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也是阖家團圓的重要節日。節前許多天,人們就開始為過節作準備。酒家皆賣新酒,重結門面彩樓花頭、畫竿醉仙錦旆。市人争飲,每每才到中午便告售罄。時令還有螯蟹新出,石榴、梨、棗、葡萄、栗子,盡新上市。最熱鬧的是明月當空時分,官宦富貴人家都在結飾一新的臺榭中飲酒賞月,絲簧鼎沸,袅袅不絕;民間則争占酒樓,兒童則連宵嬉戲,金吾不禁,夜市骈阗,至于通曉。
莊家也是一家齊聚,莊雲揚十二日便自書院歸來了。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着十五日白天應上何處游賞。有人提議仍去虎丘。被譽為“吳中第一名勝”的虎丘,位于蘇州城西北、阊門之外,山下溪流映帶,碧波潺緩,遠遠望去恍若海上仙島,而且水陸稱便,游人絡繹不絕。
莊雲揚嚷道:“不去不去!年年故地,最沒趣味!且人群熙來攘往,哪有風景可言!”
莊雲飛深有同感,附和道:“四弟所言有理,今年便去得遠些,也未嘗不可。”
裴雨梨笑道:“我看,就去‘嘉湖別院’好了,臨湖買蟹,也更便宜。”“嘉湖別院”是莊家位于靈岩山上遙望太湖的一處清幽別院,平素是供暑熱天氣有閑暇時,家人過去避暑用的。
主母之言,當然是一錘定音,當日便遣了仆婦雜役前去收拾停當。
沈瞻淇在自己屋內忙忙碌碌地拾掇不停,将一應路途可能用到的物事一一揀進包袱當中,而且,連随身衣袋都準備了要裝的東西。
晴雪笑道:“姑娘!此行不是搬家,不過小住一二日而已,實無必要攜帶得如此周全。”
沈瞻淇也笑道:“我素有潔癖,只能用得自己物事,否則便周身不适。”
晴雪道:“嗯,這倒是與三少爺頗有相似。”
十四日,莊家一幹年輕人便提前到達嘉湖別院,然後結伴先行游覽靈岩山。靈岩山古雅峻樸,向來就有“靈岩秀絕冠江南”、“吳中第一峰”等美譽,山多奇石,尤以靈芝石最為突出,由此得名。山上有靈岩寺,據說是由春秋時吳王夫差為美女西施所建離宮——館娃宮改建,如今尚有西施洞、琴臺、玩月池、浣花池以及山下的采香徑、香水溪等遺跡。而山中多長有楓、槭等樹種,每到秋季,滿山紅葉煞為壯觀。
沈瞻淇與莊雲飛自靈岩寺出來,沿山徑緩緩行進。晴雪與二僮仆在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此前,當沈瞻淇提出要與三哥結伴時,莊雲飛只略皺了皺眉,卻并未反對。一路走來,二人觀題詠、評章句,言多契合,少有歧見,莊雲飛不覺為此次游友甚為相得而暗自慶幸。
“诶!三哥你看!”沈瞻淇忽然喚道,“那不是蘭煉師麽?”
莊雲飛轉過頭,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沿着溪水上溯,轉折蜿蜒處,原本隔水對坐着的兩個人——一僧一道,一男一女,一簫一琴,正在站起身來,看情形,似乎是一曲奏畢,就要相辭各去了。而那女冠,正是寂蘭。果然,寂蘭與和尚別過,便抱上瑤琴,翩然轉身向山深之處行去。而那和尚,則等寂蘭行得稍遠,方才随後踱向靈岩寺後院方向。
在寂蘭就要離去時,沈瞻淇本想揚聲喚住她,卻被三哥制止,詫異道:“這是為何?”
“化外之人,悠然來去,何必無故相擾。” 莊雲飛淡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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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是。”沈瞻淇道。便是喚住了蘭煉師,也不過就是寒暄寒暄而已,并無他事。不過,轉而又問:“但不知那大和尚,卻是何人?”
