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只大扇貝
應憐醒過來的時候還有點懵,太陽穴也突突地跳,再看時間,已經下午一點多了。
昨天他和許靈樞出去吃飯,為了勸他換個工作,許靈樞說了不少自己研究生期間的見聞。
他不知為何有點控制不好情緒,悶着頭喝了很多杯,給喝得暈乎乎地許靈樞送上出租之後,才打車回家。
那家茶餐廳調的雞尾酒後勁确實有點大。應憐就和斷了片似的,洗漱完,開冰箱準備做午飯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昨天回家之後幹了些什麽。
他拿小號給顧念遠發了一堆消息,很擅自地揣測了很多四年前的事,問他是不是家裏發生過變故,還罵了顧念遠很多句傻逼,質問他為什麽什麽都不和自己說……
哦,他好像還反問顧念遠自己在他心裏是不是就是那種無情無義無理取鬧半點道理都不講的人,連“還好當時就和你分手了”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還好他有先見之明,已經從公司辭職了,否則萬一再撞見顧念遠,豈不是很尴尬?
應憐依舊認為當時分手是顧念遠的問題。
不過,他自己的确也有不成熟的地方。
他那時只想着自己為了顧念遠甚至在媽媽面前低聲下氣低伏做小,顧念遠卻連一個月都不願意等他,把委屈之類的情緒一股腦全發洩到了顧念遠身上,圖一時之快,弄得兩個人都不太體面。
應憐清楚自己其實有點嬌氣。
他是獨生子,家境富裕,父母開明,不管做什麽事情都順風順水,學業也好,生活也罷,都沒有受過半點挫折。
老師和同學都喜歡他,就連對誰都疏離客氣,冷冰冰的顧念遠,在他面前也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
顧念遠總是管這管那,可是慣着他的地方更多。
從小學的零食;到初中一人兩份的手工課作業;高中五花八門的快遞;再到上大學後每天不重樣的午飯,弄完框架或大綱懶得再潤色的PPT和小論文……
在家裏有爸爸,外面則有顧念遠,應憐的人生在二十歲之前,幾乎都泡在糖罐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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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也沒有被寵壞到那種地步。
要是顧念遠當時和他好好說,解釋清楚,他就算心裏再舍不得,他也不會攔着顧念遠出國,非要讓他等自己的。
他又不是分不清輕重緩急。
本來可以和平分手,甚至于不用分手的事情,被這麽一弄,硬生生搞得他當時有不懂事似的。
冰箱裏沒有肉了,應憐拿個了洋蔥,又打開冷凍層,翻出之前打折買的肥牛,打算午飯就這麽應付過去,晚上再去附近的生鮮超市補充食材。
酒是醒了,應憐依舊耿耿于懷。
他覺得自己好不争氣。
就算現在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當時也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鍋不能全部扣在顧念遠身上那又能怎麽樣呢。
分手都分了四年了,該過去的也早就過去了。
當事人明顯不打算讓他知道自己家裏的事,他又有什麽愧疚的?
還給顧念遠發了那麽多消息。
應憐使勁吸了下鼻子,有點後悔從冰箱裏拿了洋蔥而不是番茄。
等飯煮好的這段時間裏,應憐打開手機,準備查看簡歷投遞情況。
他昨天發完消息就睡過去了,屏幕剛解鎖,和某個人的聊天界面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
應憐頭皮發麻,瞬間又聯想到昨天的失态,耳根不停有熱意湧上,動作也慢了半拍。
他餘光不小心瞄到了對方發過來的消息。
一共兩條。
分別是“都過去了”和“晚安”。
應憐盯着對話框,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恨得牙癢癢。
什麽叫“都過去了”?
是,他承認自己當時态度确實有問題,半點轉圜的餘地都沒留,可這難道不是因為顧念遠不願意解釋,什麽都不告訴他在先嗎?
他昨天就不應該給顧念遠發消息。
顧念遠自己都不在意,風輕雲淡,他一個外人幹着急什麽。
應憐忍不住又在心裏罵了幾句“臭傻逼”,索性小號也把對方拉進了黑名單。
興許是老天不忍心看他這麽倒黴,應憐剛打開招聘軟件,就看見了HR後臺發過來的消息。
消息是中午發的,字裏行間透着滿意,還問他今天有沒有空,如果有空,記得同意一下面試邀請。
面試邀請上拟定的時間是下午四點。
應憐住的地方比較偏,地鐵底站接近郊區,如果HR的面試時間再往前提一點,他可能還真趕不過去。
應憐換了套衣服,打車出門,順便在出租車上拒絕了幾家看過他簡歷後同樣有意向讓他入職的公司。
反正他面試不可能失敗的。
高速很幸運地沒有堵車,應憐比面試時間提前了二十分鐘左右到。
他對新公司的第一概念是有錢。
一整棟樓,光是水電就貴得吓人,更不要說市中心這種地方的租金。
應憐覺得自己面試的時候可以稍微考慮一下和HR提漲薪的事,反正公司也不缺錢,他的水平同樣在這裏。
作為一個打工人,肯定是能從老板手上賺多少就賺多少啊,哪有對資本家心軟,給老板省錢的?
