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了正堂,三人一路穿花、拂柳、過橋,緩緩向西行去。

沈瞻淇邊走邊浏覽着園中光景,禁不住在心中贊嘆道:“好個清雅的園囿啊。”沒想到莊家雖是商賈人家,所築園囿卻顯得素淡清新、自成一格,不似時下衆多園囿,極盡奢華之能事,結果俗麗不堪。宋時私家造園方興未艾,官宦、地主、富商無不争相構築。莊家原是洛陽大家,當然也不例外。靖康之前,北依邙山、南對龍門,又有伊、洛、瀍、澗諸水蜿蜒其間的西京洛陽,因其林壑優美而人文荟萃,園囿更是星羅棋布,其中如文彥博的東園、司馬光的獨樂園,都是稱盛一時的名園。莊家不想在華麗奇巧上與官宦名園争勝,又恰好家風好道,便獨辟蹊徑,師法自然、無為而治了,因其園北望邙山而名之為望岳園。南遷蘇州之後,園名風格仍然不變。

倪素月一面走,一面向女兒介紹園中各苑情形:“這望岳園中,目下共開有九苑:方圓最大的正苑,名為‘蘭苑’,莊主居其東,大娘居其西;南面諸苑現有三位公子居處,分別是‘桐’、‘桂’、‘竹’苑;北面諸苑開有祖母的‘松苑’及四娘、五娘的‘杏’、‘李’二苑。正苑東面,大娘原本是想請祖母居住的,奈何祖母素與大娘面和心離,不肯住得太近,便分給了二娘,名之為‘荷苑’;我們‘梅苑’位于正苑之西。”

沈瞻淇點着頭,默默将大致的方位記在心裏。

到梅苑坐下以後,倪素月感嘆道:“我兒一別十八載,家中情形如今一概不知,若是小家小戶的,倒也罷了,只是這望岳園家大業大的,其中千頭萬緒,真是,教我一時都不知從何說起。”

沈瞻淇安慰道:“娘親不必為難,所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未到眼前的事情,何必為之着惱?”

寂蘭在一旁笑道:“素月是怕你初來乍到,學不來這裏的規矩,惹得大娘不悅,又要生出是非。”轉向倪素月,又道:“你呀,就不用操這份閑心了!方才在正堂上應對,我看明珠強你百倍,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我起初也有顧慮,後來見這陣勢,真是不由不贊嘆子野教女有方啊。”

提及沈先,倪素月不禁傷懷道:“想不到沈先生竟去得如此匆促!”竟油然紅了眼圈。

寂蘭忙道:“故人已矣,不必多想了!如今緊要的是明珠!”

“哦,是!”倪素月趕緊收整情緒。

寂蘭道:“你且将這家中諸人情形,簡要說與明珠得知吧,也好令她心中有個底數。”

“嗯。”倪素月應着,便轉向女兒道:“如今家中,你也看到,是大娘主事,祖母年邁,連松苑也少出了,我們只不去招惹她,當是無事。莊主主外經營,少問家裏,是故園中大小事務,全數決于大娘。大娘持家,以家規為範,定長幼、別尊卑,教兒女、治奴仆,恪勤尚儉、井井有條,賞罰分明、上下無不敬服。園中自然也有愛惹事的,卻也只敢在底下鬧鬧,若是教大娘得知,重則能攆出門去。所以這些年來,我和你姐姐還算過得不錯。對了,你姐姐明玥如今嫁在城西魯家,明日我便遣了人教她過來與你一聚。”

“姐姐嫁去過得可好麽?”沈瞻淇問,對于姐姐,其實她已經全然記不得了。

倪素月與寂蘭互看了一眼,寂蘭不語,倪素月道:“魯家自然也是殷實人家,隔日明玥歸來,你便知道了。”

“我可還有弟妹麽?”沈瞻淇問。

“同胞弟妹是沒有了,”倪素月道,“你的弟妹,都是四娘、五娘所出。這家中兄弟姐妹不少,日後也少不得要碰面,我便為你解說一番吧。你在莊家女兒當中,排行第五,上面的姐姐有大娘的蘭心、二娘的玉環、玉珮,還有明玥,她們都嫁了,在你之下,便是四娘的采蘋和采荇了。采蘋今年十七,大娘正在為她議婚。我看今日情形,大娘必也要着手為你張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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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瞻淇笑一笑道:“我卻不需她張羅。”