莊雲飛道:“那是芥山禪師,如今就在這靈岩寺裏修行。難怪方才在寺中不曾碰見,原來卻在這裏以琴會友了。”
他就是“芥山禪者”!沈瞻淇只覺心中一動,好奇道:“他二人僧道殊途,可看來交情卻是莫逆呢。”
莊雲飛輕道:“也是必然吧,畢竟他們算得是患難之交。”
“哦?”沈瞻淇興味驟起,“卻是如何過往,三哥快說與我聽。”
莊雲飛看看她,不解道:“五妹何時也變得三姑六婆一般,專愛探人隐私?”她不是素來不愛多管閑事的麽?
沈瞻淇笑道:“方才已然雅過了,如今便俗些,有何不可?”其實他便不細說,她也已猜得一二了,所謂的“患難”,當就是蘭煉師曾被金人俘虜北去之事。而芥山禪師,定是那救她于危難之人了。有題書贈字,有隔溪會曲,二人之間的情義,自然遠超泛泛之上。
莊雲飛失笑道:“難道五妹之雅,只是葉公好龍,專事做給人看的麽?”
“或者正是啊!”沈瞻淇谑道,“若是人人都似三哥這般,這世間男子,豈非都要找不到老婆?”
莊雲飛臉上一熱,斥道:“女孩兒家,如何這般口無遮攔!”
沈瞻淇卻不顧,迳自笑道:“三哥道學,管了自己便罷,卻是管我不得。我看三哥,只能配個同樣道學的,才好鎮日正經巍然地端着‘體統’、守着‘遮攔’,而不必時刻繃緊臉色,教人見了,無故累煞!”
莊雲飛任憑她嘲諷,并不發怒,卻豁然輕笑道:“‘豈其食魚,必河之鲂?豈其取妻,必齊之姜?(誰說要吃魚,必吃那扁鲂?誰說要娶妻,必娶那齊姜?《詩經?衡門》)’。為學問道亦如此,擇善而從之,何必追問門戶宗源?”只一句話,便将尴尬的話題靈便地轉到了“為學問道”上去。
沈瞻淇一愕,止了調笑,審視三哥一遍,心下思量着,想來自己之前怕是錯認了他,至少這句話聽來,可見他并不是那種倨傲偏執的道學先生,于是,正色道:“三哥所言甚是!如今天下有儒、釋、道三家,雖各有說辭,但究其義理,我看亦頗多異曲同工之處。宗師前賢,其實也莫不是博學旁采,集衆家之大成而後成。道學亦然。”儒家道學宗主周敦頤,便是一位遍覽群書的淵博學者,出入佛、老而返歸六經,一生妙悟玄機、參透大道。二程十四、五歲入其門下,“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意思是說,通過周敦頤的點化,他們終于悟到了孔、顏聖學的密旨,此後,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
“的确。”莊雲飛道,“便如禪者曰:‘夫大道沖虛幽寂’、‘緣起性空’者,便顯見與《莊子》‘惟道集虛’同理。”
“哎,對啊,”沈瞻淇聽他提到“惟道集虛”,不由又轉到寂蘭的話題上,“我曾在蘭煉師偏廳見過一幅字,所題正是‘惟道集虛’,而題字者便是芥山禪師。”
莊雲飛聞言,知道她還惦記着寂蘭與芥山的往事,其實,他二人行操高潔,人所共見;雖然僧道殊途,而情誼彌堅,亦人所共知,若是畫蛇添足地遮遮掩掩,反而顯得不夠光明磊落了。于是他說道:“芥山禪師俗姓耶律氏,原是遼國宗室,少年時随父南來催讨歲幣,慕中原佛法,遂出家學禪。後随師赴洛陽投歸龍門,可謂清遠禪師(1067—1120,宋著名高僧)之再傳弟子。時蘭煉師亦住洛陽,他二人彼時便相識了。金破遼國,耶律氏降金,芥山師被父召還。靖康年,蘭煉師為流寇所虜,行進間遇一隊金兵,見其首領者似為芥山師,便揚聲疾呼,竟果然就是。此後,蘭煉師輾轉八年,終于重歸故土,找到故夫,奈何夫有另娶,這才正式出家入道了。”
原來,事實與自己的想象有些出入,沈瞻淇思量着,确切地說,蘭煉師并不是為金人所“虜”,而是為金人所“救”才是。然而,蘭煉師南歸事出有因,但芥山師何以也随之南來了呢?這其中原由,恐怕就不是簡單的“慕中原佛法”所能解釋的吧?她看看莊雲飛,他對此并未多置一詞,想來對于這二人之間的情愫也是心照不宣的。她幽然嘆道:“原來世間男女之情,更有甚于夫婦者!情之至也,何必朝朝暮暮、燕婉寝處之間?可嘆世間多是凡夫俗子,少有至情達然者,能夠解得其中真味!”
