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一只大扇貝
買完粥回來, 顧念遠的吊瓶已經快見底了。
他本來想着在附近找家衛生合格的店,又覺得這樣未免有點委屈人。
沒有嫌棄白粥檔次不夠的意思,只是應憐認為, 在有更好選擇的情況下,只買一碗白粥有點太敷衍。
他差不多是泡在蜜罐裏長大的,身體健康,沒怎麽進過醫院。
印象裏僅有的幾次打點滴的經歷, 他爸爸要麽是來陪他, 要麽是帶着餐盒,再做點諸如山楂糕之類開胃的糕點看他, 應女士也不會陰陽怪氣挑他的刺。
回家之後, 顧念遠還會帶吃的來看他, 或者往他的課桌裏塞更多他喜歡的零食。
病人應該被關懷。
顧念遠不像他, 他在醫院打點滴, 打到下午, 親人不會特地過來探望,出國以前認識的朋友也未必在首都。
當然,應憐相信, 把他胃炎犯了,現在在醫院輸液這種消息發出去,過來看望的人肯定不在少數。
可那是一種帶着客氣、寒暄痕跡更濃的關心,因為顧念遠是公司老板,不因為顧念遠是顧念遠。
他們不是顧念遠的親朋。
顧念遠朋友本來就很少, 出國之前只有寥寥數個,大半還都是應憐拉着介紹認識的。
所以, 除了自己之外, 應憐一時之間沒有想到有其他人能承擔這個角色。
不少外賣都有衛生隐患, 應憐不想雪上加霜。
剛好,醫生也說過不急着吃東西,應憐幹脆就特地跑了一趟那家專門做金陵菜的酒樓沒有全城送服務,跑腿也沒有人願意接。
要是連應憐都不想着顧念遠,跑去給他買更開胃,但又不失清淡,還有點甜的美齡粥,誰去給顧念遠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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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意效勞,和樂意效勞、主動效勞是不一樣的。
他的确還在生氣,覺得顧念遠這人好生荒謬,不可理喻,會犯胃炎完全就是作得慌,甚至還想揍顧念遠一頓。
但,這和他關心顧念遠有什麽沖突呢?
粥一共兩份,應憐加錢多買了個保溫袋,又是打的回來,車裏面開着空調,拿出來還是溫溫熱的。
正在輸液的那只手不能亂動,應憐三兩口,迅速又豪邁地喝完了給自己打包的那份,拆開勺子,把粥端到顧念遠面前,方便他用另一只手舀。
顧念遠精神比早上要好得多,面色沒有那樣白了,只是還有些虛弱。
這份虛弱讓他身上多了幾分乖覺。
顧念遠微低着腦袋,露出小部分發旋,纖長濃密的眼睫又垂着,顫起來像蝴蝶的翅膀。
這樣的角度,應憐有那麽一瞬間,産生了自己在投喂什麽性格溫馴的大型動物的恍惚感。
顧念遠怎麽會是草食動物呢?
除了貓,應憐以前還覺得他像草原上霸氣無匹的獅群之主,或者是那種威風凜然的雄鷹。
不管哪個物種,都和乖巧聽話沾不上半點關系。
以前小組作業要求寫報告,顧念遠和他說過不少自己遇到的例子,還給他複述過自己是怎麽嘗試做空某個小公司的,用了哪些手段。
應憐也能猜到更早的時候,班上那個總是滿嘴噴糞,動不動就和他、還有其他班委起沖突的小混混到底被誰打進了醫院。
顧念遠是有危險性的。
應憐很清楚。
單論從性格來論,他其實不會太親近這種人。
因為要揣度,要猜他的心思,要注意不站在他的對立面……崇拜肯定會有,畢竟這人确實厲害,遠遠将其他競争者甩在後面,只是這種崇拜他不會主動湊過去當朋友,能避則避,井水不犯河水。
可誰讓他是顧念遠呢?
