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到了蘇州地界,沈瞻淇卻并不急于打聽望岳園的所在,而是先行趕赴城外的靈岩山,到亂山深處去尋訪一位叫做蘭仙姑的女冠,父親說那是他的一位故人。石沖與老仆均感大惑不解,只是沈瞻淇一意孤行,二人想勸又怕徒惹姑娘不悅,只能默默跟随。

沈瞻淇坐在一塊山石上歇息,石沖則隔着溪水,向對面的樵夫打聽。

未幾,石沖回報道:“姑娘,簡寂觀已在不遠了,就從這裏下山,轉過右首的山坳便可看見觀門。”

“太好了,走吧。”沈瞻淇抖擻精神站起身,也不要老仆遞過來的竹杖,健步向山下走去。

果然在轉過了一個山坳之後,遠遠地便看見一座小小的道觀。三人還未踏上道觀的臺階,觀門竟“咿呀”一聲開啓,走出一個十二三歲身着道服的女童,看見三人,稽首道:“三位施主有禮了!”掃視三人一遍,迳向沈瞻淇道:“家師特遣弟子前來迎候故人之女。”

三人互看一眼,無不驚異,沈瞻淇做男裝打扮,而女童卻毫不訝異地直接認了出來。這蘭仙姑果然不是凡人。

女童微笑着又道:“家師現下正在會客,煩請各位施主随我先到偏廳待茶稍候。”将三人讓進觀中,領到偏廳坐下,自去張羅茶水。

沈瞻淇打量着清簡的雲房陳設,只見正牆居中張挂着一幅字跡圓柔的題聯,寫道:

會心不必遠,眼前翳然林水

造物本無拘,嶺上聚散煙雲

聯語蘊藉淡雅,境在有心無心之間,足見主人的超然陶然。題聯之中,是一幅山水圖卷,一脈遠山、幾行煙樹、一座草廬、一彎清溪、幾塊山石,素淡而簡約。右首牆上則張挂着一幅字——惟道集虛,語出《莊子》,而字體剛直、筆力雄渾,全不似題聯的婉轉柔美,想來應是出自男子手筆。果然,沈瞻淇找到了落款——龍門芥山禪者題贈呂煉師蘭,從自稱猜測,題字的人很可能是個和尚!沈瞻淇對蘭仙姑的好奇更濃了。此次之所以到達蘇州而先上靈岩山,完全是基于她心中的一片疑惑。父親病勢驟然轉加,連他自己也不曾料到竟會在一朝一夕之間就溘然長逝,許多話都已經來不及解釋。臨終,他手中緊緊握着的是他那塊從不離身的、當中镌刻着“丹砂”篆字的小小玉牌,直到他吐出最後一口氣,玉牌才從他手中滑落。沈瞻淇猜測着,既然這玉牌對父親如此重要,想必這丹砂就是父親此生最心愛的女子了。然而她記得母親并不叫丹砂。不知是否來不及,父親并未特囑她去找丹砂告以噩耗,但卻在讓她去尋找“絕不會有錯”的親生父母之外,多此一舉地告訴她一個“蘭仙姑”的消息,那麽,她是否可以推測,這個蘭仙姑就是丹砂呢?她與父親之間究竟是什麽關系?又與自己是什麽關系?在此之前,她從未想象過有朝一日竟會得知自己不是父親的女兒!這二十年來對她不聞不問、突如其來的“親生父母”,對于她而言,既遙遠又陌生,她起初根本就不想去認,然而,父親去後日益危困、孤立無援的處境,又令她不得不重作打算,而千裏迢迢來到了蘇州。眼看着日近莊家,她心中的迷惑也越來越強烈,莊家既然“家道殷實”,何以竟忍将幼女送與別家、骨肉分離?若是父親福壽綿長,是否她還永遠不會知道這點呢?她的直覺告訴她,能解她迷惑的應該就是蘭仙姑。她想,至少她應該在進入一個全新的環境之前,對即将與之密切相處的“親人”有一個清晰分明的了解,這樣,她才好決斷日後究竟應該何去何從。如今,置身于蘭仙姑的偏廳之內,她已然明白父親何以讓她把這裏當作後備着落處的原因了——若果有不測,蘭仙姑就是他認為的最後可以托付弱女的人。

女童手腳伶俐地為客人上茶。等她走到跟前,沈瞻淇問道:“小師父如何稱呼?”

