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只大扇貝
顧念遠到半夜才注意到初中的某個同學給自己發了消息。
在此之前,他已經對着某份被特地打印出來的簡歷頭疼了許久。
那是一份全英文簡歷,制作者相當優秀,經驗也足夠豐富,本職工作之外,還擁有許多其他技能,是公司目前正急缺的複合型人才。
就算對方要求的薪資比招聘啓事高出30%,顧念遠也會毫不猶豫地讓HR發出面試邀請何況對方之前和HR溝通時表示現在的薪資完全可以接受。
問題在于,簡歷的主人是應憐。
前腳剛剛因為他的存在而辭職的應憐。
在四年從未有過聯系的情況下還能再三偶遇,有所接觸,他和應憐之間的緣分毋庸置疑。
顧念遠頗為自嘲地想。
否則,為什麽在竭力規避他的情況下,應憐偏偏又把簡歷投進了自己之前在A國開的公司呢?
他沒有任何拒絕應憐的理由,又擔心應憐過來面試,發現公司在自己名下,會對自己的印象會更加糟糕。
可是如果幹脆不通過這份簡歷,無疑是對應憐的不公,哪怕他本人不會知曉。
在所有的求職者裏,應憐無疑是最優秀的那個。
顧念遠不知道要拿應憐怎麽辦,他甚至沒有辦法聯系應憐,小心地給應憐發消息,解釋清楚,詢問他的意願應憐沒有更換聯系方式,他也沒有。
早在四年前,應憐就已經把他拉黑得徹底。
或許他明天應該讓HR在工作時間單獨聯系應憐說明。不過那樣,應憐就不會過來面試了。
顧念遠清楚應憐有多驕傲。
Advertisement
這份驕傲也曾經有他的呵護。
顧念遠和應憐第一次見面是在學校,他站在講臺上,作為轉學生,進行自我介紹。
講臺下方所有的學生裏,最好看的那個就是應憐。
他老師安排給應憐當同桌,第一堂課就是考試。
應憐考試的時候總是走神,往窗子外面看,但即使如此,他也是全班第一個交卷,連檢查都沒有檢查。
顧念遠其實也寫完了試卷,但他沒有提前交卷,讓自己暴露在其他人目光下的習慣。
他規規矩矩地等老師說考試結束,一個一個收試卷。
幾乎是考試剛結束,應憐就迫不及待地轉過來,目光灼灼,開始自我介紹,說自己叫應憐,應似飛鴻踏雪泥的應,猶憐草木青的憐,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第一名。
三年級的應憐像個漂亮的瓷娃娃,帶着點趾高氣昂地站在顧念遠面前,像管家之前在莊園養的孔雀。
小孔雀的驕傲只維持了不到一個下午。
老師把改完的試卷發下來,最後一道大題在寫“答”的時候,不小心把數字“6”寫成了“8”的應憐被扣了0.5分。
那次考試的數學題比較難,連上90分的人都很少。
然而顧念遠是滿分。
看到分數的小孔雀露出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臉也挎着,徹底變成了落湯雞。
然後,直到放學,顧念遠都沒有和他說上半句話。
顧念遠幫他撿橡皮他也當沒看見,而是問後面的同學又借了一塊。
相當不湊巧的是,顧念遠還是他的新鄰居。
顧念遠在客廳寫作業,順帶等父親回家的時候,聽到外面有人敲門。
他跑過去開門,發現外面站着的赫然站着恢複了精神的小孔雀應憐。
應憐手上拿着用玻璃紙包紮好的巧克力曲奇,看到他的瞬間,又重新變成那副被淋得濕漉漉的狼狽模樣,有些好笑。
可是顧念遠還是更喜歡挑着眉毛,在自己面前開屏的樣子。
沒隔幾天,在拜訪鄰居的時候,顧念遠幫了應憐一個忙,解出了應憐不會的題目,應憐對他的态度頓時就變成了崇拜,恢複了小孔雀的樣子,重新開始和他做朋友。
從那個時候起,顧念遠就開始小心。
他會在考試之前提醒應憐細心,交家庭作業之前把應憐的也翻開看一遍,幫忙檢查有沒有寫漏的地方,維護他和應憐所有共同的第一。
哪怕後來應憐成熟了一些,不再像小學三年級那麽幼稚,從驕傲的小孔雀變成了太陽,顧念遠還是保留了這些習慣,因為那些根本不能稱之為挫折的挫折默默憂心。
他希望應憐永遠驕傲明亮,不必經歷任何磨難。