應憐和他一起長大。
世界觀完整形成之前,應憐就已經習慣當他的朋友,當他的追趕者和夥伴了。
人上了初中,就會和小學認識的朋友距離變遠;到了高中,開始習慣和初中一起玩耍的夥伴分道揚镳;而高考分數則會給友誼加上諸多限制,令其分散,割裂到五湖四海。
這種始終不變的親密是很寶貴的,假如一個人運氣不夠好,可能一輩子遇不到這樣能用堅貞來形容的情誼。
追求顧念遠的那段時間,應憐最擔心的,不是失敗,而是顧念遠因此疏離自己。
他花了很大的勇氣和決定說服自己行動,發現顧念遠沒有變得冷淡,只是不願意松口之後反而舒了口氣。
原先的擔心頓時又變成了萬一和顧念遠好不容易牽手成功,又因為種種原因分開,兩個人還能不能回到最初那樣的關系。
不論戀不戀愛,顧念遠對應憐而言都是不同的,他僅次于家人,在某些方面甚至和他們不相上下,略勝一籌。
……他沒必要那麽糾結。
應憐手腕抖了一下,突然福至心靈,意識到那些糾結完全是自尋煩惱。
顧念遠不回來,他可以自欺欺人,當這個人已經死去,從未存在;顧念遠回來了,他又恰好遇見,除非失憶,否則他這輩子都沒辦法裝忘記這個人。
他遇見顧念遠遇見得太早,也太合适了。
往前三年忙着在幼兒園大班逞威風的應憐不會主動湊近不合群的顧念遠;往後三年,已經沒有那麽臭屁、但好勝心更重從前的應憐也不會主動搭理冷冰冰的競争對手。
他的鄰居會是其他人。
和應女士賭氣,差點被打擊到自信的時候,也沒有人剛帶着禮物過來回訪,幫他解開那道其實很基礎的化學題。
耿耿于懷,斤斤計較,不依不饒。
不管多複雜,他都得承認,應憐就是心氣高。
對心氣高的應憐來說,顧念遠就是頂頂特殊的那個。
人生的前二十多年,應憐已經認識了很多人,如果三十五歲之後辭職去環球旅行,還會遇見更多形形色色的朋友或過客。
可是他不會再遇見另一個顧念遠,不會再像青春時那樣,直白袒露,無所顧慮,毫無保留地去維持一段關系。
他最好的那段時間,早就已經被占據滿了。
有句歌詞叫做,恨字曾寫為愛。
不甘,羞恥,憤怒……分手之後,任何與之有關的情緒,都是他的放不下。
應憐到底還是心軟了。
“……我們晚上,或者明天,找個時間好好談一談吧。”
他放下被喝了大半碗的粥,聲音飄飄渺渺的,“有關你的,有關我的,好好談一談。”
顧念遠忽地意識到什麽,漆黑的眸子明明滅滅,拼命壓抑住那股站起來,緊緊攥着他手腕,抓住他,不讓他走的欲望。
從重逢開始,他總是在給應憐的生活帶去麻煩。
即便本意從來不是如此,事情最後也會被他弄糟。
應憐不想再有任何瓜葛也是正常。
“我不是故意的。”
顧念遠突兀開口,聲音極小,近乎喃喃。
“什麽……?”應憐沒有聽清。
“我不是故意的……!”顧念遠不自覺提高了音量,透出幾分驚惶。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那瞬間的失态,也沒發覺自己在本能的情況下真的用盡全部力氣,孤注一擲般死死抓住了青年的手腕。
顧念遠瞳孔漆黑,額上沾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汗水,頭發也被打濕成幾率,蒼白得像鬼。
慌亂又慌忙地解釋,:“我沒有想故意麻煩你,不想被你看見,也是因為故意進醫院吃藥我不想忤逆你的意思讓你更加生氣我知道錯了不會再有下一次的……”
應憐被他突然的爆發吓了一跳,又懵懵的,不太能反應過來。
他幾乎是本能反過來按住顧念遠那只還在輸液的手,生怕他動作過大,導致針頭移位、甚至脫出。
醫院嘈雜,加上顧念遠無論是動作幅度、還是聲音其實都不算大,這片刻的騷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你冷靜一下。”
應憐不自覺壓低聲音,喊他的名字,“顧念遠,你冷靜一下。”
“……你弄得我有點疼。”應憐實話實說。
這人力道大到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手背上本就明顯的青色脈絡如同山脈蜿蜒,帶着讓人驚心動魄的猙獰。
“我。”
顧念遠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在應憐反應過來之前就迅速松開,将手抽離。
他方寸大亂,好似被人一截一截敲斷骨頭,卸去每一絲力氣,說不出任何話。
落魄失魂,只茫茫然眨了眨眼。
應憐偏過腦袋,強迫自己不去看他,以免狠不下心。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在心裏嘆了口氣,盡量把話說得委婉,“顧念遠,不知道你發現沒有,你的心态可能有一點問題。”
他們當時分手,顧念遠有錯,應憐也不是半點問題都沒有,而且歸根究底,應該怪顧念遠那個不講理的媽媽。
他不應該困在過去出不來,帶着對應憐的愧疚一直到死。
應憐先前就覺察到了一點端倪,總覺得顧念遠将他看得過重,把自己放得太低。
他原本就打算和顧念遠好好談論,嘗試開解一二,沒想到顧念遠反應會這麽大,像要被抛棄一樣。
應憐差點以為是自己的問題。
“……因為以前有應憐。”
半晌,顧念遠悶悶開口,“我過一會就會好了,你不用管我。”
他不會讓自己影響到應憐的。
他現在的樣子實在是可憐,以至于應憐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氣比較好。
“現在也有應憐啊。”他說,“我們不是還算朋友嗎?”
顧念遠沒有開口,只是又将腦袋埋低了些。
應憐也沒有再問,盯着人看,大有不得到答案不罷休的趨勢。
良久良久,他聽見顧念遠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回複。
“不一樣。”
是不一樣的。
他當過唯一,擁有過全部,就不願意再回到可被取代的某一個,只占據那麽一小部分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