“弟子雁沙。”女童有禮地回答。

沈瞻淇又問:“不知尊師如何稱呼?”

雁沙答道:“家師道號寂蘭。”

“敢問蘭煉師俗家名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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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師俗姓呂,名諱呂芝芣。”

芝芣?不是丹砂?沈瞻淇追問:“可有別號?”

“不曾聽說。”

沈瞻淇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正想再問,門外院內的送客寒暄之聲傳了進來。她走到窗前,向外看去。院內,那位年約五旬、正在相送一位白衣男子的女冠應該就是寂蘭了。白衣男子辭行後正待轉身時,卻被寂蘭喚住。

“對了!筠卿,”寂蘭道,“回去相煩轉告素月,這兩日就要有喜事登門了。”

“怕是要有違煉師所托了。”筠卿為難道,“此行上山,原是順道,我本是趕往江州(今江西九江)去的,二哥已在前路等我。”

寂蘭忙道:“無妨無妨!你盡管往江州去吧。我只是有些擔心素月,怕她一時難以承受過度驚喜。我看,到時我便随同前往吧,料來無甚大礙。”言語間不覺向偏廳望了一眼。

筠卿也不由向這邊随意地張望了一下,并無所見,于是拱手道:“晚輩這就告辭了!煉師請留步!”轉身離去。女童為之打開的院門帶進來一陣清風,掀起筠卿衣袂,翩翩飛舞,遠遠望去,宛然天人相似。筠卿手按長劍,臨出門時再回頭向寂蘭揮了揮手,快步下階而去。

“好俊逸的人品啊!”沈瞻淇在石沖走近時低語贊嘆。

石沖聞言,心下頓時泛起一陣酸意,再探頭向外望時,那“好俊逸的”男子已經出門下階了,他只看見被風卷起的月白衣袂的一角,不覺懊惱方才沒有及時過來看個究竟。

雁沙引了沈瞻淇去見煉師。寂蘭正在正廳中背門而立,聽見動靜轉過身來。

沈瞻淇見禮道:“晚輩沈瞻淇見過蘭煉師。”

寂蘭走近,只說得一句:“賢侄女久等了。”便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來。

沈瞻淇任她打量,并不多問,自己同時也觀察着眼前的煉師,雖然她兩鬓已然微有飛霜,但容顏依舊清麗姣好,氣韻端莊,身形清瘦,更有長年山風林氣的熏陶,黑白相間的道服下俨然已是飄然出塵的仙風道骨。

良久,寂蘭幽然開口道:“一別十八載,侄女果然出落得綽約多姿,清雅可人。”延引入座之後,寂蘭方才問道:“不知子野歸葬何處?卦爻中水火相間,倒叫我迷惑了。”

這一次,沈瞻淇已沒有太多驚訝,從容應對道:“家父乃是火葬,骨灰随後撒入江河,流歸大海了。”

寂蘭只微愣了一下,随即點頭道:“确是他的性情。”

沈瞻淇問道:“不知煉師是何時測知家父消息的?”

寂蘭道:“六月初三日一早,鶴雲報說一開觀門竟見門外有一死狐,我不禁心念一動,起卦籌算,方知所兆何事。子野久病,卦象六沖,兇險之極,怕是不出三天了。”

“煉師神算!”沈瞻淇徹底嘆服,“家父正是六月初六日亡故的。”

寂蘭道:“侄女到得蘇州,不進莊家,卻先來拜山,必是有所疑而來,不妨就直言相詢,我當為你解惑。”

既然煉師如此開門見山,沈瞻淇也不客氣,首先就問:“煉師可識得丹砂其人?”

寂蘭微微一笑,颔首道:“識得。丹砂亦我故人。”

“卻不知她現在何處?”沈瞻淇忙問。

寂蘭笑道:“侄女先問丹砂,必是疑惑于子野與丹砂的關系,其實不必我說,你心下已有猜測。不過我确不是丹砂。早在政和年間,我們都住在洛陽,丹砂與子野更是比鄰而居的青梅竹馬,兩家還曾約為婚姻。奈何靖康驚變,金人犯境,國人紛紛南逃,彼時,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不知所蹤者不知凡幾。當時我在汴京,城陷之後被人挾以北行,此後經過八年方才輾轉南歸。後來竟能重遇子野,實屬不易。至于而今丹砂何在,我便不得而知了。”

“莫非煉師就不曾打卦測算麽?”

