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瞻淇,那趙公子乃是宗室子弟,家中廣有田園,你嫁過去,保管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瞻淇,莫聽她的!那趙家早就沒落,還是閻少爺好,他是劉知縣內弟,在我們這砻田縣可是權勢第一……”
“哼!那閻少爺成日只會尋花問柳,你這不是存心要害瞻淇侄女嗎?”
“你莫假好心!當我不知,你收下趙公子多少好處了?你倒是說說看!”
“你倒會惡人先告狀啊!那閻少爺的好處又會少麽?”
……
沈瞻淇坐在正堂上,冷眼旁觀地喝着涼開水,任憑她的兩個嬸子吵鬧不休。
這番場面隔不了幾天便要出現一次——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後。母親去世後,父親一直沒有再娶,他怕後娘會虐待他的寶貝女兒。父女倆就這樣相依為命近十年。可是,去年冬天的酷寒,引發了父親長年漂泊游歷落下的舊疾,就這樣纏綿病榻将近半年之後,終于撇下她撒手西去。
二十歲的她已過了适婚年齡。在遠離戰火紛擾的嶺南地界,女兒家每每十五、六歲便嫁為人婦,有的甚至是十三、四歲。十八歲不嫁就已是超齡積貨,難于出手了,更何況她都二十了。
并不是沒有媒人前來提親。相反的,她的美貌與才名不僅蜚聲這砻田縣,便是泉州的大家子弟也都慕名前來求親。但是,要想向她求親,必須先回答她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可謂刁鑽古怪、無所不包,然而答案卻只在她心中,沒有定例可循。所以,至今她仍感到非常遺憾,竟沒有一個答案能令她完全滿意。
對于她的這種作派,當然很多人都持非議,包括她的叔叔嬸子們。然而,寵溺女兒的沈先卻只是笑笑,任由女兒自作取舍選擇夫婿。他希望愛女能夠找到真正的良人,盡管他也很懷疑這世間是不是會有。但是,無論如何,他不想因為她“年事已高”,就将她匆匆嫁掉,與其讓她為所嫁非人而鎮日凄苦,還不如讓她在自己家中快快樂樂地度過每一天。
就這樣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是二十“高齡”了。如今,雖不複當年炙手可熱的盛況,但是她的美貌與才氣,并不曾因為歲月而稍減,反而更顯得灼灼逼人。所以,仍是時有問津者前來一試運氣。
不過,就像這趙公子、閻少爺之流,她是連考慮一下都不要的。就算她再沒有行情,也不至于淪落到做人填房、小妾的地步!若非得嫁人,她也要嫁家世人品清白純良的青年。
有時候,她也會自問,是不是她的要求太過苛刻了?這世間根本就不會有她理想中的男人。眼見着自己年歲漸長,說不急那是假話。而且,她也早知道,叔嬸們對于“逸香齋”已是垂涎三尺,只一心巴望着早早将她嫁出,好把“逸香齋”據為己有。父親在時,尚能以他做擋箭牌将他們的鼓噪拒之門外,而父親去後,她一人已日漸覺得獨木難支。
這“逸香齋”本是父親留下的一間小小香料作坊,只在這幾年才日漸擴大到今日這擁有二十來個雇工的規模。實際上,說是父親在經營,其實是她在後面操作。父親性喜游歷,常随商隊出海,難有多少時間待在家中。所以,應該說她才是這“逸香齋”的主人。然而,她那兩個素來游手好閑的叔叔卻并不以為如此,因為父親開設“逸香齋”時祖父尚在,這個作坊養活的既然是沈氏全家,那便是沈氏全家的産業,對于終将嫁人的她來說,是不能輕易帶走的。
看着叔嬸們為争她的“逸香齋”而暗中較勁,她也曾心有不甘。不過,後來又想,即便是全盤給了他們,以他們那敗家的高超手段,也是經營不了多久,遲早是要敗光的。所以,她任由他們去争——他們活的歲數比她大,卻根本沒有搞清楚一個最基本的事實:財富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手中的技能;否則,縱有金山銀山,遲早都有吃光用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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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嬸子還在你來我往争吵不休,吵着吵着竟動起手來,拉拉扯扯,吵架的內容早已不是原來的初衷了。沈瞻淇好笑地站起來,走到門外去,任由她們在裏面吵個夠。
