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二十九只大扇貝
“顧念遠, 我們再好好談一下吧。”
應憐想了早上那個問題很久,花了大半天才正式下定決心。
顧念遠正在把沒吃完的蛋糕往冰箱裏放,聞言, 手腕不自覺抖了一下,表情很是難看。
他的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掌攥住那般,忽然有些喘不過氣。
是不是他做得還不夠,或者做得太多, 沒有把握好應該有的距離, 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又招惹了不喜?
可是顧念遠不知道要怎麽做才是正确的,沒有标準可以提供給他。
應憐要談什麽, 而自己又應該怎麽說怎麽做, 顧念遠毫無頭緒可言。
敞開的櫃門遮住了他的動作, 加上廚房和客廳有一段距離, 應憐并沒有注意到青年片刻的慌亂和不自然, 他沖顧念遠招手, 等人在自己的對面重新坐下來,這才清了清嗓子,咳嗽一聲:“我覺得我們之間還是有一點問題, 一點很小的問題。”
顧念遠背脊僵硬,無聲點頭。
盡管應憐這樣說,可他不覺得這是什麽小問題,任何與應憐有關的都不是小問題。
“咳,你別這麽嚴肅, 我們現在又不是在開會。”應憐被他下意識透露出的嚴肅感,以及周身透出的那股仿若如臨大敵的戒備弄得也有點緊張。
顧念遠微愣, 喉結滾動, 清晰又緩慢地吐出兩個字。
“抱歉。”
他說, 同時垂下了眼睫,努力将幾近抿成直線的唇角朝上提了提。
“又不是什麽大事,你好好道歉幹嗎。”應憐含糊,有點難以啓齒,“就是,我白天的時候想了一下,好好反省了一下我自己。”
“你沒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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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更加溫和一點,“因為一些我們都知道的,家庭方面的原因,還有當時分手帶來的影響。”
“我知道你的自控力很強,人前你依舊是我知道的那個顧念遠,八風不動,能力卓絕,這種狀态看上去沒有對你造成太大的影響,但在和我相處的時候,它的存在感又會變得很強烈。”
“真真……”
“你先聽我說完。”應憐蹙眉,打斷他,“不管你承不承認,它都是一個隐患,我則是隐患爆發的引子。”
顧念遠不贊同地張了張嘴,還未開口,應憐的目光又平靜而銳利地射了過來。
你先聽我說完。
顧念遠知道他的意思,重新抿住嘴唇,将那股辯白的沖動壓了下去。
“我的态度,一些言辭,或者說,我本身就是導致你産生不安的最大誘因。”
應憐說:“從一開始避如蛇蠍、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再到為你工作,嘗試破冰,和你繼續以朋友的身份相處,發現之前的那些誤會……整個過程,我很少直接又明确地表達過我對你的感情,或者是自己的一些想法,沒有給你帶來過哪怕一絲一毫的安全感。”
他的承諾根本不能算承諾,諸如“只有一點好感”,“目前不考慮發展朋友之外的關系”只會加重顧念遠不安。
明明他知道顧念遠想要什麽,說什麽話能讓他有安全感。
他只是不夠坦率,邊敞開自己,邊逃避自己的內心。
“關于這點,我認為我非常有必要向你道歉。”
說到此處,應憐停頓了一下,發覺從剛剛開始自己的語氣有種公事公辦之嫌。
“……就是,我不是因為覺得你可憐、同情你,或者說覺得你現在這樣是因為當時我和你分手斷聯系的時候的确有點那什麽故意洩憤,對你有愧疚,又因為我們當了那麽多年的好朋友才過來和你住,幫你疏導。”
只是如此的話,他根本沒必要搬過來和顧念遠一起住,等顧念遠等狀态穩定再帶他去看心理醫生也不是借口。
難道他不知道只要自己開口,即便顧念遠再怎麽不情願,也會乖乖去找醫生嗎?
他只是……
他只是
“我還喜歡你的。”
他看向顧念遠,重複道:“我現在還喜歡你,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我想要你好好的,像以前那樣,甚至更好,被大家注視,有談得上話的朋友,可以尊敬的長輩,而不是小心翼翼,只能抓着我,我不想你這個樣子。”
實際上,顧念遠在聽到喜歡那兩個字的瞬間就已經方寸大亂,他幾乎維持不住端正平穩的坐姿,差點直接從桌子上跳起來,沖過去抱住應憐。
對他來說,這種幾乎病态的依戀感其實沒什麽不好的,他其實很清醒,但是應憐介意,所以他可以嘗試去改,就像應憐搬進來之後對他提的那些要求他都盡力做到了一樣。
他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我會改正。”
應憐:……
應憐覺得自己剛剛說的話他根本沒有認真在聽。
“其實我不介意你這樣。”
他抿了下略微發幹的嘴唇,“我不介意成為你的那根蜘蛛絲。”
顧念遠把手邊的水杯推了過來,應憐瞥了眼,沒動。
這不是一個多恰當的比喻,犍陀多因無惡不作墜入地獄,世尊垂憐其生前唯一一件善舉,賜下蜘蛛之絲,度其脫離苦海血池,刀山劍樹,升入極樂世界。
顧念遠不是犍陀多,而是生來就作為父母之間扭曲關系,身不由己,無辜至極的犧牲品。
然而,應憐的确是那根蜘蛛絲。
微光閃爍,僅有一線,又重如千鈞。
顧念遠是一個對自己從來都很苛刻的人,他所求不多,光是抓住蛛絲便已滿足。
應憐不想他就這樣滿足,他不是從始至終都在煉獄裏的。
他專程為顧念遠而來,想要顧念遠置身淨土,永享極樂;想要他皎潔明亮,不再受到過往泥沼任何影響。
“但是你還可以更向上走的。”
他把水杯朝顧念遠那邊推了推,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去看對方,“就是……”
明明打好了腹稿,有一肚子早上從文宜修那邊聽過來的大道理,說到這裏,卻怎麽也沒辦法繼續往下了。
心髒在不均勻地跳動。
“你知道我喜歡你的。”
應憐第三次重複。
仔細想來這句話其實有道德綁架的嫌疑,從來沒有誰規定過被喜歡的那個人應該按照喜歡的那個的想法來,喜歡應該是一種相對純粹的感情,而不是因為某種期許成為負擔。
所以他說的是“想”和“可以”,而并非“要”或“應該”。
選擇權在顧念遠的手裏。
“那麽,真真,你想嗎?”
