距離堂下足足有三四丈高下。

盧知府定定神,擡頭招了招手道:“姑娘神技真是驚人,快請下來,本府信過你就是了!”

唐霜青一聲淺笑,身飄處,如同一片樹葉似地落了下來,仍然是站立原處,她螓首微垂道:“大人受驚了!”

盧知府與滿堂文武睹情之下,一個個呆若木雞,少停了一刻,盧向前才回坐于公案之上,他吶吶地道:“唐霜青,你既然有此武功,瞞過了本府與滿堂耳目,卻又為何不逃走呢?”

唐霜青擡頭看着盧知府,微微苦笑道:“難女自知罪行重大,不敢一走了之!”

盧向前點了點頭,偏身對那位吓得面無人色的師爺道:“倒也難得!”

他又轉過身來,對唐霜青道:“姑娘,本府知道你所傷害的,多是些地方上的奸商惡紳,你所偷走的銀錢珠寶,也都全部送還,一文不短,你何以要如此做呢?”

唐霜青微微吃了一驚,她忽然想起來,那一日長江之上,鐵先生攔江打劫,原來他把所得財寶,已全數交還,這倒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此刻聞言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盧向前嘆了一聲,道:“本座再命人為你戴上重刑,你可願意?這是朝庭的王法,不可不遵!”

唐霜青點了點頭,一旁的曹金立即會同秦二風等人,把一副雙料的腳鐐手铐,當堂為她重新戴好。

盧向前喟嘆道:“姑娘,本府對你已無可審,一切你都自己誠實供認,現有江寧府行文來此提你前往,你明天就随江寧府的米文和捕頭去吧!”

說罷他目視曹金道:“曹班頭,你去關照牢房的婆子,就說我說的,要好好照顧這位姑娘,不可虧待她,如有差錯,讓本府知道,卻是不依!”

曹金彎身唱了聲諾,盧知府拍了一下驚堂木,道:“退堂!”

一盞昏暗的紗燈,明滅在獄室之內。

墨蝴蝶唐霜青,伏在案上,咬破中指,在一張鵝黃素紙上留下了她的遺書。

“郭兄別矣,南來晤兄,本思以待罪之身,任憑吾兄責斥,不意舊案乍發,身系牢獄,回思昔日所為,雖非正道俠士之行徑,然所傷多不義之輩,且出于不得已,吾兄當能諒察,妹惟獨傷心者,此行不及見吾兄,一表衷心之歉疚,複不能再見兄之神采。今起解江寧,料必兇多吉少,鴻哥……你可知妹之心情乎?別了……書交曹金捕頭,盼能送達兄手,此妹之癡心也,尚望吾兄見字不必傷心,此固妹罪所應得也,所留衣物不值分文,棄之可也。寶劍一口,乃友人鐵娥所贈,今轉贈與哥,望笑納。臨書涕泣,不知所雲,願多珍重。``

順請

道安愚妹唐霜青斂衽絕筆``

月日

血書寫完,不禁悲從中來,唐霜青竟自伏身幾案上痛哭了起來,案上的殘燈,時明時滅,兩只飛蛾繞燈而舞,這情景也着實凄涼。

忽然,一只白手撫在了她肩上。

唐霜青大吃了一驚,倏地轉身,只見那瘋女盛冰,鬼魅似的,立在身後,她神情木讷,狀如呆偶,可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卻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光采。

唐霜青忙以衣袖把血書蓋住,道:“你看什麽?”

瘋女露出了細白的牙齒,笑了笑道:“我已經看見了!這是一封絕命書是吧?”

唐霜青抹了抹臉上的淚,沒好氣地道:“關你何事,睡你的覺去吧!”

盛冰冷笑了一聲道:“可憐。”

唐霜青“嘩啦”一下站起來,道:“什麽可憐?”

盛冰低下了頭,徐徐地道:“你和我,同是自命不凡的女子,可是我二人的遭遇卻是如此的悲慘,豈不是可憐嗎?”

這幾句話,出自瘋瘋癫癫的盛冰之口,尤其令人感動,唐霜青黯然地笑了笑,道:

“盛冰姐姐,人總是要死的,有什麽值得可憐的?”

盛冰呆呆地道:“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輕于鴻毛,我要是你,我不會這樣死!”

唐霜青一怔道:“我……身犯重罪,罪有應得!”

盛冰冷冷笑道:“我們這些人生存在世,本就為了替天行道,否則惡人不死,好人永遠不得出頭!”

唐霜青大吃了一驚,因為這幾句話出自這個瘋女之口,太突兀了,即使一個正常的人,也不見得會說出如此有力的話來,這盛冰設非是一個思想超然的人,那麽,她的瘋癫就令人可疑了。

唐霜青不由用一雙眸子,緊緊地逼視着她,吶吶道:“你是真的瘋……還是……”

盛冰一雙白手,把散在面頰上的亂發,向兩側一分,露出白牙笑道:“你看呢?”

唐霜青猛地逼近道:“你……”

盛冰點了點頭,一雙白手緊緊壓在了唐霜青肩上。

唐霜青驚異得呆住了,這時候盛冰那雙黑亮的瞳子凝視着她道:“唐姑娘,你猜對了,我是……”

言到此,鐵門外有人大聲說道:“唐姑娘睡吧,明天還要上路呢!”

盛冰立時發出一聲尖笑,怪聲道:“滾你的蛋!老太婆,哈哈哈!”

門外的禁婆吳瑛氣得啐了一口道:“你呀,不得好死喲!”

吳瑛走後,唐霜青再看那盛冰,卻又不似那種瘋狂的模樣,唐霜青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盛冰之瘋,是裝出來的,這一個發現,使得她大為驚異。

盛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目光炯炯地道:“你現在總算明白了吧?”

唐霜青點了點頭道:“你是裝瘋?”

“不錯!”盛冰壓低了喉嚨,苦笑了笑道:“為了活命!”

唐霜青皺了一下眉,正要發問,盛冰冷漠地又道:“你當然不明白,你才來,我自然不相信你,昨天那些瘋話,希望你不要介意!”

唐霜青搖了搖頭,欣慰地道:“那倒不會,可是你這又是何苦?你難道不能逃出去?”

盛冰微笑道:“我要想逃,那簡直是太容易了,可是如此一來,我那做官的爹爹,就難免要受到牽連了!”

唐霜青道:“可是,你難道甘願在此囚禁一生?”

“當然不!”盛冰微微一笑道:“我就要出去了!”

唐霜青道:“怎麽出去?”

盛冰笑道,“要靠你幫我的忙!”

“我幫你什麽忙?”

“這件事很容易,你仔細聽我說。”

盛冰用長長的指甲,把燈花剔了一下,胸有城府地道:“我們可以假裝打架,然後你用食指點中我的‘桑元穴’,如此我暫時就等于死了!”

說到此,她凝望了唐霜青一眼,接道:“你可擅于點此穴道?”

唐霜青苦笑道:“桑元穴是走心坎之偏穴,一指輕重,有生命危險,我不敢嘗試!”

盛冰冷笑道:“聽你如此說,已知你是內行了,你莫非不願意幫我這個忙麽?”

唐霜青秀眉一挑道:“你說得好輕松,如此一來,我的罪名之上,豈不又加上謀害同囚人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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