“胡話!”倪素月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要她張羅,莫不你還自己張羅去?沈先生遣你歸來,我看便也是如此打算的,畢竟莊家嫁女,就算是庶出,夫家也不至差到哪裏去。”

沈瞻淇但笑不語,随她去說。

倪素月接着道:“家中兄弟,共有五個,大公子雲騰、三公子雲飛,出自大娘,二公子雲躍、四公子雲揚,出自二娘,大公子、二公子已娶有妻室,三公子去年滿二十,也移住到南苑去了。四公子年方十五,如今不在家中,年前便入和靖書院就學去了。還有五公子雲舒,方才七歲,仍随四娘住在杏苑。”

“不知家中諸人可都好相與麽?”沈瞻淇問。

倪素月道:“大家之中,人多事雜,哪得人人都好相與?好在有大娘治下甚嚴,便有事端,總也與我們無關。即便真有事,但多多忍耐些,莫與他争,也就是了。”繼而想起女兒方才在正堂的言語,不禁叮咛道:“明珠!此地畢竟比不得你原來小門小戶,應對進退間,切不可擅自主張,壞了規矩。今日大娘是念你初來,不予追究,他日便未必如此寬忍了。你莫笑,切切記得!”

“女兒記下了!”沈瞻淇微笑道,“‘蟲全性命緣無毒,木盡天年為不材’,我都省得。”

“如此甚好。”倪素月欣慰道,“我與蘭煉師還有些話說,你且先随了養娘,下去拾掇拾掇吧。”

* * *

四日後,莊明玥方才歸來。

母女三人見過之後,倪素月輕聲問:“魯家又不許麽?”

“嗯。”莊明玥輕應了一聲,嘆道:“若非娘親三度遣人去接,便是今日,也是出不來的。”

沈瞻淇打量着姐姐嚴嚴實實的裝扮,奇道:“大熱的天,姐姐如何這般打扮?”

莊明玥聞言,竟倏然紅了眼圈,淚水盈盈欲堕。

倪素月急忙拉過小女兒,道:“今日我母女三人終能團聚,是歡喜事,其他暫且休論。明珠,你不是說泉州通海外,有許多奇聞轶事麽?今日便接着講來,也讓明玥一起聽聽。”

“哦!”沈瞻淇暫時将心中疑惑放下,接着先前與娘親的談話,又開始眉飛色舞地解說海外奇譚,“方才說到那膚色黝黑之人,我在泉州街頭也見過的,據說其故地遠在天竺之西,名喚大食。我見過唐時書籍言道,彼時長安城中便有所謂‘昆侖奴’,也是渾身黧黑……”

小丫環晴雪帶了另一個丫環進門來,輕喚了一聲:“五姑娘!”

“何事?”沈瞻淇問。

“大少夫人遣了碧玉姐姐前來,說是有請姑娘過桂苑一敘。”晴雪答道。

“哦?”沈瞻淇遲疑着,這大少夫人柴玉瓶,與自己只在餐桌上照照面而已,并無更多往來,何以今日忽地熱絡起來?

見她猶疑,碧玉上前躬身回道:“回五姑娘,是少夫人昨日打得幾對上好珠花,想送給幾位小姑,今日便遣了婢子前來,邀四姑娘、五姑娘到桂苑去各自選取。”她進門後,見到莊明玥也在,便機靈地把“四姑娘”也加了進去。

莊明玥笑道:“我便不去了。謝謝你家少夫人,煩請告知,上回相送的珠花我還戴着呢,改日再登門敘談。”又對沈瞻淇道:“妹妹便随她去吧,嫂嫂也是一番好意。”

沈瞻淇便攜了晴雪,随碧玉過桂苑。桂苑在梅苑東南,三人繞開正苑,穿過梅苑南面低矮的花牆,踏上了一條石子小徑。沈瞻淇見小徑右手邊的花牆上有叢叢茂竹伸出牆外,推測道:“此必是竹苑了。”

碧玉答:“正是竹苑。”

正行進間,忽有琴聲缥缈而來,若有若無、時斷時續,沈瞻淇大異,不禁駐足細聽,只覺得琴聲和靜清遠,音韻仿如在水雲間回轉。不由輕喟一聲,贊道:

“竹下瑤琴三五聲,清商初起水雲間。”

話音才落,琴聲驀的頓了一下。沈瞻淇一笑,對碧玉道:“走吧。”

碧玉似乎也聽得如醉如癡,一時間不曾聽見五姑娘吩咐,被晴雪推了一下,強笑道:“原來三少爺回來了。”