對老板的仁慈,就是對自己人格的不尊重。
應憐向前臺行政說明來意,把打印好的簡歷遞給對方之後,很快就被安排了單獨的會議室。
等候HR的過程中,甚至還有人給他送了茶點。
HR四點準時抵達會議室,應憐心裏對這家外企又多了幾分滿意,回答面試提問的時候也真誠了不少。
他可以感覺到HR很喜歡自己。
面試的最後,HR問他最快可以什麽時候入職,應憐回答說明天,當場獲得了這份offer。
就在他以為可以回家收拾收拾,明天過來報道的時候,HR叫住了他,說老板想單獨見他,和他聊一聊。
應憐:……
不是,和老板談難道不只是招聘軟件的宣傳語嗎,你們外企這麽老實?
“放心,應該只是例行考察幾個問題,不用太緊張。”HR沖他眨眨眼,給了他一顆定心丸,“你的工作能力很強,思維和邏輯都很好,公司不會放棄任何一位人才。”
也就是說,不管他在老板面前表現得怎麽樣,都不會對他已經獲得了這份工作的事實造成任何影響。
應憐稍稍安心。
“Boss辦公室在十六樓,你直接上去就好。”
兩個人一同走出會議室,分別前,HR伸手捋了捋劉海,提前恭喜應憐入職。
她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叮囑道:
“要是你們談完小白就是前臺行政的小姐姐,還沒下班,你可以讓她先拉你進公司群。”
于是應憐心裏最後一絲因為“長時間沒有說過英語口語”的忐忑也完全消散了。
他按下電梯,上了十六樓,恭恭敬敬敲了三下新老板辦公室的門,在一聲不甚清晰的“進來”後,擰上了把手。
“您……”好。
應憐的問候卡在喉嚨裏,咽不下去,也說不出來。
他站在新老板辦公室門口,腳好像生了根,根本邁不開步子,整個人仿佛一尊僵硬的木乃伊。
這還是已經竭力控制的結果了。
天知道開門的瞬間,他有多想重重把門帶上,然後連夜逃離地球。
坐在辦公桌面前,正對着他的人赫然是顧念遠。
應憐面無表情,心裏有至少有一萬只土撥鼠瘋狂尖叫,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新老板還是顧念遠。
他不是已經避開天寰集團集團名下所有的子公司了嗎?
這難道不是一家剛剛進入國內市場的外企嗎?
應憐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意識到什麽。
好像,也沒有規定說顧念遠在國外讀書的時候不能也順便開個公司……?
對別人來說兼顧學業和事業或許很難,可那是顧念遠诶。
應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進來坐。”
顧念遠神色如常,“我看了你的簡歷,上面有提到你曾經……”
居然真的在認真提問。
應憐輕輕咬了下唇珠,幾乎同手同腳走進顧念遠的辦公室,聲音格外僵硬。
他一面幾乎是本能地回答那些面試中常見到不能再常的問題,一面又好像從這個軀殼中被剝離出現,以微妙的俯視角度圍觀這場面談。
這種感覺很奇怪,又無比正常。
他應聘的職位放在公司勉強算個中層,又開了那麽高的薪水,老板親自問幾個問題再合理不過,怎麽偏偏剛好是顧念遠呢?
昨天半夜他還罵了顧念遠一頓。
顧念遠不會現在心裏面想着怎麽把他留下然後給他穿小鞋,職場霸淩他吧。
也不知道回去之後繼續和下午剛被他拒絕的那些HR再溝通他們會不會生氣,然後拿喬。可就那些HR不生氣,他也拉不那個臉。
應憐胡思亂想,又感覺自己在自作多情。
“那麽,你有什麽關于未來的發展規劃嗎?”
