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只大扇貝
應憐站在辦公室門口, 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敲門。
他輕手輕腳地擰上把手,門打開的瞬間, 看到的是面如紙色,幾乎蜷縮在辦公桌前顧念遠。
顧念遠手上攥着份文件,力道之大,應憐站在門口都能看到紙張上延出的折痕。
開門的動靜驚到了顧念遠, 青年下意識擡頭, 看到應憐,露出錯愕的神色。
他下意識站起來, 嘴唇微動, 似乎想說些什麽, 下一秒, 又重重陷落回那張巨大的辦公椅上。
狼狽極了。
應憐不由怔然。
他記憶中的顧念遠何其風光, 何其從容, 何時像眼前這樣窘迫落魄過?
這種落魄并非來自儀表,顧念遠今天穿了一套深灰色的高級西裝,衣冠楚楚, 怎麽都和這個詞搭不上邊。
他甚至迅速端正了坐姿,把文件重新放好,背脊挺得筆直,就像應憐每次來辦公室送文件時看到的一樣。
只是臉色依舊不太好看。
應憐覺得,如果不是自己突然開門, 而是像之前那樣先敲再進,看到的應該就是這一幕。
顧念遠是一個從來不會在人前有任何失态的人。
他嘆了口氣, 進了辦公室, 把門關上, 什麽都沒有說,而是拿起水杯,先幫自己年輕的上司倒了杯溫水,然後才在辦公桌斜對面那張椅子上坐下。
顧念遠胃不太好。
應憐上大學之後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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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測這應該是高中落下來的毛病,心疼顧念遠被自家公司當童工的同時,還向顧念遠吐槽過之前班上有同學想用胃疼當借口逃晚自習,被班主任無情駁回,說我像你這個年紀連胃在哪都不知道,拎去了辦公室做思想教育。
胃不好的人要注意少食多餐,遠離辛辣和刺激性食品,慢慢,慢慢地養。
應憐口味偏甜,兩個人平時的飲食本來就以清淡為主,知道顧念遠胃不太好之後,總會在口袋裏帶幾根蛋白棒之類的東西,課間給自己和顧念遠一人掰一半。
好在顧念遠愛喝咖啡,卻不是每天都要喝,每天的菜單基本也都是應憐來訂。
他們的餐桌上一周基本有六天有湯,三天是山藥排骨,三天是猴菇豬肚之類的,總之什麽養胃炖什麽。
諸如班級聚餐,社團聚會之類的場合,他也都盯着顧念遠,連啤酒和那種低度數的雞尾酒都不讓喝,還因為這件事被不少學長學姐調侃過。
大二暑假兩人破例去吃那種川味火鍋,又點了冰湯圓也沒事,應憐還以為他的胃已經養好了。
“我讓騎手送點藥過來。”他掏出手機,心緒卻遠沒有語氣表現得那般平靜,“胃疼……?”
顧念遠不置可否,“老毛病。”
應憐“嗯”了聲,給許靈樞發了條消息,問他胃疼吃什麽止疼效果比較好。
許靈樞先是發過來一個問號,說自己是中醫,沒過多久,又認命般發了幾個名字過來,後面還跟着副養胃健脾的中藥方子。
應憐回了個表情包,承諾下次請他吃飯,讓他記得看地點,算是結束了這個話題。
“……過一會就好了。”
顧念遠聲線帶着點喑啞,再次強調,“只是老毛病。”
意思是不用買藥。
“我怎麽不知道你有這個老毛病?”
應憐剛在附近的藥店下完單,頭都未擡,幾乎想也不想地開口。
回答他的是一聲苦笑。
“不能喝酒就不要喝,我是你的助理,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讓我代勞。”
應憐把手機放回口袋,不自覺撇了下眉,“……昨天喝了很多?”