顧念遠點開和初中同學的對話框。
他記憶力其實不如應憐,對這個名字已經沒有任何印象。
然後,他看見滿是火藥味,混有大量問號,感嘆,偶爾還有會蹦出“傻逼”這個詞彙的質疑。
顧念遠在猶如狂風暴雨般轟炸下來的問題中,微微愣住,然後,挑了下眉。
反應過來的瞬間,他就猜到了賬號主人的身份。
是應憐。
顧念遠莞爾,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可是應憐就是這樣的。
他會蠻不講理,不給任何機會幹脆把顧念遠拉黑,和顧念遠一刀兩斷,徹底割席;也可以氣勢洶洶,蠻不講理地對因為探究欲對早就末路的顧念遠追根究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顧念遠甚至無暇去想應憐怎麽會保留自己的聯系方式,又是什麽時候和他加上的好友,并修改了備注。
他以為自己隐瞞得很好,應憐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出國是因為父親去世,家庭發生變故。
他不敢,也不願,所以當時只告訴了應憐結果,因此喪失了唯一一次的解釋機會。
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不同于和母親之間完全可概括為上下級的相處,顧念遠和父親的關系其實相當複雜。
他是政治聯姻的産物,父母的結合源于兩個行業龍頭之間必要的協作,沒有任何感情可言。
顧念遠知道他們結婚時曾經有過為期三年的協議,父親習慣性無視母親,母親開始時則對父親相當不屑,對他極盡輕蔑。
然而在協議快即将結束時,他的母親發現自己早在點點滴滴的相處中深深愛上了父親,她的所有刻薄都源于內心恐懼。
不相信愛情的人本能懼怕愛情。
意識到這點後,他的母親在飯菜裏下了藥,僞裝成某個事故,将所有的過錯都推到父親當時的秘書身上,紮破了家裏所有的避孕套,試圖制造出一個“愛情結晶”來維持會如約結束的婚姻。
她清楚自己丈夫不愛自己,心中另有她人,費盡心機,設計了情敵的婚姻,讓對方陷入愛河,和遠不如丈夫的人相約餘生,并在他的父親參加婚禮回來後,裝作不經意地發現自己已經有孕。
母親姓顧,父親名字最後一個字則是“遠”。
所以,他才會是“顧念遠”。
所愛之人已經結婚,他也有了孩子,所以,顧念遠的父親在協議終止後,并沒有離婚。
他對愛人依舊沒有感情,會選擇留下,只是因為孩子需要一個父親。
這也是他母親想要的。
比起孩子,顧念遠更像是她手中的籌碼,用于綁住另一個人的繩索。
他必須優秀,必須成為兩家人的驕傲,他是父親的兒子,母親獲得愛人關注的重要渠道,唯獨不是他自己。
顧念遠上三年級的時候,他的父親發現了母親當年動的手腳,意識到心愛之人曾經遭到設計,和他的母親爆發了想當激烈的争吵,向他母親的家族施壓,單獨帶他搬到南方定居,遠離了當時的旋渦。
他嘗試和顧念遠以普通父子的身份相處,顧念遠無比仰慕父親。
如果沒有某個意外,顧念遠永遠不會成為應憐認識的顧念遠。
可惜平靜的日子總是短暫。
他的母親在蟄伏許久後,終于等到了合适的收網時機,用雷霆手段,幾乎将公司做成空殼,讓曾經對她施壓的親家不得不仰她鼻息過活,将公公氣到心髒病發,送進了重症監護病房。
她用整個企業的興亡,數萬名員工的未來威脅自己名義上的丈夫,要求他回來。
那時顧念遠正讀初三。
他什麽都不知道,成了被殃及的池魚,本就不多的溫情被被現實撕裂,露出不堪的本來面目。
他的同樣父親恨他。
因為顧念遠被一個冷酷的瘋子生下,身上流着仇人的血脈,是母親的附庸。
他面容肖似父親,眉眼卻複刻了母親的淩厲。
他同樣繼承了來自母親的商業天賦,對市場動向有一種獵犬般的敏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母親依舊把他當成工具,認為血濃于水,父親不可能真正對他毫無關注。