“自然打過,不止一次。”寂蘭道,“從卦象看,應是未死,只是這天下茫茫,要找卻是大海撈針啊。”

“竟是如此。”沈瞻淇輕聲嘆息,聽她這番言語,想來這丹砂應是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便不再去深究,轉而問及關于自己的種種:“先父說,我其實是他抱養的,這可是真的?那莊家主人确是我親生父母嗎?據聞莊家家道殷實,既如此,卻為何竟将骨肉送與他人,十八年來不聞不問?”言語間不免流露懷疑、委屈和怨怼。

寂蘭勸慰道:“你是我親手抱來送與子野的,不會有錯。侄女不必疑心。至于将你送人寄養,只因确有不得已的苦衷。拆分骨肉,哪個娘親心裏會是好過的呢?總是不得不爾。何況,子野對你寵愛有加,左右不曾令你受苦,他撒手西去之前,還記挂着為你籌劃将來。讓你回歸本家,本意是要讓你有所依靠,不致受他人欺侮,可謂用心良苦。人間聚散往往如此,不能盡如人意。你生母這十八年來因思念過度,已然憂郁成疾、一身病骨了。”

“那麽,究竟會是何等不得已的苦衷,必須送我至別家寄養?”

寂蘭嘆道:“唉!總是有人容你不下的緣故。此事說來,實在是機緣湊巧,然而,卻有邪道妖人借題發揮、妖言惑衆,直令當家主母深信不疑,竟幾度欲置小小孩兒于死地,你娘親萬般無奈,才不得不将你送走。”然後,寂蘭向沈瞻淇一一道出了她兩歲之前經歷的幾次大劫難。

那年夏季,莊家少主莊重源的三夫人倪素月懷胎七月,一日烏雲壓頂、暴雨欲來,倪素月撐着沉重的身子,在養娘(乳娘)扶持下,匆匆過中庭返回自己院落。忽然,一個驚雷伴着電光在身前狂閃,眼見着前方一棵楝樹瞬間便被生生劈成兩半。倪素月大驚之下引動胎氣而早産。幸虧救治及時,才保得母女性命,而倪素月為此卧病近一年,以後也不見身子健旺起來。當時,莊家衆人雖稱怪異,但尚未把孩子與不祥直接系聯,甚至還慶幸莊家又添得一顆明珠,莊重源便将女兒取名為“明珠”。

半年以後,正值冬日,倪素月令養娘設爐取暖,養娘将火盆放下,就去門外取炭,一轉眼的工夫,在地毯上爬玩的好奇的小明珠竟将小手伸進火盆,想去抓那發紅的炭火!一旁大兩歲的明玥及時出手,握住了明珠的小手。卻不料床上的倪素月驀然看見兩個女兒握着的小手俨然已經貼到火上,驚叫起來,這下反而把小孩子吓得手足無措,明珠一個不穩,就把姐姐的小手一起帶進了炭火正中!值得慶幸的是,盆中的火并不旺,兩只小手只是傷及表皮,若是燒得再深一些,那兩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就要從此落下不可磨滅的猙獰褶皺了。沈瞻淇這才知道,為什麽自己從小就有一只帶着淺褐色疤痕的手了。沈先說是不小心燙傷的,卻又總是解釋不清。雖然随着歲月增長,手背上的痕跡越來越淺,但細看之下總是不美。

