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柴俊傑自從在桂苑重遇沈瞻淇之後,居然打定主意非她不娶了,當日便遣了家仆直奔江陵府(今湖北荊州)去向父母報信,一面撺掇了姐姐先到裴夫人處吹風,一面去找能言善道的媒子,教明日便帶上草帖子,攜禮登門提親。

莊重源聞訊,不禁喜出望外,正愁着如何能盡快打發了令他不安的明珠,不想這麽快就有喜事找上門來,還點着名就要明珠。不需多想,他便對這樁美事滿口應承下來,本來,莊、柴兩家原是洛陽故舊,莊家長媳便娶自柴家;柴家身家豐沛人盡皆知,柴俊傑儀表堂堂也是有目共睹,如此稱心佳婿到何處去找?而年過雙十尚未許嫁的明珠,盡管顏色美麗,但畢竟是過時不嫁之女,誰知以前是否有過私情?雖然自她回來之後,也算得深居簡出、進退守禮,但此前種種總不免令人有所揣測,就像那個石沖,夫人作主,留是留下了,但他總覺得不甚妥當,無法放心,到底造了個借口,把他遠遠地打發到岳州(今岳陽)分號上去了。那柴俊傑還托媒子傳話說,希望能夠早定親事,早日迎娶,更是正中他下懷!想到原以為要費盡周折才能嫁出的明珠,這麽快就要出門了,他不由得喜上眉梢。

打發了媒子,莊重源匆匆忙忙趕去夫人房內通報消息。

“夫人,夫人!”莊重源興沖沖地進門便對夫人說道,“今日有喜事登門了!方才有媒來提親,要娶明珠!”

“是柴俊傑吧。”裴雨梨全無意外,卻有嗔意,“我還道等晚些時候閑下來再與你商議,卻不料你竟先自作主了。”

“怎麽?”莊重源奇道,“難道夫人以為不妥麽?”

裴雨梨道:“兒女婚姻,說是說父母作主,總也要兒女情願。你這般匆忙定論,全不問明珠心意,便是她日後迫于情勢應允了,也不免心有怨尤。柴俊傑此事,今日早前玉瓶便來向我說起,我未曾應她。之後我遣人去問了明珠,明珠回說十分不願。我想這事便罷了也不可惜。”

“這卻是為何?”莊重源不解,“莊、柴兩家乃是世交,柴家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難道還會虧了明珠不成?”

“哼!”裴雨梨冷哼一聲,“家大業大便是幸事麽?女兒家一生,難道只圖你個吃穿用度?便不消明珠說,我也是知曉的,那柴俊傑別個不行,狎妓嫖娼卻是個中老手,這種無品之流,難入我眼中。我自主事以來,經手嫁出的姑娘,尚無一人配的是這般女婿!”

莊重源見夫人動怒,有些心虛地看了她一眼,聽她并沒有将話題引到自己身上來,又不由暗自松了口氣。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那“狎妓嫖娼”的“無品之流”呢,那張氏、秦氏便都是妓女出身,當初為納她們進門,夫妻倆沒少吵鬧過。裴雨梨出身官宦大家,自幼熟讀女教,也一貫以賢德自居,入門兩年,見丈夫對自己的侍女柳氏有意,還主動讓他收了房。建炎初年,莊重源救下了落難姑娘倪素月,慕其美貌,要納她入門,裴雨梨盡管十分不悅,卻也并未多加阻撓。但在他家有嬌妻美妾仍然游戲花叢,竟至非要納妓為妾時,裴雨梨終于爆發了。當時,那張氏得知夫人不許,竟主動找到夫人,哀哀求告,自言出身貧寒,被人騙賣才入娼門,實非得已,久盼從良,而終于得遇莊郎,若得夫人允準,進門後定當盡心竭力服侍夫人,唯夫人之命是從。夫人終被她求得動了恻隐之心,嘆息着點了頭。而此缺一開,莊重源便更加肆無忌憚,氣得夫人再不許他親近。而那最後納進的秦氏,初入門時還當夫人好欺,嚣張跋扈,有恃無恐,直到夫人忍無可忍,大發河東雌威,拿出雷霆手段,當着莊重源的面将她打了個皮開肉綻、鬼哭狼嚎之後,才終于知道望岳園的主人到底是誰。

