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喇嘛雍燈

我的戰友圍着我哭泣,學了兩年中醫,我想我知道這是怎麽了,在高原反應嚴重的情況下過度勞累導致了肺水腫。我應該入院急救,但是我估計我是沒這個機會了。

我覺得很疼,呼吸都疼,很疲憊,我的眼皮有千斤重。我的戰友們在推我跟我說不能睡,索朗在大聲叫我的名字,我覺得周海鵬在抱着我哭,我覺得他們有點兒吵。

我很難受,胸口都被鋸開一樣疼,我每喘一口氣,都咳一點兒血。

索朗試圖喂我一口湯,可是都被我嗆了出來。

我問:“誰帶着槍?好不好給我個痛快?”

他們哭得更兇了。

迷迷茫茫,不知多久,我恍惚地看到他們四個站成了一排,在給我行軍禮,哭得鼻涕眼淚的。

好像電視裏演的一樣,他們真沒有創意。

我想我是要交代在這裏了,但是我是死不瞑目的,我努力地睜大眼。

笨蛋索朗試圖給我阖上眼皮,他咧着嘴哭:“長白,別熬了,要不你就好好的去吧。”

不!不是這樣的!氣死我了!

我努力地翕動着嘴唇,我想,我想說話!誰來聽我交代遺言?

還好周海鵬相對聰明,他把耳朵湊到了我的嘴邊,我抓着他的手,用了比從雪地裏掙紮出來更大的力氣,咳嗽出了幾個字,我狠狠地盯着他:“胸口,照片……幫我……找巧恩……”

周海鵬從我胸前的口袋裏翻出了照片,看了看,哭得跟個傻柱子似的,說:“長白,你放心。你的女朋友,就是我的女朋友!我一定幫你找到!”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然後,然後他們就走了。

索朗說,要去山下,找救援。實在帶不走我,于是拜托雍燈喇嘛了……

看他的表情,我想他拜托的是後事。

我胸口疼的要死,心裏十足憤怒:回來!不仗義的!你們至少悶死我再走啊!

我疲憊地躺回到老喇嘛肮髒的床鋪上,茍延殘喘。我知道我身體很棒,所以我不确定自己回喘多久。這簡直是活受罪!

雍燈喇嘛俯視着我,我瞪着他,尋思:他能不能夠掐死我?

雍燈喇嘛沒有掐死我,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個黑黢黢的小泥佛捏碎了,融在一碗熱湯裏,喂給我喝。

我很想拒絕,不,這太珍貴了。

我知道這是一尊藥擦佛,佛身是由很多名貴的藏藥做成的,又經過了多代高僧的加持供養。所謂的多少多少味珍珠丸都不及這個東西,這尊小佛在藏區是無價之寶,它往往能交換到一條性命。

我努力的搖頭,雍燈喇嘛老了,這個他應該留着。

但是做人到我這個份兒上,已經沒有能力拒絕什麽了,雍燈喂我喝下了那碗湯。

我覺得暈乎乎的,不久就睡着了。

我睡了很久,做了很多夢,一個夢接着另外一個。在每個夢裏,我都看到了巧恩,她有聲有色,歡快的,明亮的,出現在我一個個的幻覺裏。她摟着我的脖子,叫我哥哥。

她跟我說:一日為師終生為夫。

她說:你醒來,醒來就能找到我。

我知道她是我的幻視,可是我依舊很高興,我不想醒過來。

如果人生就是幸福的好夢和痛苦的噩夢交織存在,我不想區分哪一個是真的。快樂就好。

我還是醒了過來,巧恩消失了,我看着雍燈喇嘛。

他真老,真醜。

我很失望地苦笑出來。咦,我胸口不痛了。

但是我還是謝了他,他是我的就救命恩人。

左右無事,雍燈喇嘛問我:“巧恩是誰?”

我想了很久,說:“她是個……有點兒像妖怪的人……”

雍燈喇嘛說:“人,還是妖怪?”

我想不出,我說:“她喜歡喝血。”

雍燈喇嘛不以為意:“世人喜歡吃肉。”

我說:“她也喝人血。”

雍燈喇嘛說:“是獅虎嗎?”

我笑着搖頭:“不是的。”

雍燈喇嘛點點頭:“那是個女人。”

我噗嗤笑了出來,喇嘛真高明。

我跟着喇嘛雍燈一起住了十來天,出門一看,仙女湖已經被填了一半了。

喇嘛不關心這些,依舊早晚念經、拜佛,等着他的佛主出現。只要天沒塌下來,他就做他的修行。于是我的一切驚乍,都讓我覺得羞愧。

我的身體慢慢地好了起來,我很年輕,喇嘛的藥很好。

我還是不能下地多走動,于是我只好圍着被子坐在喇嘛的炕上看天。

七十五的雍燈喇嘛給我做飯、燒茶。

我無以為報,只好陪着它喇嘛一起打坐,轉經。

左右無事,我給雍燈喇嘛講了我過往的所有事兒,雍燈不插話,轉着經筒,慢慢地聽着。連巧恩吸血他都覺得尋常,不過獅虎蚊蟲的勾當而已,也是生靈,不算妖怪。

當我講到我痛打巧恩的時候,他擡眼看了看我,“孩子,當時你心裏也有惡鬼。”