門外蟬聲高唱,沒有一絲微風,空氣俨然靜止般令人窒息。她頭有些昏沉,想着去“逸香齋”看看,也正好将自己的打算告訴衆人知道,省得讓人傳信捎話的。在她未去的這些時日,“逸香齋”多虧了掌櫃福伯和福嬸在打理。
父親的去世,對她是莫大的打擊。盡管父親在世時也是時常不在家中,可是他就像是她心房的頂梁柱,是她心靈的唯一依靠。父親卧病期間,她嚴遵醫囑照料他,也總認為他會好起來——畢竟他才剛四十七歲!而他也确實在逐漸好轉,如果——如果他不是着急擅自下床活動了半日,出了一身汗,偏又執意要洗去身上積月的泥垢的話——那麽,他如今還是那個健康開朗的老人。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她當時不在家中,而是到梅花嶺上去拜祭母親的周年了,父親本也想跟去,她沒同意。如果她當時同意了,雖然他們未必能上得了梅花嶺,但結局決不會是父親的與世長辭。她為此已後悔了千萬遍。
“姑娘!你沒事吧?”一個老者的聲音問道。
她朝老者空洞地笑了一下,“我沒事。”
老者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走了。
“瞻淇!呃,沈姑娘。”有人遲疑地喚她。
她擡眼一看,是周訊。對他淡然一笑,迳自走過他。
周訊是“柳泉書坊”的少東,自小酷愛讀書,有“書癡”之稱。大家同住在一條長街上,從小便有些往來,交談也算得投機。
曾有一陣,她曾暗暗屬意就嫁給他吧,因為,衆多求親者中,就屬他的回答還算差強人意——畢竟他也是酷愛讀書之人。可是,她心中又總有一大塊遺憾,周訊雖則廣見多聞,但是迂闊執著,是個十足的酸夫子。
而那閻大富的兒子閻庭耀——也就是劉知縣的內弟,從沈瞻淇二嬸那裏打探得她有意于周訊之後,便有目地地接近周訊,最後終于把這個酸夫子拉下了水,和他一起悠游于花營柳陣之中,樂不思蜀。
沈瞻淇大失所望。而那周訊居然還理直氣壯地找上門來,分辯他那“士之耽兮,猶可說(脫)也”的道理。沈瞻淇冷然諷道:
“周兄多慮了!瞻淇從未‘耽’于你,又何來‘說’與不‘說’之說?倒是周兄自己,‘可說’與‘不可說’尚在兩可之間!”
周訊愕然半晌,方才明白過來,原來全是自己自作多情,沈瞻淇根本就從未給過他任何承諾!而他原本還有的三分希望,也教他自己毀滅盡盡了。
“還沒看夠啊?”一聲嬌嗔又起。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怎麽回事。那是周訊的妻子。
閻庭耀破壞了周訊可能娶到沈瞻淇的好事,卻也沒虧待他,把自己的叔伯小妹撮合給他了。他以為這樣沈瞻淇就非他莫屬了。誰知道他托得各種名目,讓瞻淇的二嬸拐她收下的禮物,一一被她識破,全數退了回來。最可笑的一次,他聽從下人的馊主意,決意夜間偷去沈瞻淇的房中,将生米做成熟飯。誰知方從院牆跳下,就落入一堆蒺藜、碎鐵之中,紮得他跳腳不疊,卻不想蹦跳間又打動了無處不在的繩套引子,只聽得怪異的“呼呼”聲乍起,正驚疑間,一圈繩套兜頭将他套住,落到腳面猛然一緊,閻庭耀便被倒挂着吊到了樹上。
沈瞻淇在房中聽得動靜,直直把腸子笑彎,偏不去解他,讓他吊個夠。其實房中倒并未設下陷阱,就怕那閻庭耀再也沒膽敢來一試。她沈瞻淇的閨房豈是閑雜男子能進得來的?閻庭耀未免太不自量力。周訊事敗之後,閻庭耀頻頻送禮,她早就料到他有朝一日必會狗急跳牆,暗中布下了機關,專門等他來投。
那閻庭耀被吊,不敢高聲叫喊,怕驚動鄰居人家臉面失盡,只能哀嚎着低喚院牆外的随護。随護們慌慌張張到前門去敲沈瞻淇家的大門。睡得正香的老仆老大不高興,又是深更半夜要找姑娘,別扭着不肯去報。随護說盡好話,還賄賂了些碎銀,他方才報到姑娘房中。姑娘又磨蹭了好半天,方才出來,同意他們進來将人解救回去,臨走正告閻庭耀道:
“閻少爺也是官親,這逾牆鑽穴的勾當,做得下來,好說不好聽!我若是一狀告到州府,沒的閻少爺還得連累了姐夫!閻少爺所想之事,我這裏斷無應允之理,你還是死了心吧!”