莊重源頗有些為難地開口道:“只是如今,我已然應下了,總不成又去退了吧?柴家也不會答應啊。”

裴雨梨哂道:“你腹中那點心思,我豈不知?只想着早早将明珠送出門去!哼!我勸你還是早日收心定性為上,否則難免重蹈你父覆轍。年紀都一大把了,竟還不如兒子知道自制!”見丈夫默然不語,也知道多說無益,于是又道:“如今不過是才下草帖子罷了,定不定親,還有回轉餘地,倒也不用着急。”

莊重源疑惑道:“夫人的意思是……”

裴雨梨道:“你既已接下草貼,我總不能去将他退了,駁你顏面。我料他不日就會來下細貼,到時候,你與我坐到一邊,不許多加口舌,此事我自有主張!”

果然,柴俊傑根本等不得父母的允肯——其實父母也必然是會允肯的,這邊又借了姐姐姐夫的支持,勉強按捺了兩日,再等不及,便遣了媒子攜酒來遞細貼子。那細貼之上,照例詳細地寫明了自家三代之內的名諱,更不遺餘力地開列了家中各地田産家當的具體名目,密密麻麻的小字把個帖子擠得滿滿當當,似乎還意猶未盡。柴俊傑事先便厚謝了媒子,教一定要舌燦蓮花,今日必得要女家喝了那“許口酒”,帶回她家的“回魚箸”。至于之後嘛,相親一節就不必了——他自己早就相中了,直接就下定,然後最好能在八月中就把親做了。

柴俊傑志得意滿地在自家別院裏等回音。好不容易等到媒子進門,卻是垂頭喪氣地原樣返回。驚問其故,媒子回說,上回遞草帖子,是莊主接的,這回遞細帖子,沒想到卻是大夫人坐在堂上,任憑她天花亂墜,夫人盡皆無動于衷,最後夫人說,她莊家自己便家大業大,本于錢財家産之上毫無興趣,何況這個女兒生得花容月貌,自個兒心氣又高,定然要嫁那儒雅斯文的官宦人家子弟,方才不致教俗氣埋沒了去。媒子臨去,還慚愧地退還了柴俊傑先前的厚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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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俊傑頗覺懊喪,沒想到裴夫人不僅回拒了媒子,還連帶暗諷了他銅臭逼人。到此時方才想起來,姐姐去向裴夫人探詢歸來,便說過此事恐怕難諧的話。只是他自己初次遣媒順利過了禮,一時興奮,竟将姐姐的話全數忘到了腦後。看來這一次,還是要多多拜托姐姐從中幫襯,此外,父母要是接了信欣然前來,便更好了,有他們二老與莊家“敘敘舊好”,莊家總不能再駁了故舊的面子吧?

* * *

同住在一個莊園之中,自然少不得與園中衆人往來。便從上回去過之後,沈瞻淇還到過桂苑二三次,倒也确實是衆家姐妹媳婦的小聚,并無其他。這一回,大家剛從蘭苑領了田莊新進的梨棗葡萄出來,柴玉瓶又邀着閑居無事的姐妹們到桂苑嘗新。不待沈瞻淇推拒,已被莊采荇一塊拉了過去。七歲的莊雲舒早就和柴玉瓶五歲的女兒追逐着跑出去老遠了。