莊雲飛愕然,未曾料到她對于這件事竟是這般解讀的!對他自己來說,他一直是為他二人惋惜的,事實上,他們若要結合,也全無障礙啊。而經沈瞻淇如此一番解說,他才恍然悟到,原來,自己到底還是“凡夫俗子”之流,盡管對于僧道之間暗生情愫是理解和寬容的,但終究未曾悟到“情之至”處!念及此,竟不免有些赧然了。
* * *
中秋當日,漸近黃昏時分,嘉湖別院開闊的前庭當中,便開始鋪席設臺,擺上果品醇酒、杯盤碗盞,家宴即将開始。
天晴氣朗,太陽尚未完全沒入天際湖水之下,深藍的空中已見淡白的圓月在東山高挂,金風徐徐送爽,玉露微微生涼,山間特有的林木清香悄然彌漫。放眼望去,煙波浩渺的太湖之上,點點歸帆在點點金色的霞光中蕩漾。洞庭遙山隐隐,仿如一抹淺黛水墨,不經意般留在天邊。近處,臨岸淺水邊有一大片紅蓼開得正豔;沙地上,水鳥回旋往返,漸次栖落下來。更遠處,葭葦放白,迎風搖曳,時而倒伏一片。
沈瞻淇在山前風中伫立了許久,似乎已陶然忘機,面對眼前風物,輕聲吟出了一闕《瑞鶴仙》:
“登高憑望眼,但杜若汀州,雲悠天遠。
湖光映霞晚,慣夕陽簫鼓,星帆千點。
翩然倦返,競輕俊,平沙落雁。
正中秋,不俟東風,一任蓼花紅遍。
誰見?歌塵凝扇,響屧廊空,館娃宮苑。
繁華休羨。南柯夢,醒還淺。
有今朝明月,他年醇酒,何必新愁舊怨?
且從容,醉此清宵,躬逢勝餞。”
全詞開闊明朗,有景、有典、有議論,絲毫不見婉轉嬌柔、弱不禁風的小女兒姿态,亦無哀凄沉痛、春愁秋恨的文人酸氣,只有更多的奔放輕快、灑脫自由的情懷。
離她最近的是莊雲揚,詫異地聽她念完,嘆息一聲,誇張地懊惱道:“我本還想今日小露一手,好教衆人刮目相看,也不枉我書院苦讀一年。誰知今日不曾輸于三哥,竟又落在了五姐後頭,唉唉唉!我要等到何日,才能出頭啊!”