于是他父親如她所願,他上學,同時也要跟在父親後面上班,面對各種刁難與磋磨,被曾經仰慕的至親惡意打壓。
母親試圖憑借他的優秀讓父親滿意。
可父親因為母親的存在,永遠不會對他滿意。
他報複他,如同報複他的母親。
顧念遠生活在這樣的不可調和的矛盾裏,找到了自己生存的夾縫。
每天給他發消息的應憐,就是那道縫隙。
他對顧念遠而言,是光照進來的地方,也是光本身。
顧念遠以為随着時間流逝,自己總能取得父親的諒解,他會繼續成長,接手公司,把母親當年留下來的爛攤子徹底收拾妥當,像父親曾經庇護他那樣給父親自由,代替母親慢慢彌補過錯。
可顧念遠終究沒有等到那樣的機會。
發現問題之後,他的父親并沒有選擇讓助理把自己送去醫院,而是裝作若無其事,告訴對方接下來有一個視頻會議,讓助理不要打擾自己,反鎖了辦公室的門,倒地休克才被發現。
顧念遠匆匆請假,回家,被司機送去醫院,才得知父親沒有脫離危險,被最先進的醫療條件吊着一條命,随時可能停止呼吸的消息。
他只來得及在父親回光返照時見了對方最後一面。
死前,他讓顧念遠出國,讓顧念遠永遠不要再回來,給了顧念遠自由。
他放手了。
留下仰慕他,尊敬他,又恨着他遷怒,将自己當成母親的一部分宣洩惡意的顧念遠。
顧念遠并不想離開,盡管死者的遺囑他理應遵從。
他其實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自由。
死去的父親不會逼迫他,但還活着的母親會。
要麽自願出國;要麽退學,被強制送到國外斷絕一切聯系,當時顧念遠其實沒有選擇。
顧念遠不知道要怎麽回複應憐。
應憐已經猜到了,罵他是傻逼,質問他當時是不是因為父親去世的原因出國,問他問什麽當時告訴自己。
他不可能否認。
只是,哪怕應憐拼湊出了部分線索,他依舊如同白天在辦公室時那樣,慌亂,怯懦,無法将身世宣之于口。
他也曾萌生過袒露一切的沖動,想應憐在知道真實的他之後仍然愛他,可完美與真實之間的那段距離太長,顧念遠走得太過狼狽,到後來,他反而慶幸應憐并不知曉。
都已經過去了。
最終,顧念遠這樣回複。
一切都過去了,應憐根本不需要對此耿耿于懷。
做出選擇的是顧念遠;隐瞞的是顧念遠;面對請求無動于衷,連半分等待的耐心都不願意施予的還是顧念遠。
……但不管怎麽樣,應憐都願意給他發信息,主動聯系他了。
抱着一絲或許他對自己也沒有那麽抵觸的希望,顧念遠鄭重地将這個賬號的備注改成了應憐的小名。
【Marée:晚安。】
他将應憐移進了某個後綴顯示為“00”的特殊列表,看着數字變為“01”,久違感到一種安心。
在法語中,Marée是潮汐的意思。
顧念遠此刻的安心,是一種如同潮汐,無論漲落,最終都會歸為海洋的安心。
道完晚安後,他沒有立刻休息,而是點進應憐這個小號的空間。
可以看出來應憐不常登陸,訪客寥寥無幾,說說只有兩位數,十字開頭,其他動态更是少得可憐,日志,相冊,和留言的數量都是零。
顧念遠點進一拉就能拉到最底部的說說列表。
順着時間線,從下往上看。
哪怕多是“又加班”,“怎麽還不放假”之類明顯沒有前因後果的牢騷,顧念遠神色依舊溫和而專注。
應憐這個賬號發表最長的一條說說和調休有關,還在下面自己給自己留言“我是老農民”。
顧念遠沒看懂,特地去搜索了這句話的意思,發現它主要用于增加素質,不可避免又聯想到應憐穿在身上的“A Pei Pei Pei”。
他從應憐的空間裏退出,猶豫數秒,又重新點進去,忍不住贊了一下應憐在在去年生日發的動态。
那條動态只有兩個字。
開心。
作者有話說:
別開心了,明天就讓小應拉黑你(喂)
*小應有兩個手機號,新的綁了寬帶,平時還是更習慣用原來那個,不是bug
*急性腸胃炎的确有概率導致死亡,作者曾認識的某位朋友有親人因此逝世。作者非醫學生,本文相關描述更多是為了劇情設定服務,如有認知錯誤,感謝指正,但請勿過分發散現實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