中秋漸近,桂苑庭外幾株丹桂碎花滿樹,微風吹送,飄散了滿苑的幽香。環坐在院中的衆人,無不深吸着桂香,心曠神怡。

園中衆人閑聚,每每願意拉上沈瞻淇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她擅學瓦子中的“說話人”講史說話,她腹中的故事不比那說話人少,但凡《史記》、《通鑒》,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戰争之事,她俱能繪聲繪色娓娓道來。不過,閑居的女子們最愛聽的卻是煙粉奇緣、傳奇靈怪、張小娘子、宋小官人之類的豔事轶聞。今日拗不過衆人,沈瞻淇講的便是本朝傳奇故事集《青瑣高議》當中的《王榭》:

“……那王榭抱着浮板,随着波浪漂游,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一個大浪打來,将他沖到一座沙洲之上。王榭正躊躇間,有一黑衣老翁走了過來,見了王榭,竟道:‘老兒愚昧,竟不知主人郎到了。’王榭心下怪異,問他:‘此為何地?’老翁答道:‘此地乃是烏衣國。請主人郎随了老兒回家去吧。’王榭……”

沈瞻淇正說話間,卻瞥見柴俊傑施施然自廳中踱了出來,迳自悠閑地在她對面找了個地方坐下,并不言語,只是滿含笑意地盯着她看。看得沈瞻淇渾身上下仿如爬蟻,不自在得緊。柴俊傑提親不遂之事,裴雨梨雖未對衆人明說過,但在園中早已風傳開來,沈瞻淇豈會不知?而且,她還知道柴俊傑賊心不死,柴玉瓶除了常去裴雨梨處游說之外,更三不五時地在自己面前表白柴家的好處,目的昭彰。本來避着桂苑,便是不願再遇到柴俊傑,今日進桂苑之門,也一味地提防着柴俊傑的“偶然”出現。現在,柴俊傑從廳中走了出來,可見是早就躲在其中的。

“嗯嗯!”沈瞻淇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接着道:“王榭不敢廢讀書大事,欲入烏衣書院,便與衆生一道應入門試。應試衆生之中,有一人名喚行不通的,拿到試題一看,頗為疑惑,不敢下筆,于是請問先生:‘少一字否?’答曰:‘否’,未幾又請問:‘可加字否?’答曰:‘不可’,俄而又欲請先生過來,先生不禁火大道:‘便教你作《俊傑賦》,如何這般羅唣不休!’行不通悻悻道:‘賦便賦吧,卻是恁地頗有‘賊’性!’”

衆人一怔,然後哄然大笑。莊雲舒一時不曾提防,愣将口中葡萄盡數噴了出去,還要笑嚷道:“哈哈哈……便是我也認得那‘賊’字!”

柴俊傑嘴角上彎,笑意更深,絲毫不見惱怒的跡象。他不是白癡,沈瞻淇繞着彎兒罵他“頗有賊性”,告誡他“行不通”,他豈能聽不出來?他實在佩服她的本事,好好地說着故事,竟也能節外生枝,随口便編了個笑話來罵人。她不知道,早在他翻遍了臨安城內的花街坊院,就是找不到“林小官”,而恍然悟到早被“他”金蟬脫殼之時,他就下定了決心,只要再教他碰到,絕不能輕易放過了“他”。萬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就住在望岳園中,而且竟然是一個女子!似這般慧黠靈秀的佳人,不但他游戲花叢見所未見,想來便是終其一生,亦未必能遇着第二人!這不是“天下第一佳人”而何?這回,她可是再也逃不過去了,因為他“柴大官人”對她,勢在必得。

座中諸人嘻嘻地笑着,當然有人味出了明珠的故意,不時掃眼來看柴俊傑的反應,柴玉瓶甚至扯了扯他的衣袖,但柴俊傑卻只對她笑着搖搖頭,不以為意。

沈瞻淇見他竟然如此好涵養,一時也無可奈何,匆匆忙忙講完故事,便托辭向柴玉瓶告辭,喚了晴雪就走。眼見着已經踏上竹苑牆外的石子小徑了,卻冷不防從側面亭外花樹中走過一人來,正是柴俊傑!