明珠正式成為莊家不祥之兆的事故發生在她剛滿九個月的時候。那時,小小女娃膚如凝脂、美目流轉,更兼乖巧愛笑,呀呀學語,令每一個見到的人都忍不住想抱她一抱。莊家祖父莊仙倫難得地要了孩子抱着玩耍,誰知卻莫名氣短心悸起來,莊重源趕緊将明珠接了過去。莊仙倫緊接着便手足抽搐,面如白紙,當夜就駕鶴西去了。而那鼓動莊仙倫沉溺煉丹房術的道士雷巽子當下便斷言,此女是天罡煞星降世,近誰克誰,絕對不能再留在家中,否則後患無窮。雷巽子說,此女降生之初,就已激怒上天,于是才有大樹被劈成兩半的預警;生下她來之後,母親立即獲病;而年僅半歲,就能害得姐姐小手燙傷;現在更是将祖父生生克死!可見,她的煞氣已是越來越重了。如不速速将她除去,莊家不到人煙滅絕便永無寧日。莊家祖母區氏順勢将喪夫之痛嫁恨于明珠,視之為禍胎妖孽,必欲除之而後快,好幾次領了衆仆強行闖入院中,定要奪走女娃去活活溺死。倪素月緊抱愛女,哭得死去活來,莊重源愛妾心切,也與母親對抗,區氏終究不能得逞。但是望岳園上下,從此便開始争相謠傳,煞星明珠此來是要令莊家萬劫不複的。倪素月憂心忡忡,遣人請來靈岩山中操行高潔、道德雙修的女冠,寂蘭之師虛舟子相助。虛舟子力排衆議,當面怒斥雷巽子極力蠱惑莊仙倫從其邪道,沉溺修煉采補房術,濫服丹藥、縱欲無度,其死,完全是因為他服丹石以快欲,導致腎水枯燥,心火如焚,五髒幹裂而令大禍立至,真正的罪魁禍首正是妖道雷巽子!虛舟子的義正辭嚴逐退了妖道,也暫時平息了望岳園中紛紛擾擾的疑懼。入宋以來,人們已由李唐皇室中衆多因服丹藥而早死的例證中,漸悟服食外丹、希求長生之巨僞,趙宋皇室也不提倡煉丹之術了,外丹術走向式微。但是,只要長生不死的妄念不滅,人間就會有如莊仙倫者流不斷湧現,這種人會早死完全是咎由自取。

同年秋初時節,莊重源從南海之外游歷歸來,一日,忽覺手腕疼痛,撩開衣袖查看,驀然驚覺不知何時腕上竟出現了一圈紅痕,紅痕并不重合,裂處赫然與蛇頭蛇尾相似,蛇頭張着嘴,似乎極力想将蛇尾咬住。家人見了詫異不已。請醫求治,都說見所未見,不知何疾。很快地,竟又在莊重源腰間也發現了蛇痕。兩道紅痕越來越清晰,疼痛越來越嚴重,蛇頭蛇尾也越來越接近,找遍大夫偏偏又查不出個所以。眼見着莊重源病情日重一日,俨然病入沉疴,又将英年早逝。與此同時,望岳園中的妖言重又沉渣泛起。區氏本就憎恨明珠入骨,此時更是口口聲聲說,明珠又要生生克死她的獨子了。園中諸人紛紛避三娘母女而遠走,唯恐沾惹上一星半點邪晦之氣。因為害怕不知何時區氏就要來奪走女兒溺死,倪素月吓得整日緊抱女兒躲在房中,深鎖重門,惶惶不可終日。幸虧那日寂蘭來到了望岳園,及時攔下了氣勢洶洶領着衆仆就要砸破院門的區氏,才得以保住明珠一命。當時已通易理的寂蘭當即為莊重源起卦,據卦象指出,此疾非位于北向的神醫而不可救,而離家最近的名醫就是城北放鶴園的卞峤了。卞峤性情怪誕,輕易不肯到權貴財富之家看診。區氏輾轉打探得卞峤雅好絲桐之後,親自上山苦苦哀求寂蘭忍痛将其傳世寶琴“松月清輝”割愛,才請出卞峤為莊重源診脈。身為神醫的卞峤乍見病處,即大吃一驚說,想不到他也只在古佚奇書上見過一次的怪疾竟然真的讓他碰到了,如果等到蛇頭蛇尾咬合,病人就已回天乏術。經過神醫月餘調治,蛇痕終于日漸淡去,險險地趕在頭尾咬合之前消失了。莊重源與明珠都撿回了一條命。到這一次,不由得莊重源不相信母親的斷言,他對于明珠也日益疏遠提防起來。為此,寂蘭屢勸倪素月将女兒送人寄養,遠遠離開區氏那幫是非之人,否則,望岳園中但有不幸發生,都要被栽到小小的明珠頭上,明珠只怕小命難長。倪素月左思右想,為了愛女也只有如此了。于是,明珠便被送給了沈先,改名沈瞻淇。