後來有一首唱的轟轟烈烈的歌,說得很好:且怒且悲且狂哉,是人是鬼是妖怪,不過是,心有魔債……

我頓住,我想喇嘛說的是,我的心裏也是嗜血的。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我想我會變得好一點。

我不曉得我是來當兵還是出家的,我覺得差不多。

後來,我聽到了突突突的聲音,有車經過,索朗他們回來了,還抱着我的骨灰盒。

十九歲的李曉春看見我就哭了,他抱着我說索朗擔心了一路,擔心雍燈喇嘛把我天葬了。

索朗臉色蒼白地沖過來,摸我胸口還在砰砰地跳,他确定我不是行屍之後,一言不發地要沖回去,找領導,嘴裏嚷嚷着,說一定要把我的烈士申請撤下來。趕快撤下來。

我拜別了喇嘛,在戰友的簇擁下,下了山,去檢查身體。

臨別的時候,雍燈喇嘛握着我的手,告訴我:孩子,你會找到她的……

我向喇嘛磕了個頭,感激這位老修行。

雍燈喇嘛對我恩同再造。

我沒死,就當不成烈士了。但是立了一等功,組織上問我要不要入黨,然後去軍校深造?

我說不要入黨了,我信佛,我不是無神論者。

索朗嗤笑,“這不妨礙啊。這裏很多人都信佛的。”

我搖搖頭,我要求佛主的事情很多,我能為佛主做的事情太少。

所以我想要更體面地站在佛主面前。我必須更虔誠一些。

不入黨,然後後面的事情也就不要提了。

于是我拿了一筆專業津貼,回家去了。

他們都說我傻透了,他們不知道,我歸心似箭。

我父母在接到了我可能陣亡的通知之後,看到我安然回轉,簡直欣喜若狂。爸媽原諒了我的一切過失和荒唐。我回了家,回了學校,可是我沒有放棄找巧恩。

當過兵,吃過苦,我不再是那個只會哭的大少爺。我在外面打工,我賺錢,我把所有業餘時間都用在找巧恩上。

說來奇怪,巧恩走了,悅恩死了,我爸的事業反而停滞不前了。韓國的道館遲遲沒有開張,我爸心也淡了。

我爸對這事兒不太熱心,他總覺得巧恩已經死了。他很久以後才告訴我,在醫院後面的小河溝裏,撈上來過巧恩的病號服。

他覺得,巧恩早死了。

我媽不信。我媽媽老覺得她老閨女沒死,她有證據,她哭着跟我爸說,你看你看我巧恩的這個娃娃還在,還在啊。

我心裏也覺得巧恩沒死,喇嘛雍燈說的。

江源大師哥也勸我,別放棄。他說,你聽我的沒錯兒。這人能找到。

我覺得他話裏有話,可是再問他,他又說不說了。

兩年之後,我大學畢業了。

我還沒找到巧恩。

我爸媽問我:四年了,你還忘不了麽?

我說:我會找到她的。

我爸問我:你怎麽知道她還想見你?

我愣住了。

我爸說:她想見你她早回來了。

我搖搖頭:我還是想找她。

我爸給了我一份道館助理教練的活兒,我算給我爸打工。江源大師兄是教練,我給他打下手。大師哥這兩年很厲害,拿了世錦賽的冠軍,都有粉絲了。

金叔叔的女兒金秀吉使勁地朝大師哥抛媚眼。

大師哥矜持地沉吟着,我想他不是不動心。

他時常去韓國。

陳恒說我,“你就是心不在焉。要不然你不比大師哥差。你也去好好參加幾個比賽什麽的,不就有名聲了?”

我懶得去,我的确心不在焉,我想找巧恩。

我大概專心找巧恩找了一年,我登過報紙,登過尋人啓事,受過騙,被人坑過。我不知道那些騙子持了什麽心,對于一個焦急尋找家人的人也下的去手。

這一年,我認識了許多尋親的朋友,我發現那麽多人,都有遺失不見的親人。

有一個年輕女人很麻木地告訴我,她相信她丈夫還活着,但是他還是不想見她,她丈夫兩年前在一個事故的波及區域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之前他們吵過架。

我看着她悲傷的眼睛,不忍心聽她的故事。

我相信我的巧恩也還活着,只是她還沒準備好見我,我固執地認為我的巧恩只是,還沒準備好……

我爸媽懶得理我,這個時候去韓國開道館的事兒柳暗花明。

後來,大師哥娶了金秀吉。

我爸幹脆帶着幾個師兄把道館開到了韓國,說短期不回來了。

他們把這裏的道館交給我,讓我打理。大師兄偶爾回來,帶短期的高級班。

我就喜歡教小孩。我沒有我爸那麽大的野心,我喜歡小孩兒。

我擺弄他們稚嫩的胳膊腿兒,教他們正确的姿勢。

他們穿雪白的跆拳道服,呀呀發喝出聲,讓我想起來我四五歲的妹妹們。

她們追着我跑,管我叫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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