“五姑娘請留步,何必如此匆忙!”柴俊傑側擋在二人身前。

沈瞻淇駐足冷然道:“柴公子快讓開,不得這般無禮!”

柴俊傑笑道:“若說無禮,倒是五姑娘無禮在先,柴某可是未予計較的。再者,我無非是想請姑娘,就到這亭中敘話幾句而已,何必如臨大敵一般?”

“你我之間,無話可敘!”沈瞻淇甩下一句,就想繞開他走過去。

柴俊傑左手一伸,将她攔住,“不敘也行,只說一句。”

“一字亦多!”沈瞻淇又繞向右邊。

柴俊傑又将右手一伸,顧自說道:“草壯成荘,深藏明珠而昭然異彩,一心一意,非卿不娶,妻者齊也。”說起來,他也夠溫文有禮的了,高度贊美之外,還表明了要對她“妻者齊也”的重視。

他居然在此炫耀起文采來了!沈瞻淇一哂,張口就回絕道:“此木為柴,便稱俊傑亦不堪棟梁!何德何能,要我相從?狂且妄乎!”

小徑那頭傳來一聲輕笑。

柴俊傑側轉身,“原來是三公子!”拱手作禮。

莊雲飛還了禮。沈瞻淇趕緊趁機繞過去,柴俊傑正想再攔,卻被莊雲飛橫擋在身前。莊雲飛面色不悅,冷淡道:“小徑之後乃是莊家內院,請柴兄自重!”

柴俊傑悻悻然,當然不能再追,只好在莊雲飛注視下轉身返回桂苑。

直到柴俊傑走遠,莊雲飛方才回去,轉身便看見沈瞻淇二人立在小徑岔口正等着他。他走過去,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倒是沈瞻淇含笑喚道:“三哥!方才多謝三哥援手了!”

“你我兄妹,理應如此。”莊雲飛淡淡道。

沈瞻淇笑問:“三哥如此冷淡,莫非還對小妹耿耿于懷麽?”

“哪裏!”他嘴上這麽說,心裏明白,自己确實是有些計較的。那日他心懷疑惑直等到晚膳時分,當母親喚了沈瞻淇過來與他和二哥見禮時,他大吃一驚,原來她竟就是那個甫歸本家的五妹!他埋怨自己竟如此後知後覺,怎就沒把五妹和這個住在梅苑的陌生女子聯系起來呢!才方見面,自己就被她戲弄了!而那忿忿然之後有無更深一層的情緒,他無暇去細想,總之是感到莫名的煩亂與懊惱。

沈瞻淇對他微施了一禮,歉然道:“前日小妹一時頑劣,得罪了三哥,還望三哥莫怪!”

她既道了歉,莊雲飛心下倒也舒暢了些許,說道:“也是三哥愚魯,一時不曾察覺。罷了,既已過去,五妹不必放在心上。”

我是沒有放在心上,可看來真正芥蒂于心的恐怕是你自己呢!沈瞻淇一笑,轉而問道:“三哥的《秋水雲天》不知可改好了?小妹可否有幸再聽一曲?”

莊雲飛淡然道:“尚未改好。隔日再說吧。”

沈瞻淇看看他臉色,忍住笑意辭道:“如此,則小妹告辭了,三哥再會。”

“再會。”莊雲飛說完,顧自轉往竹苑小徑而去。

沈瞻淇二人也緩步進了梅苑。

晴雪輕聲嘆道:“唉!我還道三少爺對姑娘別有不同,如今看來,也是一般。”

行過桂花樹下,有兩只黃蜂嗡嗡然飛過來,圍着二人轉圈,晴雪急忙揚着絹帕去趕。沈瞻淇卻轉首去找尋蜂窠所在,找了許久,終于在一株老梅樹上、枝葉之間,發現了一只青柚大小的蜂巢。晴雪随後也見了,嚷嚷着要教人來搗,卻被微笑的姑娘攔阻了下來。

* * *

又過得七日,午前時分。

“姑娘,當心!”晴雪無措地站在梅樹下,扶着梯子,仰首對着樹上的人喊話。

“這是幹什麽?”