晴雪“噗哧”一笑,見姑娘已經走到前頭,便顧不得取笑碧玉,追了上去。

才進桂苑廳門,柴玉瓶便迎了出來,“五妹可來了,我還道我這個嫂嫂面子不夠大呢。”

“大嫂說笑了。”沈瞻淇客氣道。

柴玉瓶攜了她踏進廳來。廳中,六姑娘莊采蘋、七姑娘莊采荇正在與一個年輕男子說話。那男子見又有人來,擡頭來看,與沈瞻淇四目相對時,禁不住“咦”了一聲。

沈瞻淇也是一愣,全未料到竟會在這裏重遇他,那個男子,正是那日西湖之上的“柴大官人”!對啊,她這時才聯系起來,大嫂正是姓柴!此人莫非是柴玉瓶的兄弟?

果然,柴玉瓶為沈瞻淇引見道:“這是舍弟柴俊傑。”又對柴俊傑道:“這就是五妹明珠。”

二人互相見過禮,沈瞻淇走到左首椅子上坐下,柴俊傑亦步亦趨也坐到這邊來。沈瞻淇頗有些惱怒地斜了他一眼,他卻一直微笑着,全不以為意。

此後,柴玉瓶取出珠花讓妹妹們挑選,随後又接着閑話,而柴俊傑一直跟在沈瞻淇左右,令她好生不自在。坐不多時,便起身向柴玉瓶告辭。柴玉瓶也不強留,送到廳門便轉身進去。沈瞻淇跨出門,不料柴俊傑也跟了出來,她側身停步,不悅道:“柴公子請留步。”

柴俊傑一笑,輕道:“林小官久違了!想來你我确實有緣。”

“我看未必!”沈瞻淇冷哼一聲,轉身就走。早知道柴玉瓶相邀,不會是什麽好事,原來哄了她們姐妹前來,是讓自己兄弟暗地裏相親的!

柴俊傑并不緊追,只站在門前目送她離去,唇邊笑意更深。

柴玉瓶送完莊采蘋姐妹過來,見弟弟還在望着苑門癡笑,忍不住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取笑道:“去得遠了!這千裏眼的工夫,可不是一時半會能練得會的!”

柴俊傑抓住姐姐的手,央求道:“好姐姐!就是她了,就是她了!這回你可要幫幫兄弟,定要成全了這樁美事!”

“姐姐省得!”柴玉瓶笑道,“便沖她這等本事,我也是要刮目相看的。”自己這個薄幸浪蕩的兄弟,花間悠游從來都是得心應手,幾時為了女人求過人?“怎麽樣?姐姐說得不錯吧,管教你相過了我家小姑,自然收心定性。”柴玉瓶邀功道。兄弟已經年過二十五了,還是不肯議親,說是若非娶得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他就要游遍花叢,必要耍得疲累了才肯罷休。爹娘只此一個嫡子,自小嬌縱溺愛,哪裏管得了他?每每寫信來,教女兒也多多留心為兄弟張羅張羅,總不能由着他如此使性下去。這次兄弟游商過蘇州,順便上望岳園來拜望,柴玉瓶又舊事重提,柴俊傑也一貫地搪塞。

“诶!”柴玉瓶忽然想到一人,“對了,我家新近回來一位小姑,說是早年寄養在他人家中的,生得果然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年過雙十還不曾字人,我看定是心氣太高的緣故。”她打量着兄弟,啧啧道:“看看我兄弟,如此英俊潇灑、器宇軒昂,自然定是要那般出色的美人兒才能配得來的,真真是天造地設、一對佳偶!”

柴俊傑不感興趣,哂然道:“便是你家那六妹、七妹,當初也聽你誇得天花亂墜,可看過之後,不過爾爾,中人之上罷了。這世間什麽樣的美人兒我沒見過?什麽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我看莊家也就是那三娘,還算得是個拔尖的美人兒,可惜太老了些!不然……”

柴玉瓶啐了他一聲,點着他的腦袋,罵道:“你個沒羞沒臊的!這賊眼便連長輩的顏色也不放過!小心瞎了你!”