顧念遠聽懂了。
他順從,心甘情願,沒有半分猶豫地将本應該屬于自己的權利奉在手上,帶着一股乖順地問應憐。
應憐不由瞪他。
“很多東西對我來說其實都無所謂。”顧念遠很淺地笑了笑。
“真的?”應憐盯着他的眼睛。
他其實不意外顧念遠會這樣說。
“你以前明明很有所謂。”應憐才不相信,當着面開始翻舊賬。
以前的顧念遠不好接近歸不好接近,但也沒到後來,乃至現在這種地步。
這句話其實有點傷人,幾乎是剛剛說完,應憐就做出了解釋:“沒有比較的意思,只是覺得你不夠坦率。”
“……那畢竟是以前。”顧念遠一時不知作何表情。
人總是習慣性懷念過去,又永遠無法回到過去。
他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以前就無所謂了嗎?”
應憐不依不饒,追問,“的确,人沒有辦法回到過去,但不意味可以創造新的未來,你自己不願意,我再怎麽想都沒有用。”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心平氣和,說着說着,不知從何處又生出一股怒意,開始口不擇言,冷笑出聲。
“你就算當一輩子深受原生家庭所害的苦情角色,和我又有什麽關系?我難道還能逼你陽光開朗起來嗎,我哪裏有那麽大的本領?”
“真真,我沒有要不識好歹。”
顧念遠的辯解相當蒼白他還沒從有完全那句相當猝不及防地喜歡中脫離出來,說出的不少話都沒有像往常那樣經過缜密的分析和思考,聽見冷笑,頓時更加慌神。
“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麽?”應憐顯出幾分咄咄逼人,忍不住雙手撐住桌面,從餐椅上站起來。
盡管剛剛已經很努力在克制了,但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畢竟不是他的風格,他性格繼承應渺更多,耐心或許足夠,卻沒有文宜修那樣的涵養和氣度。
“不是不識好歹,好心當做驢肝肺,那就是害怕或者不敢。”
他的結論相當武斷,“你要承認自己是膽小鬼嗎?”
沉默,良久的沉默。
顧念遠不回答,應憐也沒有往下追問。
談話的确是他主動提出來的,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早就已經脫離了最初的預計,猶如無缰之馬,就是應憐,也不知道它即将奔向何方。
他還是沒有控制好脾氣,正如顧念遠依舊還在猶豫。
世上不如意之事總是十之八九,他和顧念遠想要回到之前那樣,甚至親密更甚,還要進過許許多多的磨合。
四年的分別沒有改變太多東西,問題在于他們過去太年輕,沖動而盲目,新鮮又甘美的愛情掩蓋了許許多多的潛在的問題。
分手讓它們都暴露了出來,現在,即便他們相對而言依舊不那麽成熟,但也無法像過去那樣将其無視,為下一個長久再度埋下隐患。
說不喪氣是假的。
在應憐的預演裏,他們這個時候應該在渡盡劫波相逢一笑的階段,下一步就陪顧念遠定期去看心理醫生走出過往陰霾,并在這個過程中逐步找回以前戀愛時的那種感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因為某人模棱兩可,含糊不清的态度卡在前幾步。
應憐才不要他這種不健全的,過于全心全意的順從。
倘若他從認識顧念遠開始,顧念遠就是現在的樣子,他絕對不會多說半句話。
問題在于不是。
即便過去顧念遠在他面前或多或少有故意僞裝的地方,可有些東西是再怎麽藏都沒辦法藏住的。
那個時候的顧念遠在乎應憐,也在乎自己這部分沒有很明顯地表現出來,又處處在存在于過去的每一個細節裏。
應憐忍不住生氣,氣着氣着,便開始不忍心,不舍得再去責怪他,轉而去怨他的父母尤其是母親。
他對鄰居叔叔還算有好感,沒有他,顧念遠或許連正常的童年都未必有。
至于顧情,他其實只匆忙見過對方半面,在初三結束的那個暑假,她過來接自己的丈夫和兒子的時候。她坐在車裏,車窗只搖下一小半,眉眼淩厲,氣場驚人。
和她一比,應女士簡直是小綿羊那般溫和無害。
畢竟應女士虎媽歸虎媽了點,本質上還是個愛孩子的正常母親。
岑寂許久,久到應憐意識到自己還雄赳赳氣昂昂地站着,把要不要坐下去的問題糾結了少說十幾遍,顧念遠的聲音才重新再他耳畔響起來。
沙啞、帶着嘆息。
“……我一直都是。”
顧念遠擡手,撫上面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敢和他有任何的目光接觸,“現在已經很好了。”
已經是他之前奢望過,又不敢真的去想的好結果了。
應憐無言以對,朝他走過去,緩慢又堅定地将他手掰開。
“哦,那沒有關系。”他故作平淡地開口,漣漪從心湖正中一圈一圈往外濺散,“反正我膽子夠大,分給你也綽綽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