一聲清冷的訓斥吓了晴雪一跳。轉身一看,更加手足無措,嗫嚅道:“三……三少爺!姑娘……姑娘她……”

莊雲飛走到她的位置旁,仰頭看去,只見沈瞻淇以輕紗裹面,正騎在樹枝上,一會兒手中敲敲打打,一會兒歪頭斜視過去,一會兒又接着纏繞,他揚聲道:“你在做什麽?快下來!”

沈瞻淇無暇他顧,只模糊地回道:“再一會兒就好!”未幾,扔給晴雪一個繩軸,吩咐道:“去先前那兒綁好吧。”這才順着梯子爬了下來。

“女孩兒家,登梯爬樹,成何體統!”莊雲飛一本正經。

沈瞻淇輕笑道:“閑來無事,尋些樂趣,三哥何必認真。”将手中工具和剩下的竹篾放進了樹下的雜物籃中。

莊雲飛向籃中一看,只見一圈繡花繃子之外,釘子、鑿子、錘子、輪軸、麻繩、木尺,木匠用小工具,不一而足。怪異地望着她,不可思議道:“五妹居然能将針黹女紅練成這般,實在令人佩服!”

沈瞻淇一笑帶過,問道:“三哥今日怎地有閑前來梅苑?”他輕易是不上女眷內院的。

莊雲飛道:“我方自蘭苑歸來,母親教我召你前去,到西廂小偏廳中回話。想必你也知道所為何事了。”

沈瞻淇點點頭,她已經聽說了今日一早柴家父母便親自登門為子求親之事,而大娘這般急切地召她,可知結果不妙。

裴雨梨一見她來,便開門見山道:“喚你前來,乃為柴家親事,想必你心下也自有數了。”

沈瞻淇躬身謝道:“大娘連日來為女兒婚事操勞,女兒一直感激在心,未曾當面謝過大娘,還望大娘莫怪。今日之事,我也料到結果定非我願,但事出有因,女兒斷不會因此銜恨大娘。”

裴雨梨颔首欣慰道:“自你初來,我便知你是個懂事的。你也知道,此前雖則你爹爹接了柴俊傑的草帖子,卻教我将他的許口酒回了。不過,我卻未料到那柴俊傑此次竟然興師動衆,千裏迢迢将家中父母接了來。今日午前,那柴家親翁親母便帶了媒子,親自攜了細貼前來提親。上回我諷他銅臭逼人,這回他便開列了家中歷代為官的名姓,竟至說到自己乃是周世宗柴榮後裔!柴家親翁更搬出陳年舊帳,暗怨我家知恩不報。此事已然過去多年,我家也早與他結了姻親,且年年禮尚往來,何曾虧了他家?他卻只是拿捏了把柄不放,教人徒呼奈何。”

“卻是如何把柄?”沈瞻淇随口問道。

裴雨梨哂然道:“此事說來都是丢人!便是你那不争氣的爹爹,早年少不更事時,中了杭州地面上‘游手奸黠’設下的‘美人局’,直落得人財兩空,流落街頭。幸虧當時柴家親翁也到杭州營商,在街頭偶遇,方才救了他回到洛陽。”那幫“游手奸黠”之徒,專事詐騙那些不谙世事的富家少年,先是買通了青樓女子,佯作正經人家的姑娘,再将她們說與少年作妾,漫天索要彩禮之外,更等入門以後,将家中錢財全部席卷一空,然後逃之夭夭。莊重源少年時倒還算不得風流成性,那次第一回獨自出外營商,便被人騙得奇慘無比,淪落得沿街乞讨,有家難回。