清清冷冷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
應憐徹底受不了了。
他自己都很驚訝他能規規矩矩、心平氣和地回答完顧念遠的前兩個問題。
“進入這間辦公室,見到您之前,是有的。”青年表現得火藥味十足,“現在沒有了。”
他現在除了很尴尬,恨不得連夜逃離地球之外,還想沖顧念遠臉上狠狠來上一拳,當着他的面罵他臭傻逼。
顧念遠失笑。
“……我猜也是。”
剛剛應憐進辦公室的時候,他就知道應憐肯定會沖他發作。
只是顧念遠沒想到他能忍這麽久。
“很好玩?”應憐冷冷看向他,大腦轟地炸開。
他像一只脾氣格外差,豎着炸毛的尾巴,弓起身軀,不停發出低吼的貓。
然而顧念遠清楚,他只是在虛張聲勢。
應憐兇巴巴的态度下面,藏着一顆格外柔軟的心。
“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傻子,前幾天剛剛和你說不想和你有任何接觸轉眼又把簡歷投到你的公司?”
應憐氣到神志不清,“明明能直接用不合适的理由拒絕還讓HR給我發面試申請叫我上來談話,就是為了看到我在你面前失态的樣子是吧?好了,現在你得償所願了,我感覺這是我人生中最狼狽的時刻,我可以走了嗎?”
“我只是覺得有必要向你道歉。”
顧念遠等他發洩完,才重新開口。
生氣的是應憐,可難過到似乎下一秒就會哭出來的也是應憐。
顧念遠發出一聲複雜的嘆息,認真且安靜地看向他。
青年顯得淩厲的眉眼在應憐面前分外柔和,“很抱歉,當時向你隐瞞了我父親突然去世的消息,什麽都沒有告訴你。”
“……現在說這個有用?”應憐深深吸了口氣,态度依舊刺人,“過都過去了。”
顧念遠傷害的是四年前的應憐,又是現在的他。
他其實剛剛有點想說“反正去世的也不是我的親人,你确實沒有這個必要告訴我”,話到嘴邊,又覺得過于尖銳,沒有禮貌。
顧念遠是顧念遠,逝者是逝者,他不能因為對顧念遠有怨氣,連帶逝者也不尊重。
“對不起……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顧念遠發出一聲嘆息,“是我擅作主張,我并沒有想讓你因為這份隐瞞産生類似愧疚的情緒。”
“想多了。”應憐夾槍帶棒。
為了表達自己的不屑,他甚至呵了一聲,“我們本來就沒什麽關系,普通同學而已,你本來就沒必要告訴我,我也沒有為此愧疚的必要。”
“可是你昨天……”
“因為我昨天請許靈樞吃飯,喝得有點多。”應憐毫不猶豫地打斷,“你可以簡單把它當成撒酒瘋。”
“……只有你們兩個人?”
顧念遠知道現在不是應該糾結這個的時候。
比起應憐昨天和誰出去吃了飯,他現在應該想的是怎麽徹底把應憐安撫下來,将關系修複到兩個人可以正常溝通,不至于一山不容二虎的程度。
然而他還是沒控制住。
“都有誰和你又有什麽關系?”
應憐反問,情緒也逐漸從之前突如其來崩潰中抽離。
他使勁掐了下手心,試圖保留自己最後的體面,“所以,四年之前,叔叔确實去世了,你的家庭發生了一些變故,你因為他去世,所以才要出國?”
顧念遠沉默。
半晌,他點了點頭,“……可以這麽說。”
“那為什麽不告訴四年前的應憐?”應憐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不允許顧念遠有任何閃躲。
既然都已經破罐子破摔了,索性就一次性弄個清楚,就當是對四年前那段關系的最後交代。
他們其實早就應該畫上句號了。
“因為四年前的顧念遠并不敢告訴他,害怕他的關心,以及任何和家庭狀況有關的詢問。”
顧念遠聲音很輕,“就算過去四年,顧念遠依舊不敢告訴應憐。”
“那你就幹脆不要道歉。”應憐平靜地開口。
他已經得到了答案,沒有必要再在這裏繼續待下去。
然而應憐不甘心。
現在的應憐不甘心,四年前的應憐更加不甘心。
不甘心接受喜歡了那麽久的人本質上是一個懦夫,不甘心自己因為這樣可笑的理由被一直以來的仰慕對象、從小到大的目标抛下。
應憐眼眶發紅,真實産生了自己那麽多年青春喂了狗的感覺。
他覺得好諷刺,好可笑。
“我曾經是你的戀人,是沒有意外,會和你共度一生的人。”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句話,“除去戀人的身份,我還是你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不管你家發生了什麽樣的事,你那個時候有多少擔心,有多猶豫,可是在四年前的應憐眼裏,顧念遠就是顧念遠,他喜歡的顧念遠。”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感覺,不會因為顧念遠突然從雲端跌落,從天之驕子變成凡人就改變任何對顧念遠的看法,更不會抛下顧念遠。”