長長的故事講完,沈瞻淇幾近目瞪口呆。

寂蘭輕道:“我想,子野真是深知你心性,料到你必然會刨根究底先上靈岩山來找我。如此也好。當初是我将你抱出莊家,如今再由我送将回去,也算全始全終。”

沈瞻淇猶豫着問:“那區氏……”

“區氏尚還健在,但年事已高,神智昏聩,早不主事了。如今,莊家當家主母乃是大夫人裴雨梨。說起來,我與她也算得沾親帶故。你放心,裴夫人不信那等妖道邪說,當不至與你為難。”寂蘭安慰她。

* * *

次日,沈瞻淇由寂蘭陪同,下山進城,于申牌時分到達莊家望岳園。

除了喜極而泣、激動得不能自已的倪素月,莊家在家的衆人對于明珠歸來一事的反應,普遍顯得不大熱絡。對莊重源來說,十八年前鬼門關前走一遭的經歷,令他至今心有餘悸,但如今孤女來投,即便只是看在愛妾的面子上,也不能将其拒之門外,否則,就是沒有人性的豺狼了。他心裏想着,日後便是這梅苑也要少去些,須以少見明珠為上。莊主尚且如此,何況他人。那當時還不曾進門的四夫人張氏、五夫人秦氏,基于妖言餘緒,也決定對明珠敬鬼神而遠之。見過禮之後,三人便先後借故離去了。

裴雨梨畢竟是出身大家的主母,端莊而沉穩,早在不動聲色間,已從各人的表情中推斷出了他們的态度。此時,再次對寂蘭謝道:“蘭煉師親出仙山送小女還家,一路辛苦了!”

寂蘭笑道:“裴夫人客氣!出家人慈悲為懷,本應如此。何況,我也正好借此出來走動走動,尋訪尋訪故舊,也免得彼此疏曠了。”言下大有以明珠後盾自居之意。

裴雨梨哪會不知,也笑道:“煉師說笑了!別家我不知,煉師可是我家的大恩人,斷不至有疏曠的一日。”言畢直視着寂蘭。

寂蘭對她會心一笑。

裴雨梨點點頭,客氣地請她寬坐,然後轉頭舉手招沈瞻淇近前來,問道:“與你同來的那兩個男子,都是何人?”

沈瞻淇躬身道:“回大娘,那老者是我家仆,由于年老無依,我便攜了他同來投奔,還望大娘能便宜安排了他。”見大娘點頭應下,又道:“至于那少者,原是我養父收留在鋪面裏做書記的,但與我家卻并無契約,此次……”她看見侍立在大娘身側的二娘柳氏此時附耳對大娘說了幾句話,不由得頓住言語。

裴雨梨問:“他,與你可有婚約麽?”

“沒有!”沈瞻淇趕緊說明,“女兒至今尚未許婚。”

裴雨梨點點頭,沉吟道:“既是沒有婚約,總是不好再留在家中。”

“是!”沈瞻淇恭順地應承着,但又不免替石沖擔心,若是莊家不留,以他的才幹,恐怕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于是道:“只是,石書記此次千裏迢迢護送我北來,一路甚是辛苦,我想……”她望向大娘。

裴雨梨并不接話。

寂蘭在一旁助陣道:“我看那少年也是個厚道人,若是莊家方便,裴夫人不妨派他一個差使,應該不是難事。”

“話是這麽說,”裴雨梨道,“但是大家之中,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若是惹出什麽閑言碎語,總是不妥。明珠既未婚配,便不得不考慮,畢竟清譽攸關。”一個少年男子,非親非故的,不遠千裏追随一個女子,怎麽敢說其中沒有私相授受之處?至少也是別有私心。明珠既然歸來,那便是大家閨秀,豈能跟個不明不白的少年有些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瓜葛?總要遠遠地打發了他才是,無非破費些錢財罷了。

所謂的大家風範,對于女孩兒,無不從最不堪處着眼,條規面命,恨不能使其長于渺無人煙的樊籠之中,一旦行為涉及男子,家中長輩便免不了以自己的狹隘之心妄自揣度,甚至無中生有、積非成是。沈瞻淇心裏不屑,卻又不好初入家門就與主母強辯,于是,順着大娘的話頭往下說道:“大娘所慮極是!我等禮義人家,确實不能落人口實,若是教人說我們受恩不報,豈非于家聲有虧?這石沖,無非急需落腳罷了,我莊家家大業大,哪裏就怕多他口飯吃?大娘便随意将他派到個鋪面上打打雜,好歹安頓了他也就是了。”