沈瞻淇心中暗笑,像這般低劣的伎倆,也就是騙騙那些富貴人家養尊處優的少年罷了,但凡市井小民出身的,也沒得那許多財寶煩勞得賊人惦記。

裴雨梨又道:“此事我兩家原也心照不宣,早不提了,沒想到如今他暗示出來,以恩壓我就範,也可見那柴俊傑确有勢在必得之心。今日堂上,他還信誓旦旦,連說日後定然痛改前非,絕不再涉足花街柳巷,便是家中那些侍妾,也可以盡數打發了出去。事已至此,我也沒得話說,只能随了你爹爹,接下他的細貼了。”雖然她不願自問,但事實就是,如果柴俊傑所求之女是她自己所出,那她便是說好說歹也決不會将之許與這般“風流無品”之婿的,但明珠只是她的庶女,何況自己作為當家主母,已經為她盡過力了,成此局面,實在也怨她不得。

沈瞻淇問:“他家可曾說好幾時來下定麽?”

裴雨梨道:“只說近日,具體不知,想來大概會在中秋前後。我意原是不宜操切,但你父與柴家異口同聲,都以你年過嫁時為由,主張早日完婚。我今日将此告你,便是教你也好生準備些自己貼身的物事,其他我自會為你打理。你若有何特出要求的,也盡管跟我道來。”

“謝大娘,我沒有其他要求。”沈瞻淇道。

裴雨梨點點頭,“你盡可放心,我莊家嫁女,定然不會少了你的風光,妝資嫁奁也不會教他柴家比了下去。”

沈瞻淇笑道:“大娘不必太過操勞,女兒并不計較這些。”

裴雨梨贊許道:“便是你這般通情達禮,也不枉費我一片栽培之心!你盡管放心嫁過去,想她柴家也不敢欺你并非嫡女出身。若是那柴俊傑痼疾難改,教你過得不順心了,你便捎信回來,我自與你作主,與他痛快了斷了就是。日後,我再與你尋個清白人家嫁了。”

沈瞻淇有些訝然,未曾想到一貫以禮持家的大娘,竟至開明如此,不由問道:“大娘家學,不是說師承‘洛學’伊川先生門下麽?”“伊川先生”即理學宗師程頤(1033-1107),也就是那“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名言的首倡。伊川先生晚年在洛陽龍門授徒講學,弟子甚衆。後世人将其與其兄程颢并稱“二程”,以二程的“洛學”作為理學的正宗。

裴雨梨笑道:“伊川先生所論女教,不許再嫁,誠為迂闊,莫說當今世人笑之,便是他自己家人,就首先不能厲行,況乎他人。”至後世,有層出不窮的衮衮諸公對伊川先生女教,別有用心地歪曲誇大,實只為滿足其心底不可告人的卑劣私欲而已。殊不知,伊川先生反對女子再嫁,同樣也不贊成男子再娶;在他自己家中,侄媳、甥女再醮,他也是默許甚至稱賞的;至于其家族,甚至歷多世仍不許婦人纏足、貫耳。事實上,社會風氣的改變,并不會因為有少數道學家倡導就能實現。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宋人對改嫁女子并不歧視,甚至仁宗曹後、真宗劉後以改嫁之婦,照樣能正位中宮,皇家尚且如此,民間就更不在少了。

“有大娘如此通達,誠為女兒之幸!女兒心下已有底數,也斷不會令大娘為難。”沈瞻淇讨巧地說着大娘愛聽的話,又一面趁機提出莊明玥的現況,“有一事,不知大娘有否耳聞?便是關于四姐的,那魯家對四姐并未善待。”

裴雨梨看了她一眼,深為她得寸進尺的功夫嘆服,淡然道:“魯家待明玥過于嚴苛,我亦有所耳聞。”

“不僅于此!”沈瞻淇道,“大娘不知,那魯家姐夫竟然三不五時便将四姐打得遍身青紫,其情狀着實慘不忍睹!上回四姐歸來,我見她大熱的天,竟然包裹得密不透風,大感驚異,後來才知,竟是被姐夫打了!”