柴俊傑任她指點,不以為意,“我早說了不需你們操心,你們偏要自尋煩惱。姻緣姻緣麽,總要緣分到了,才好水到渠成,急的什麽。”

“哼!”柴玉瓶道,“這回看你求不求我,方才我說的小姑,還正是三娘所出的。”

“哦?”柴俊傑興致稍起,但随即又道:“那三娘美則美矣,可惜是個燈草般的人兒,風吹吹便倒了,想來這個姑娘,也強不到哪裏去。”要人伺候還則罷了,更讨厭的是不禁折騰,只能遠觀而不可亵玩,便無趣之至了。

柴玉瓶但笑不語,不再與他分辯,顧自遣人去将小姑邀了來。她心下已經篤定這回兄弟的婚事應該萬無一失,總算可以了卻父母家人的心病了。此時看來,果然不出所料。

* * *

沈瞻淇出了桂苑,快步走在石子小徑上。近竹苑時,留心傾聽了一下,和緩的琴聲仍然斷續在響,不覺放慢了腳步。

晴雪問道:“姑娘可要去拜望三少爺?”

沈瞻淇輕笑道:“主人不請,何必相擾?”大凡雅好絲桐者,多願獨樂樂,少有衆樂樂者,鼓琴多為樂己而非娛人。一則是琴弦以蠶絲制成,聲音微細,非定心靜氣者仔細聆聽而無以得其妙;二則琴者多心氣高傲,盡管世間知音極稀,卻絕不願輕浮佻達或附庸風雅者與聞,他們認為,樂乃用以返璞養心、修身理性的聖事,而非娛悅耳目的聲色享受,或是自标高雅、徒博虛聲、誇示局外的手段。

二人緩緩地邊走邊聽,沈瞻淇只覺得方才在桂苑的一腔懊惱盡被遠遠抛開,耳中只有微微的琴聲和風聲。這一曲很快便終了了,二人也漸近梅苑。沈瞻淇輕嘆道:

“一曲身外都無事,複知是時心靜閑。”

正要加快腳步,卻聽見竹苑牆內有人朗聲說道:“雅客既來,何以兩過其門而不入?”

沈瞻淇一笑,揚聲道:“攪擾三公子雅興了!”

“正門有請!”牆內人邀請道。

于是,沈瞻淇含笑帶了晴雪轉往竹苑正門行去。到得正門,只見苑門大開,一身月白的主人正在門內負手而立,等待客人到來。沈瞻淇擡頭看向主人面容,頓時一錯愕,這不是“筠卿”麽?想不到,那日在簡寂觀前宛然天人的筠卿就是莊三公子!

莊三公子對着來人拱手道:“在下莊雲飛,敢問姑娘芳名?”

沈瞻淇盈盈斂衽回禮道:“小女子沈瞻淇,叨擾三公子了。”

“哪裏!”莊雲飛側身請客人進去,“沈姑娘慧心獨具,莊某今日有幸一遇,不揣冒昧,敢請姑娘共賞一曲,還望姑娘能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當!”沈瞻淇道,“瞻淇不谙琴藝,只能就自己領悟略談一二而已。”

兩人沿着通幽小徑向內行去,徑邊竹枝茂盛,清影婆娑,淡香怡人。直到沿着小徑轉了個彎,一座精舍才呈現眼前,此時,舍前左首安放了一副香幾,爐中細細線香的袅袅輕煙正幽幽然盤旋升起,正中琴案上是一張古樸的素琴,而右手邊,兩個僮仆已在擡出的茶案上擺上了新煮就的茶湯,酽酽濃香似乎不經意般飄了過來。

“三公子好個所在!”沈瞻淇由衷贊道,“微風送茶香,竹露滴清響。”

“掃階緣客至,橫琴待君賞。”莊雲飛應道,伸手請沈瞻淇入座。

“三公子高擡了。”沈瞻淇走到茶案旁坐下。

“不然。”莊雲飛微微搖頭,也坐了下來,對沈瞻淇道:“莊某近日新譜一曲,名為《秋水雲天》,方才正在打譜試彈、斟酌定音,而沈姑娘只匆匆一過,便一語道破曲中韻味,如此知曲者,豈能是凡俗之人?”方才,他自己也是初次彈奏,正為曲中那飄逸空靈、逍遙物外的韻律沉醉間,乍聞牆外雅客點評,不覺心頭一震,然而牆外人并未久留。他回想一下,似乎是個女子,心下不免微有憾意,笑一笑便不再放在心上。不料,沒過半個時辰,那女子又過牆外,他聽到丫環與她的對答,又聽到那女子随口一占的詩句,驚訝于她才思敏捷的同時,更慶幸一貫曲高和寡的自己在這俗人充斥的望岳園中竟能覓得知音了。欣喜之下,他出聲留住了牆外雅客,管他是男是女呢。

沈瞻淇不再謙辭,笑道:“既如此,瞻淇可否聆聽三公子再弄仙音?”