裴雨梨起初聽她贊同自己,還當她确實恭順,卻不料越聽下去越覺不對,最後,她竟然替自己把主意給拿下了,一時間有些不能反應。她深深看着沈瞻淇,幾不可察地微笑了一下,口中說道:“如何處置,我自有打算。”但心下已知,如果真的以些許錢物打發走石沖的話,自己就要被她落下口實了。想自己自從主事以來,幾乎每件事都辦得令人心服口服,這才贏得了全莊上下一致的敬畏尊重,如今這件事,說大說小,只是揣度,倒也不必為此折損了自己的形象。而這個不受衆人歡迎的明珠,初次見面竟然就使巧把自己拐進了她彀中,只怕日後對于她,還真是需要另眼相待了。

一旁悠閑品茶的寂蘭,聽着二人的言語,嘴角不覺泛上欣慰的笑意,若說此前她還有幾分疑慮,怕沈瞻淇在這個大家之中備受人欺的話,那麽此時,她已經不用擔心了。子野果然教養得好女兒啊!若是當初不将她送走,而是在這座大莊園裏将她艱難養大的話,今日的她,如何能出落得這般精靈巧慧、光彩照人呢?只要看看素月和明玥的情形就知道了,唯唯諾諾,柔婉恭順,所謂為人稱譽的閨儀美德,除了令自己更加卑微屈辱之外,別無所用。

裴雨梨暫時撇開了石沖,又向沈瞻淇問道:“你在養父家中,可曾延師教習些詩書閨儀、針黹女紅麽?”若是不曾,少不得要着人好生教導教導的,她已經年過雙十,必須為她盡快議婚了。想來那沈先遣她來投本家,也是這個意思,由莊家嫁出的女兒,夫家便是再如何不濟,也不至于窮困潦倒到三餐不繼吧。

沈瞻淇道:“回大娘,延師教習倒是不曾,不過,養父養母都曾親自教習女兒讀書識字、針黹女紅。”

裴雨梨點點頭,随意地問:“都曾讀過何書?”

“大凡古今《列女傳》、《女則》、《女誡》、《女孝經》、《女論語》以及《詩》、《書》、《論語》、《孟子》等,都曾讀過。”沈瞻淇答道,讀書,吾所欲也,這些算什麽,她讀的書何止于此?不過,大娘既然愛聽這些,何妨順着她說。

好大的口氣!“嗯!很好!”裴雨梨面上雖在颔首贊許,但心中大為不滿,直想奚落她一番,“你既全都讀過,便将那《女論語》背些上來,與我聽聽。”唐宋時期最重要的女教之書就是這《女論語》了。

“是!”沈瞻淇朗朗背道:“大家曰:妾乃賢人之妻,名家之女。四德粗全,亦通書史。因辍女工,閑觀文字,九烈可嘉,三貞可慕。懼夫後人,不能追步,乃撰一書,名為《論語》,敬戒相承,教訓女子。若依斯言,是為賢婦。罔俾前人,獨美千古。

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內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窺必藏形。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女非善淑,莫與相親。立身端正,方可為人。……”

“好了好了!”裴雨梨擺手阻止她再背下去,原本想借機嘲諷她誇下的海口,沒想到她真能倒背如流,只好說道:“看你如此谙熟詩禮,我心甚慰,我莊家閨秀,理應如此。但望你日後果能行止以禮、動靜如儀,謙虛謹慎、善事尊長,應對從容、不可自專。”這最後一句,自然是專有所指的。

“是!女兒謹承大娘教訓。”沈瞻淇口中雖如是說,心下卻想,聽便聽了,做與不做,卻是在我。

沉默的寂蘭笑意更深。眼前的明珠恐怕比當年的自己更有過之。

裴雨梨接着又教導了庶女一通,無非家規禮數之類,而沈瞻淇一直垂眉低眼,只管應承稱是。終于,裴雨梨道:“今日時候不早,你便随了你娘回苑去吧。”

“是!女兒告退。”直到此時,沈瞻淇方才暗出一口氣,入門一關終于結束了。

寂蘭也辭了裴雨梨,随同倪素月母女一道前往梅苑。

瑞鶴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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