“竟有此事!”裴雨梨也驚異了,但見明珠又欲再言,舉手制止道:“此事我已知曉,心裏有數。況且,明玥自己還不曾提及,今日便暫且不議它了。你先回去吧。”

沈瞻淇只好退下。

* * *

連日來,柴俊傑一直賴在姐姐家裏,撺掇着姐姐再将園中姐妹聚來桂苑,好讓他能有機會再見佳人。而柴玉瓶也不負所托,又一次将沈瞻淇拉了過來。

沈瞻淇當然知道必然又會“碰到”柴俊傑,不過這次她卻和顏悅色得多,柴俊傑近前與她交談,她也不再是一副不堪忍受的姿态,只是仍不多話。不過,這在柴俊傑眼裏已經是進步太多,他想,必然是由于如今大局已定,她也沒有必要再矯作不願的緣故。想他柴大官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家資巨萬、風流倜傥,憐香惜玉、溫柔多情,試問這世間能有哪個女人能不為之動心?小女人嘛,都是那一個樣子,有人求着,便以為自己真的價标千金之外了,而一旦被拿下,也就沒得再多矯情的本錢。

“妹妹怎地不願與我多話?”柴俊傑追随着沈瞻淇,問道。

沈瞻淇興致不高,懶懶回道:“院中姐妹甚多,只要柴公子願意,大可盡興,何必非要找我說話?”

柴俊傑自以為是地一笑,“妹妹怕是還在為我從前有失檢點事着惱。不過,妹妹盡可放心,如今俊傑有了妹妹,哪還更有餘暇再看他人!便是家中那些姬妾,也定是要全數打發了出去的。還望妹妹心下不要再存芥蒂才好。畢竟孟夫子也雲:食、色性也,只是少年輕狂,好在能不沉溺其間。便是時人至今傳頌之‘王相公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雲’,也未必不是人間佳話。可見,世間男子歷來都是如此,我亦不過不能免俗而已。”古往今來,文人士大夫一方面政論铿锵,另一方面卻縱情風流者,史不絕書。這是封建士大夫不可避免的雙重人格和雙重道德标準的具體體現。對時下男子而言,好色縱欲非但不足以構成道德污點,反而是自标風流的重要條件!

沈瞻淇諷道:“王相公确有桃葉桃根,蘇學士确有朝雲暮雲,只是敢問柴大官人,自問可有王相公、蘇學士之賢能否?怕是不敢自認過之吧。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省也。如今公子賢且不及,而不賢猶有過之,卻不知将熟讀聖人之書置于何地?便是日後名登金榜,與王、蘇齊位,亦可知與聖人之道迥然異趣!”

柴俊傑依舊微笑着,毫不動怒,似乎此人就有這麽欠罵,聽沈瞻淇冷然諷他,反而心中舒坦受用得緊,大概從小就被呵寵慣了,又在一幹女人堆中予取予求,呼風喚雨,既然凡事得來都那般容易,便再也不知曉要加珍惜,反而是這種諷來罵去的,更令他覺得新鮮有趣得緊。聽完沈瞻淇一段長論,他更篤定她的确在意他家中姬妾成群了,既然在意,便是吃醋妒忌,這可是大大的好事,他正求之不得!于是他笑道:“妹妹不必動氣!從今日後,我便收心定性,重讀聖人之言,一定好德不倦。”

沈瞻淇冷哼道:“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君不聞改過後善莫大焉?”柴俊傑迅速接口。

沈瞻淇好笑道:“你要改不改,與我何幹?”迳自過去向柴玉瓶告辭,揚手召了晴雪,便出了桂苑。

柴俊傑跟了出來。

沈瞻淇睨了他一眼,問道:“莫不是柴公子還想再送我們回去麽?”