這件事的确是他的失職,他昨天應該開始就跟着顧念遠,盯着對方,幫忙勸一勸擋一擋的,而不是反複窩在角落裏吃甜品長蘑菇。
顧念遠垂眸,半晌,搖頭之後,又重新點了點頭。
“回去之後又喝了一點。”
應憐:……
應憐向他投以費解的目光。
昨天丢臉的是他,他都沒自暴自棄,借助酒精逃避現實,顧念遠喝酒幹嘛?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顧念遠又是一聲苦笑。
早上沒什麽事,他沒想到應憐會過來,更沒想到他會突然開門。
應憐被弄得有點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他剛剛差點出口一句“那你還喝”,話到嘴邊,又覺得過于親昵,帶着莫名的嬌嗔感,幹脆保持沉默。
可沉默太過難捱,顧念遠臉上依舊是白紙一般的顏色,眉頭深擰。
“……你大晚上好端端喝酒幹嘛。”
應憐小聲,“第二天又不是不上班。”
是啊,好端端的,為什麽喝酒呢?
顧念遠清楚自己的胃不好,國外那幾年,他的作息不規律極了,完全就是在清醒地放任自己。
只是他沒辦法不恐慌。
由愛生憂怖,說開之後,顧念遠不是沒有嘗試一點點在喜歡的人面前袒露自己,只是他身上的殼太硬太厚,也遠沒想好要怎麽才能溫和、不帶半點猙獰地露出自己的另一面。
方見微的出現完全是意外。
有些事顧念遠的确做了,他承認,也不後悔。
那些沒有收到的情書,遇到的各種追求者……應憐不知道,或者說沒有去在意的事有太多太多。
少年應憐的一顆心全部牽系在顧念遠身上。
而顧念遠骨子裏是個相當卑劣的人,他占據了這顆心,就再也不想放開了,不想它再去關注其他任何人了,連拒絕都不想見到。
應憐第一次拒絕別人告白是在小學六年級畢業典禮之後,顧念遠在場。
那個他早已經記不清名字,只記得有鋼琴十級的女同學因為難堪,控制不住地癟住了嘴,應憐又給她遞紙巾,又跑去學校的小賣部買了冷飲和飲料逗她,對方才破涕為笑。
她的成績有點不夠,上了另一所初中,錄取結果出來,應憐還特地讓他爸爸烤了有她英文名字的小餅幹,特地登門祝賀過。
六年級的顧念遠只覺得應憐這個家夥實在是自找麻煩,可是高中,大學不對,甚至從初中開始的顧念遠,就因為已經因為應憐這個家夥不分場合地散發陽光頭疼了。
拒絕就要拒絕得徹底,絕大部分時候,溫柔是會給別人不切實際的希望。
他也不希望別人擁有和顧念遠類似的待遇,哪怕那只是因為應憐心軟,怕被拒絕的人過分傷心。
既不完美,和磊落也沾不上邊。
應憐會接受嗎。
應憐能接受嗎?
“怕你讨厭我。”
顧念遠咬字慢且清晰,每個字的尾音都帶着點顫,“我的确瞞了你很多事,擅自做了一些會讓你讨厭的舉動。”
他的胃依舊像要被灼穿一般,火辣辣地疼。
明明早上起來的時候還沒有這麽嚴重。
應憐帶着點無語地看向他。
顧念遠的确讨厭。
這種烏龍太丢臉了,有損他一世英名。
但他對顧念遠的讨厭絕非那種很不得老死不相往來,看到就犯惡心的讨厭,該說開的早就說開了,而且那是顧念遠在他們熱戀期姑且能算是熱戀期做的事,和分手之後,和現在沒有任何關系。
非要說的話,這種讨厭,是來自四年之前的殘留,是那種戀愛中的人會感覺到的,帶着可愛的讨厭。
于是又回到了原本的那個問題。
顧念遠的的确确喜歡他,可能比過去更甚。
應憐也還喜歡顧念遠。
他做不到自欺欺人。
可現在他們還會像,還能像之前那樣嗎?