四年前的應憐,甚至比喜歡自己還要喜歡顧念遠。
忽地,他微微哽了一下,“是你一直在假定應憐怎麽樣,應憐的反應如何,是你自己不相信應憐。”
應憐偏過腦袋,不再去看顧念遠。
辦公室內是長久的靜寂。
顧念遠知道他倔強,心口不一,連關心都比別人別扭,從來沒有主動低過頭。
應憐拉黑他,面不改色從他面前走過,用行動宣告他們這段關系結束,又把他送過的所有禮物全都打包寄還的時候,顧念遠其實沒有想象中難過。
在決定隐瞞的時候,他就已經假設過結局了。
重新遇到應憐,還沒來得及喜悅,應憐表示不想和他再有接觸的時候,他同樣也沒有那麽難過。
如果應憐的生活裏沒有他會更開心,那他也會開心的。
只要應憐過得好就行。
直到應憐在他面前,帶着某種平靜,說起四年前的應憐,說自己曾經那樣喜歡他,而後偏過頭,眼淚寂靜無聲地流淌,他的心髒才劇烈抽搐起來,帶着一種鮮活且清晰的疼痛。
顧念遠這才清晰意識到,他到底有多自以為是,懦弱的同時,又是何等傲慢。
他讓應憐失望了。
平時那麽驕傲的人,在難過的時候,原來會這樣安靜啊。
“……對不起。”顧念遠捂住臉,頹喪地低下頭顱,肩膀也**來。
他不敢再看青年臉上那行滾燙的、幾乎要将他靈魂灼穿的眼淚,啞着嗓子開口:“真真,顧念遠本來就是凡人,從來沒有你想的那麽好。”
他還遠遠沒想好,要怎樣才能不那麽猙獰地将真正的自己展現在應憐面前。
他已經讓應憐失望過一次了。
“他只是一個,連在喜歡的人面前袒露自我,讓對方看到自己真實的那一面的勇氣都沒有的膽小鬼,東躲西藏的懦夫。”
“他學東西其實很慢,要花很長時間,之所以顯得比你厲害,是因為他有一個無論如何也讓他永遠都是第一名的媽媽,和一群如果沒有讓他達到第一,全家人就會失去工作的老師。”
小學三年前的所有的第一,是因為母親的要求。
遇到應憐之後,從三年級到初三所有的第一,則是因為他想看到應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和應憐在一起的時候,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顧念遠說,“所以他沒辦法接受自己在應憐面前的形象變得不完美,害怕因此失去他,更害怕應憐在知道他其實是個一無所有的可憐蟲之後,憐憫他,輕視他,不再将他當成追逐的對象,不再仰慕他。”
他始終記得應憐初三上學期的生日願望。
應憐初中三年級的生日願望不是要考最好的高中,上最好的大學;不是去寒假可以去北極旅游;更不是以後要當一個一個潇灑落拓,但精通十八般武藝和二十種外語的流浪者。
他吹滅蛋糕上的蠟燭,許下的願望是希望顧念遠不管做什麽,永遠都是第一。
“這樣,我就可以一直追着你了!然後除了你,也不會有其他人比我厲害!”
明明蠟燭已經熄滅,顧念遠卻從他的眼睛裏看到躍動的火光,驅散了冬日所有寒意的火。
“他要想應憐愛他,哪怕變成曾經,也比他在應憐面前形象全無,變成應憐陌生的樣子要好。他沒有不相信應憐,只是沒辦法相信自己。”
“因為……”在應憐面前,他其實很自卑。
應憐使勁吸了一下發酸的鼻子,打斷,“你是豬。”
“因為你是豬。”
他一字一頓,又把這句話完整地強調了一遍。
作者有話說:
小應(被氣死):啊啊啊啊怎麽有豬!
誤會解開就好啦!小應不是那種誤會解開還扭捏逃避的類型,但是小顧,追妻的路還很漫長(?)
小應和小顧設定是正反兩面,小應看似沒有擁有太多的東西實際上什麽都有,生命中從來沒有缺乏過愛意,小顧則是好像什麽都有,但其實又一無所有的那個,所以小顧在小應面前其實是有點自卑,這種自卑随着年齡增長并沒有消失,所以在家裏出事的時候他才不敢和小應說,怕小應問,怕自己對小應來說不再是特殊的那個(。
當然小應也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小應太別扭了,要是他那個時候和小顧說,你能不能等我一個月我考個雅思和你一起出國,而不是準備把什麽都弄好再天降驚喜,那就是另一種結果了。
(當然也就沒有本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