柴俊傑涎臉道:“若是妹妹不嫌,俊傑還想到梅苑叨擾一碗香茶。”

這可是你自找的,實在怨我不得。沈瞻淇道:“也好。正巧柴公子前日所贈珠釵,不知為何少了幾粒珠子,正好趁此機會,還與公子,好教你拿了找人再去重配。柴公子請吧!”

柴俊傑喜出望外,原本以為她必不肯應允,沒想到竟答應得如此爽快,不由得喜孜孜跟在二人身後進了梅苑。沈瞻淇領了他來到梅樹下落座。梅樹下已然擺放了一方古樹根雕的低案,并幾個枯樹墩子。沈瞻淇請他寬坐,只道自己去取了珠釵再過來,便帶了晴雪匆匆而去。

柴俊傑枯坐多時,仍不見佳人前來,正自疑惑間,只聽見頭頂微微響起“嘶嘶”異聲,舉頭找尋,卻又聽得“嘭”“啪”接連兩聲,然後,一個青柚大小的物件便直直向自己墜落下來。他急忙閃躲,險些沒有砸到頭上,定睛忙向地上細看,竟是一個蜂窠!大叫不好之餘,“嗡嗡”然一群黃蜂已經撲面而來!

沈瞻淇在屋內又笑得腸子打結、捧腹“哎喲”不已。那用燈油、蠟油浸漬的絲繩,點燃之後,燃燒迅速且聲音明顯小于火藥引線,等那柴俊傑聽到異響,便是想跑也跑不遠了。

晴雪跺着腳直擔心,焦慮道:“姑娘!黃蜂就要蟄壞柴公子了!如此下去,如何了局?那柴家豈能與你善罷幹休?老爺、夫人處又該如何交待呀!”

沈瞻淇笑道:“管他管他!我倒想看看他柴家還要不要下定!”

當被黃蜂蟄得無處藏身的柴俊傑狼狽萬分地逃回桂苑,柴玉瓶簡直目瞪口呆。可想而知,柴家父母眼見愛子如此模樣,更是心疼得無以複加。曲夫人當即就要找上莊家去興師問罪、退了親事,已然走到別院門口,卻被兒子踉跄着追出來攔住。

柴俊傑扯住母親裙擺,叫道:“娘親莫去!孩兒不要退親!”

曲夫人憤然罵道:“孽子!你都着的是什麽魔道?她已将你整成如此模樣,你竟還道不要退親!好他個莊家呀!養得這般粗野丫頭,頑劣惡毒、毫無閨儀!柴家但有我在一日,便容不得她進我大門!莊重源今日若不肯與我着着實實教訓了這丫頭,看我可肯與他幹休!”

“逆子逆子!那丫頭到底有什麽好處?竟迷得你失了心智!”柴翁也氣得胡子直顫,拽着兒子的手臂,想将他拉開。

柴俊傑緊緊抱住母親雙腿,求道:“娘!今日之事,純屬偶然,豈能遷怒明珠!明珠言語溫文、行止有度,斷不是那粗野頑劣之徒!孩兒要定明珠,非她不娶,心意已決,斷無更改!如若娘親不允,我便離家自謀生路去!”其實他心下完全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

望岳園中,莊重源聞訊,只氣得七竅生煙,惡狠狠地召來明珠,就要當場以正家法。倪素月緊護着女兒,哭喊着求告,偏要以身代受,令仆從左右下不了手去。而家中最有威望的裴雨梨,只寥寥訓斥了幾句之後,便涼涼地袖手旁觀,再不置一詞。最後,莊重源的懲罰只能以禁閉思過不了了之,而他自己卻要攜了厚禮,親往柴家別院陪情謝罪,好在當事人自己不肯深究,于是,禮定莊明珠的一應事務便仍然照常進行下去。

瑞鶴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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