誰知那閻庭耀偏就不肯死心,三天兩頭央了她二嬸過她耳邊來聒噪,擾得她不勝其煩。這種男人,就屬于那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心癢難耐的典型,死纏爛打,偏要磨得頑石也點頭。奈何她沈瞻淇偏就不是凡間的石頭,死活是磨她不動。閻庭耀對她簡直愛恨交加,越發地放她不下。
午後的街市少有人行,更何況是“逸香齋”所處的偏街上。沈瞻淇不緊不慢地走着,終于,“逸香齋”已經門庭在望了。沈瞻淇邁步向對街走去。誰知正走到路當中,街角兩個閑漢驀的向她奔來,沈瞻淇急忙後退躲閃,然而那兩個閑漢似乎醉得不輕,趔趄着偏又向她沖來,将她前後退路一堵,其中一個沖上來将她攔腰一抱,另一個堵了她的嘴,背上就跑,而街角處正赫然停着一乘小轎。一切發生之快,根本容不得沈瞻淇更多考慮,瞥到小轎時她才頓悟到此舉必是出于那閻庭耀指使無疑,但那閻庭耀若是以為她也是個輕易就擒的嬌娃,便大錯特錯了。那閑漢正欲加速快跑,卻不料項間一緊,只見兩只手指猛然插到眼前,驚得立即閉眼,後退了一大步,險些跌倒,而反背的雙手卻不敢放松,誰知更厲害的還在後頭,那女子有恃無恐,竟迅速地将兩手手指并緊微蜷,猛然同時狠貫他雙耳,他耳中頓時霹靂炸響,直轟得眼中金星飛濺,身形一軟便癱到地上。同時,另一個閑漢竟也“哎喲”一聲,撲跪倒地。有人疾奔而至,拽上方從閑漢背上跳下的沈瞻淇,撒腿就跑。
兩個閑漢懊喪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土。一個搖頭道:“莫怪那閻少爺願出五吊青錢,這差使恁是不好當的。”
另一個忙不疊地掏弄着耳朵,耳中猶自轟鳴疼痛不已,口中不由得咒罵連連:“他娘的!晦氣!晦氣!老子拐帶過多少女子,卻不料今日竟碰上這等潑辣貨色!就這般的婆娘,便是娶回家去,又哪有太平可言?真不知那閻少爺着的什麽魔道!”又回頭埋怨同夥道:“你他娘的在一旁是撐飯的麽?老子中招,竟要你先倒下去!”
同夥啐道:“放屁!你道只有你中招麽?那婆娘早有同夥,我被那厮的石子擊中膝蓋了!”
* * *
逸香齋內。
福嬸關切地拉着姑娘,不停追問:“可傷着哪裏?傷着哪裏?快教福嬸看看。”
沈瞻淇一笑,道:“我一切無礙。卻是那閑漢,耳朵怕要不保!”看了一眼櫃臺後一直沉默的男子,對福嬸道:“方才我能得旋即脫困,多虧了有石沖及時相助。”
福嬸連連道:“那是那是!”也看了石沖一眼,微笑道:“石沖一早便在門邊坐着,一見不妙就沖了出去,不然我們還不知姑娘出了事,更別說幫忙了。”至于那一早便守候在門邊的目的,當然是昭然若揭,聰慧的姑娘其實哪有不知?在福嬸看來,姑娘當然不是那心存門戶之見的勢利人等,再說這逸香齋原本也算不得什麽大鋪面,況且,同樣識文斷字的石沖比那周家少爺還要俊俏兩分,據說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不定哪一日還能名登金榜的,可是,姑娘對他竟比對周少爺還要疏淡,令人全不知她心下究竟作何打算。眼見着姑娘年歲日長,總不能老這麽耽擱下去吧?