“正有此意。”莊雲飛欣然道,随即起身到琴案邊坐定,看沈瞻淇一眼,準備開始彈奏。

“請!”沈瞻淇示意。

于是,舒緩的琴音徐徐響起。沈瞻淇正襟危坐、雙目微垂,凝神靜聽,此次近在咫尺,聽得真切分明,心緒不覺随着琴音起伏回轉,而身外諸事已無一在心了。

一曲弄畢,二人許久不曾言語。

終于,沈瞻淇道:“三公子鼓琴,恬淡從容,感于聲、發于心而應于手,真神技也!此曲開篇看似平淡,而意境卻高深幽遠,‘商’音起如潺湲流水,然後開門見山,動靜相生,匠心獨運,宛如水墨丹青,淡然雅致,不可多得。只是……”她頓了一下,見莊雲飛興味盎然地請她繼續,于是接着道:“只是我覺得,結曲時高音奏來,似有刻意之痕,若是能再淡漠空靈些,則輕緩蘊藉,更見深邃。”

莊雲飛聽得不住點頭,“沈姑娘所言甚是!雲飛一直覺得似有所缺,原來就在于此了!我即日就将它改過來,待他日重奏時,不知可否再請姑娘過來一聽?”

“樂意之至!”沈瞻淇欣然應承。

“沈姑娘察琴曲之微,精雅樂之理,卻不知師從何家?”莊雲飛問。

沈瞻淇笑道:“并無所師,只是略讀過前人琴論而已。瞻淇家道并不寬裕,鎮日忙碌,多為家計。”

“如此,則足見沈姑娘靈心妙悟,更加難得。”莊雲飛由衷贊道。谛觀琴史,早在先秦就已有“陽春白雪、曲高和寡”之現實;琴曲難懂,也早已有“伯牙子期、知音難遇”的典故。一般人等對琴不甚了了,已非一日,甚至畫卷之中也屢見有“琴器倒置”的現象。至于彈琴、聽琴人少,而好筝笛琵琶者衆,也是自古皆然,唐人詩句中就屢有“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唐劉長卿詩)之類的感嘆。宋室南遷之後,“琴棋書畫”作為文人四事,琴為之首,也非就其數量而言,而是從琴的本質內涵着眼的。而從其數量來看,則無論漢魏晉唐宋,歷朝歷代,即使在文人之中,琴也從未像棋、書、畫那樣普及過,至于在一般人衆之中,就更是如此。

沈瞻淇這回只笑了笑,接下了他的贊譽,望向他案上的素琴,問道:“不知公子愛琴,可有雅號?”

“有。”莊雲飛答,“我名之為‘白石流泉’。”

沈瞻淇颔首,“‘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果然好雅號!”起身到琴案前,俯首打量着案上橫卧的“白石流泉”。來來回回審視良久,方才輕聲贊嘆道:“我看琴有四美,公子此琴可得其三矣。”

“哦,如何四美?願聞其詳。”莊雲飛問,心下思忖,但不知她還會有何等高論。一時間竟無暇去細思,這個女子今日才初次見面,而自己俨然與她已經熟稔許久一般。

沈瞻淇道:“四美者,其一、韻致美。此琴音色自不消說,方才已然聆聽過;再觀其形韻,琴頭緊貼桌面,琴尾由雁足從腰部撐起,尾端微離案邊,整張琴看去似乎昂首欲飛;琴頭轸穗飄然垂下,微風輕拂,婀娜妩媚。韻致具矣。”

“其二呢?”莊雲飛饒有興味,繼續問道。

“其二,為形制美。公子既為琴者,當然爛熟于心。”沈瞻淇道。上古琴論雲:琴制長三尺六寸五分,象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年歲之三百六十五日也;廣六寸,象六合也;有上下,象天地之氣相呼吸也。其底上曰池,下曰沼,池者水也,水者平也,沼者伏也,上平則下伏。前廣而後狹,象尊卑有差也。上圓象天,下方法地。龍池長八寸,以通八風;鳳沼長四寸,以合四氣。其弦有五,以按五音,象五行也。遠取諸物,以自然事物為琴之部件命名,如岳山、龍池、鳳沼、雁足、天柱、地柱等;近取諸身,以人體部位為琴之各段命名,如琴頭、琴額、琴頸、琴項、琴肩、琴腰、焦尾、舌穴、弦眼等。一張造型端莊的琴,其漆色、其額寬、其項實、其岳高、其肩正、其腰度、其足平,觀之如婷婷玉立之仙人;撫之如人聲有情之吟唱。此外,琴式樣的變化也恰與不同時代的審美相适應。如唐以豐滿為美,則琴體大,輪廓圓柔飽滿;宋琴承襲了唐琴的寬大形體,但琴面弧度較唐琴為小,體扁身薄,好黑色髹漆,底平而不似唐琴微作仰瓦狀,故琴有“唐圓宋扁”之說。