應憐不太敢向內心深處繼續探尋這個答案。
現在也不适合探求答案。
放在口袋裏的手機微微震動,應該是騎手到了。
應憐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站起來,不欲再繼續談論有關讨厭的話題。
“藥到了。”
他說,“我去拿。”
現在是上班時間,電梯不用等太久,電梯間裏也沒有其他人。
應憐稍稍冷靜了一下,邊想着為什麽以前自己沒發現顧念遠這麽豬這麽煞筆,邊向在大廳等候的騎手道謝,禮貌接過了手提袋。
上樓的時候撞見了同事,同事看到塑料袋上印着的藥店名字,禮節性關懷了幾句。
他沒有說這是顧念遠的藥,用預防換季感冒當借口,沒忘記囑咐同事也注意保暖。
“這天氣确實容易感冒。”
同事恍然大悟,“不知道喝那種有維生素C成分的果汁能不能預防。”
對方下電梯前,應憐真誠地推薦了維生素泡騰片。
回到辦公室,顧念遠杯子裏的溫水已經涼了。
應憐重新倒了水,照着說明書把藥拆好,連同杯子一起遞給顧念遠,“給。”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病,顧念遠接藥的時候,居然顯出幾分乖巧。
“你下午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他問顧念遠。
顧念遠是老板,理論上來說請不請假無所謂。
“我……”
顧念遠剛想說不用,胃部就劇烈地抽搐起來,臉色比之前更白,“稍等。”
應該是沒吃早飯導致的。
他還算冷靜的分析,把混着藥物的酸水全吐出來,漱了口,剛打開洗手間的門,便看見應憐抱着手臂站在外面,嘴邊岑着冷笑。
應憐本來也沒多生氣。
結果看見顧念遠吃完藥,臉上變色,明顯一副胃疼得更厲害的樣子,拳頭瞬間就硬了。
他倒是沒有犯過胃炎,但看別人犯過,吃什麽吐什麽,意識到某個事實之後還特地抽空特地查過有關知識。
“你準備和叔叔一樣死在辦公室裏嗎。”他冷冷問道。
話說出口,應憐才發現自己過于傷人。
“……”
他張了下嘴,尴尬到有種奪門而出的沖動,也說不出什麽寬慰的話來彌補,只好硬邦邦道:“……我先陪你去輸液,然後去吃點粥之類的東西。”
“可以嗎?”
答案當然是可以。
顧念遠不會拒絕應憐,特別是在應憐明顯很生氣的情況下。
這不是顧念遠第一次在辦公室胃疼,在國外的時候,有幾次情況比現在嚴重得多,他從未真正放在心上。
丹尼爾之所以說他是冷酷無情的工作機器,也有這部分的原因。
他曾經建議顧念遠去看過心理醫生。
顧念遠當時只是按了按眉心,平靜地拒絕了他。
他的問題只有自己能解決。
那場談話以丹尼爾無可奈何,高舉白旗結束。
“好吧好吧那你會在報廢之前及時撥打維修電話吧?”顧念遠記得丹尼爾當時這樣問過自己。
他點頭,給出了肯定的答複。
顧念遠從未有過諸如輕生之類的念頭,活着才是一切。
他不會讓自己死掉。
只是清醒、清楚、無比冷漠地對自身的狀況選擇旁觀,将疼痛也當做一種清醒罷了。
唯獨這次不一樣。
他不想把狼狽的那面給應憐看,偏偏應憐看見了。
應憐是發自內心,緊張,并且關心他的。
這一結論,使得顧念遠認知中包括疼痛在內其他任何的一切,都變得無所謂起來。
所以,應憐把藥遞過來的時候,他沒有開口。
他知道自己在沒有進食,胃部空空如也的情況下不适合吃藥。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顧念遠甘之如饴,不想去管任何後果。
作者有話說:
是一直到完結的存稿吐出!沒有跑路,二月份家裏的确有事,三月又比較忙,沒辦法日更或者更新固定時間就一次性存完發了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