石沖倒是不卑不亢地淡淡說道:“即便沒有我們,姑娘也是能自行脫困的,只是多費些周折罷了。”
沈瞻淇沒有接話,顧自思量着,如今情勢越發地不容樂觀了,閻庭耀暗度不成,便來明搶,若非那兩個閑漢輕敵大意,對于如何脫困,她其實并無十足把握。
福嬸問道:“姑娘,你道那閑漢竟是何人指使?莫不又是閻家少爺麽?”
沈瞻淇一哂,“除了他,這砻田縣還會有誰如此膽大包天?我早知他必然狗急跳牆,倒是今日在家被嬸子們一鬧,頭昏腦脹的,疏了防範。”
說到她的嬸子們,福嬸也不禁搖頭道:“你那兩個嬸子,成日裏撺掇着你出閣,誰人不知是何用心!唉!可嘆沈先生年紀輕輕就這麽急急去了,連身後都不及安排得妥貼,教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如何區處?”
“爹爹安排得妥貼的。”沈瞻淇道,“我今日此來,便是将此事告知你們,我已跟梁世伯打過招呼,隔日便随了他家的船隊到臨安去。”以前,沈先性喜游歷,便經常搭乘梁家的商船車馬外出,與那梁安交情莫逆。
“什麽?”福嬸大吃一驚,“這都是何時定下的事?如何這般急迫?鋪面裏一應事宜,還都未有交代啊。”
石沖也疑惑地盯着沈瞻淇。
沈瞻淇道:“不必交代什麽。此事月前我就已在考慮,只是尚未決斷而已。”哂然一笑,又道:“我原以為我自能應付一切,如今看這情勢,終還是被爹爹說中了。這間鋪面,他們願要便要去罷。”見二人都想相勸,擺擺手道:“這是爹爹的意思,他到底不能置親兄弟于不顧。二位也不必為我擔心,我自有去處。至于二位和福伯,到時若是願意留下便留下……”
“我不願留下!”石沖斷然道。
沈瞻淇一笑,早料到必是如此,轉向他說道:“梁世伯已然應允,可讓你到他布莊作書記,你隔日前去,找到那王掌櫃一說便知。”
石沖張了張口,可最後還是閉上了。
福嬸拉回姑娘,疑慮地問:“姑娘只身一人,千裏迢迢的,去那臨安做什麽?”
沈瞻淇簡單地為她解惑道:“此事說來我也不信,只是爹爹臨終正告我道,我原是他抱養的,教我前去投奔親生父母。”那日,父親教她從箱底取出她兒時的衣衫和小鞋,并一塊小巧的金鎖,囑她将此作為信物,前去認親。彌留的父親喘息着,反複地叮咛,教她不要與叔叔們為難;教她到蘇州望岳園莊家去,她的親生父母就是那莊家主人,莊家家道殷實,是蘇州有名的大米商之一,絕不會有錯。
福嬸詫異道:“竟是如此?何以此前從未聽沈先生提及?”轉念一想,又道:“也難怪!”但凡抱養了孩兒而愛如珍寶的,怎會令人知道孩子并非己出?“只是你一人前去,總令人不能放心。”
“無妨。”沈瞻淇道,“梁世伯也是同船前往,有他照應,不會有事。”
盡管姑娘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福嬸仍不免低聲叨念:“無論如何,一個姑娘家上路,又是千裏之遙,教人如何省心得下?沈先生也不知是如何打算的,便是留在這裏又能如何?”但叨念歸叨念,她知道姑娘的性子,一旦決定的事情是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的。說起來,姑娘也不是從未出過門的大家閨秀,但以往出門至多也就是從砻田縣往返泉州而已,比不得這回,竟是要去臨安。
沈瞻淇随她叨念,不以為意。
福嬸又問:“姑娘此去之後,可會再回來麽?”
沈瞻淇搖頭道:“目下我尚不知,但我想此去是難再回來了。若尋不得父母,爹爹也曾告知我去處,一切無礙。”最主要的是,這裏有什麽值得牽挂的人或事,使得她必須回來呢?一生漂泊的父親,最後要求的竟是火葬,将他的骨灰撒入江河,讓它流歸大海,到他魂牽夢萦的地方去。
* * *
次日,天方蒙蒙亮時,沈瞻淇便在老仆陪同下,匆匆趕往梁家莊。正行進間,冷不防斜巷裏奔出一個人來,二人大吃一驚,老仆忙将姑娘扯到身後,再定睛看時,那人卻是石沖。
老仆怒瞪他一眼,埋怨道:“石書記莫不是閑得慌了,一大早有這般吓煞人的麽?”