莊雲飛颔首,請她再往下說。

“其三,為名題美。”沈瞻淇侃侃而談,“琴樂不同于其他,所求者為素雅大方之韻,其上唯一的裝飾,便是镌刻于琴背面的銘文,包括琴名與題詞,如此,琴便更添書香之氣、風雅之韻了。”

“不錯。”莊雲飛将琴身輕輕翻轉,琴底的銘文小字便呈現在客人面前。待沈瞻淇看過,又将琴輕輕放回,再問:“姑娘已說了三美,這最後一美,可是此琴所缺?”

沈瞻淇笑道:“公子素琴,前三者已無疑問,只不知此琴可有來歷否?”

莊雲飛答:“并無來歷,此琴乃是我自己斫制的。”

“嗯,這就難怪了。”沈瞻淇道,“琴之第四美,乃蒼古美。琴經長期彈奏,加之木質、漆底不同,往往會出現各種不同的斷紋。此琴并無古樸斷紋,可推知問世至多不過五六年。”

“正是!”莊雲飛欣然道,“姑娘見解,果然非凡。琴之斷紋,常見有蛇腹斷、梅花斷、牛毛斷、龍紋斷、龜紋斷、冰裂斷等。琴家認為,斷紋之琴音質透澈,外表美觀,故更為名貴。”接着不由嘆道:“姑娘慧性如此,竟未曾學琴,着實可惜!四美辨琴之論,雲飛心悅誠服。韻致者,琴之根本,視聽所自;形制者,遠取諸物,近取諸身;名題者,文墨琴音,相得益彰;古樸者,滄桑凝重,斷紋為證。說得好!雲飛此琴,也确如姑娘所言,四美僅得其三。此琴所用木料雖為陳木,到底仍感古樸不足。”

沈瞻淇點頭贊同,回首看了看爐中的線香,早在不知何時已經燃盡,于是向莊雲飛告辭道:“今日三公子雅樂,洗盡瞻淇凡心,實乃瞻淇榮幸!瞻淇也已叨擾多時,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莊雲飛送她出來,一路上幾度欲言又止,到苑門時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雲飛冒昧,敢問沈姑娘可是在此園中有親舊麽?”

沈瞻淇一愕,有否親舊,與相談甚歡有關系嗎?倏爾一個閃念,旋即笑道:“今日晚膳時分,公子便知端的。”揮手而去。

莊雲飛立在原地,望着她們出門,倏爾間訝然驚覺,自己居然頭一回感覺到對一個女子的離去悵悵然若有所失。

沈瞻淇二人進了梅苑,在花徑中穿行,晴雪到此時方才喋喋不休道:“姑娘方才好口才!竟能說得三少爺連連稱是。姑娘不知,非但這望岳園中衆人,莫敢指望三少爺垂顧,便是這蘇州城裏,能令三少爺正眼相看的,也沒得幾人。年前,三少爺弱冠,大夫人為他議婚,他總是推三阻四,左右就是看不入眼,如今更是聽也不聽。此前,大少爺還曾向夫人建議,暗地裏送了他苑中的碧玉姐姐去竹苑予三少爺暖床,誰知弄巧成拙,三少爺為此險些與大少爺大打出手呢。唉!”晴雪嘆息的口氣,絲毫不似十四五歲的小丫頭。

沈瞻淇但聽她說,笑而不語。也是!可想而知,這望岳園中的女兒家,有誰會不愛慕那天人也似的三少爺啊,他是大娘幼子,又生得那般神仙風骨,明知當不得正堂少夫人,便想着就是為婢作妾也使得。可惜的是這位莊三公子,偏是生得一副冷冰冰的性子,拒人千裏,左右難以近身。其實,在她看來,恐怕并非三公子令人難近,更多的原因是衆女接近他,目的也太明确、急切了些,若是胸懷坦蕩,俯仰無私,未必三公子就冷若冰霜啊,自己今日經歷便是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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