石沖不答理他,迳自看着姑娘。
沈瞻淇自然看見他身上斜背的包袱,卻故作不知問道:“石兄起得早!可是要出門麽?”
石沖點頭,清晰說道:“我陪姑娘同去臨安,免得路上或有閃失。”
沈瞻淇淡然道:“石兄多慮了!我但有閃失,也自有人照應,無需石兄挂念。再者,石兄本不是我家奴仆,說什麽陪同照應的,豈不委屈?”這石沖,本是父親兩年前從泉州帶回來的落魄少年,據說乃是崇寧三年(公元1104年)被蔡京列入“元祐黨籍碑”的官宦人家子孫,因遭禁锢不得為官,其父在時家計已經窮愁潦倒,母親改嫁,他以随去為恥,卻又別無長才,淪落得三餐不繼、餓倒路旁。沈先憐他無依,便教他在逸香齋裏暫作了個書記。沈瞻淇原本對此無可無不可,只是這天長日久的,石沖眉梢眼底日益彰顯的熱切心意,令她左右不自在起來。而對于她刻意拉開的距離,石沖似乎毫無所覺,更令她煩惱不已。本想趁着此次遠遠離去,也好教他冷靜下來,慢慢地自然斷了這番念向,所以她連确定離開的日期也不曾告知他二人,卻不料他終究去打聽了消息,追來要求同去。
“只要我不覺委屈就好。”石沖道,“沈先生救我于危難,恩同再造,如今照應姑娘,我自是義不容辭。”
沈瞻淇冷然道:“石兄此言,莫不是在說我知恩不報了?既如此,可要我在此跪謝你昨日相救之恩?”
“不是這樣!”石沖脹紅了臉,急切辯白,深悔自己言辭失當,“我的意思是……”
沈瞻淇打斷他:“你不必再說!便是真有事端,憑你一介書生,也是無濟于事。”見他臉上難堪地紅白交錯着,不免緩下些顏色又道:“如今,你是自由之身,來去皆随你意,只要不跟着我,去到何處也全然與我無關。就這樣了。”說罷,示意老仆跟上,繞開石沖快步走了過去。
石沖愣在原地。
老仆追上姑娘,問道:“姑娘何不就讓他随行,畢竟也多個人手。老漢到底比不得年輕人手腳利索。”
沈瞻淇道:“若非他別有居心,我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以他如今景況,沒的平白添上許多煩惱。”
從砻田縣到泉州的路途一切順利,直到梁家商船起錨出港,沈瞻淇正倚舷長出一口氣時,卻驀的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近,正是石沖!
“姑娘!”石沖喚道,“之前言語冒犯,還望姑娘莫怪!”
“罷了!”既已上船,還有何話說,沈瞻淇轉回頭,依舊去眺望船外的海景。
石沖輕聲解釋道:“我對梁翁說是沈家仆從,他便放我上船了。”原本他想謊稱是姑娘友人,可又一轉念想到,驀然冒出一個自稱友人的男子,莫說是梁安不會信,更平白玷辱了姑娘清譽。見姑娘不理不睬,石沖更放低了聲音,對着大海狀似自語:“只要能伴着姑娘,便是真做仆從又如何?總是我心甘情願。”
沈瞻淇暗自嘆了口氣,她顯然是低估了他随行的決心。
* * *
船行十餘日,到達定海,然後換乘小船,沿運河而上,兩日後,沈瞻淇一行到達臨安。
紹興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的臨安(杭州),其繁華不下于《清明上河圖》時代的汴京。靖康(宋欽宗年號,1126—1127)之後潮水般湧入的移民,更帶動了臨安商業、娛樂、以及造船、絲織、瓷器、造紙等各制造業突飛猛進的發展。臨安禦街之上,有三個商賈雲集的市場,就是城郊也有十五個繁榮的鎮集。廟會時分,游人摩肩接踵。城中夜市能夠持續經營到四更,距早市開市僅只一個時辰,即使寒冬臘月、大風雨雪,也照有夜市盤賣。
梁家在西湖以北、寶石山下有一座小園,梁安特地安排了沈家侄女在此小住,勸她一游西湖之後再往蘇州,也算不虛此行。其實不消他說,沈瞻淇自己也是這麽打算的,對于西湖勝景,她也是心儀已久。位于臨安城西、方圓三十餘裏的西湖,前有唐時白居易的疏浚,後有本朝蘇東坡的治理,已然成為杭州的眉目,是人們到杭州而必游的勝地。再加上趙構駕臨留住之後,一時間更是衣冠雲集,湖濱周圍皆崇臺別館,貴族所居;臨岸多佛寺,湖心二小渚,崇殿巍然,臨水望之如帝居,繁華尤非昔日可比。
此時,沈瞻淇正倚舷而坐,眺望湖光山色,清風徐來,碧波萬頃,遠遠的柳汀花塢,歷歷在目,置身于緩緩滑移的小畫舫中,全然感覺不到炎夏的暑熱。
石沖輕聲感嘆道:“莫怪人人都說西湖好,真個是‘淡妝濃抹總相宜’啊。”
沈瞻淇一笑,“可惜之處,正在于此,欲将新筆寫殊色,蘇子前頭不敢言。”本朝詩文第一大家的蘇轼,在杭州任通判多年,留下了許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其文采風流豈是常人能望其項背的?自己對于蘇學士而言,只能算是粗通文墨而已。
石沖笑道:“姑娘口中說是不敢言,心裏必是早已言過了呢。”
沈瞻淇笑而不應。想想如此佳山勝水,莫說是惹得常人流連,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臣子,也早将朝政撇開一邊,沉醉其間樂不思蜀了。自紹興和議(公元1141年)之後,宋金兩國暫歇兵戈,偏安的小朝廷在物阜民豐的江南不思進取,縱情享樂、醉生夢死,唯恐時日無多一般。這西湖之上,便日日是這般畫舫如雲、商賈如織,更兼夜夜笙歌達旦、娼妓缤紛絡繹不絕。
老仆近前道:“姑娘,前邊畫舫的大官人教人傳話過來,想請姑娘過船一聚。”言畢用手一指右前方的一艘大畫舫。
沈瞻淇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莺歌燕舞的大畫舫上,一位英俊的白衣公子倚舷而坐,正笑容可掬地凝望着自己,看見自己轉頭面對他,笑意更深,還将手中的酒盅優雅地舉了舉,揚眉示意。她不覺皺起眉頭。“此為何人?”她問。
老仆回道:“說是姓柴,其他不知。看他排場,想來應是富家子弟。”
“哼!纨绔罷了。待我去回了他!”石沖面有鄙夷之色,倏地站起身,就要沖向船頭。
“且慢!”沈瞻淇趕緊阻止他,“我們身在異地,不好多惹是非,總要婉轉些。再者,我看這柴大官人還算是個講理的,知道先行請人傳話問候,若是碰到個蠻橫的,就你這般姿态,非把我們都擱在這西湖不可!”
石沖見姑娘對他已有怒意,悻悻然重又坐了下來。
沈瞻淇對老仆吩咐道:“你且前去告知,就說今日實有不便,公子已然有約,他若有意,明日請到城內天香館相找林小官,定不負柴大官人美意。”見二人大惑神色,不禁失笑,為他們解惑道:“我亦不知天香館有無林小官。只是如今我作男裝打扮,看他情形,怕是把我當作那坊間小郎了。”宋時男風之盛,比之前朝有過之而無不及。昔時汴京城中,淫風充斥,男寵亦大興。四方指南海為煙月作坊,色戶将乃萬計,更有一幫男子“舉體自貨,進退怡然,遂成蜂窠”,以致徽宗政和年間(1111—1118)專門立法,對他們施以杖罰,告發者有賞,企圖以此停止男娼活動。然而收效不彰。宋室南遷之後,君臣偏安江南,妓業空前繁榮,男風随之益盛。男娼們甚至常服女子衣衫,敷脂粉、盛裝飾、善針指,紛紛相呼如女子,俨然朝風畸形變态的真實寫照。宋時浙人忌說“鴨”字,也正出于此。
那柴大官人果如沈瞻淇所料,聽完仆從的回複後,又笑意盈盈向沈瞻淇點了點頭,并不多加糾纏,教人将大畫舫劃離了小畫舫,迳自游湖去了。
沈瞻淇待他走遠,吩咐老仆道:“盡速回去吧!”這湖中畫舫甚衆,可別再來個什麽“柴官人”、“米官人”傳話相詢的,誰知還會惹出何等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