沈瞻淇笑道:“四弟先時不曾提醒,我倒是臨景忘情了。不過四弟佳作,定然不致為這一闕小詞便埋沒了去;再者,未必先成便能勝出啊。”
莊采蘋也笑道:“四弟莫急!但等明年,必是你一家天下!”五姐就要出嫁了嘛。
莊雲揚毫不介意地笑道:“我玩笑罷了。”一面将自己正在斟酌而未完的詩稿一揉,甩手就扔了出去,衷心嘆服道:“有五姐如此佳篇在前,我們寫的,都沒得可看了!五姐說得好,‘有今朝明月,他年醇酒,何必新愁舊怨’,小弟要将一杯酒,先行敬過五姐才是,你是我們莊家至今所出第一等的才女!”随後,取了案上桂花釀,舉到五姐跟前相敬。
沈瞻淇也不推托,痛快地飲下。
看着幾個小輩嬉鬧,裴雨梨嘆息一聲,狀似自語輕道:“如此超卓才情,花容月貌,怎地偏生便宜了那柴俊傑!須知才高之女,必要以深情制其才氣,方能使其身不為才所累,也才不致因才而傷人。然放眼這世間,能慰藉如此才女的情義男兒能有幾人?”她原也以為,柴俊傑被明珠整理得奇慘,大概柴家就要來主動退親了,誰知大家都低估了柴俊傑必得的決心。有時她想,那柴俊傑遭此痛楚,仍不肯放手,是否有秋後算帳的可能呢?那麽明珠嫁了過去,肯定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只是如今,一時尚無跡象可循,她也是無可奈何。
身邊的莊雲飛聞言,竟也幽幽嘆了口氣。
裴雨梨轉頭深看了他一眼,幾不可聞地再嘆了一聲。這個心高氣傲的幼子,又何嘗不也是她的一塊心病啊。
* * *
十六日早膳之後,一家人便陸續下山返回。車馬俱在山下相候。
沈瞻淇将上車,走過莊雲飛身邊時,莊雲飛一愕,不由趨近來訝然低問:“五妹今日氣色,如何這般怪異?”前日山間游覽,記得她的臉色雖不是嫩白粉紅,卻也是健康明麗的,何以才方兩日,竟變得如此枯黃萎靡?
沈瞻淇一笑,道:“謝三哥關切!小妹無事,大概昨夜染了些風寒,稍有不适,回去自然好了。”轉身鑽入車內。
申時進城,正是市集之中行人漸多時分,雖然節日已過,但酒樓店家生意依舊很好,錦旆依舊飄飄、彩女紅袖相招——所謂高級的酒家,甚至茶肆,都有專門的風塵女子駐留,以此招徕那些在街中無聊游蕩的所謂風流才子們光臨。
莊雲騰才方入城,便正遇了同樣出城游玩歸來的友人唐、齊二生。
唐生問:“伯潛近日到何處去了?前日晚間相召,竟然找人不着。”
莊雲騰笑了笑,道:“我與家人共到城外過節去了。”
齊生湊近前,笑道:“近日謀得一個新鮮所在,別有情趣,雅致得緊,伯潛兄且随我等一道前去湊湊趣,如何?”
莊雲騰佯推道:“我還要送了家眷回去,改日再說吧。”
一旁的莊雲躍卻好奇地慫恿道:“齊兄所言,竟是何等雅致所在?我們何不就同去開開眼界?如今已經進城,家門近在咫尺,哪裏會有什麽事端!”
唐生附和道:“仲勉所言甚是!便一道同去,大家同樂更好。”
不待莊雲騰答應,莊雲躍已然去找到三弟,交代着讓他随了車隊回家去。
那齊生見了莊雲飛,眼前更是一亮,對莊雲騰附耳道:“令弟人物,真真與那舜華天造地設,何不帶了他同去?”
莊雲騰為難道:“筠卿素來是不去煙月作坊的。”
齊生道:“诶,今日所去,并非煙月作坊,但不教他知道其中端的,也就是了。此處不同別所,保管他只要去了,便是趕他也不願出來!”
莊雲騰沉吟着,禁不住唐、齊二人一再慫恿,也想着筠卿都二十一歲了,竟還不曾了解何謂風情,不免年歲癡長、枉為男子!便教他從此開了竅,也好讓娘親早日為他議下一門親事。于是,簡單知會過父親,對三弟只道友人相邀前去品畫題詩,強将不大願意的三弟帶上,同了唐、齊二人,迳往玄妙觀方向而去。
漸近玄妙觀時,五人拐進了一條偏僻小巷中,找到一處清簡小門戶,唐生上前輕叩了幾下。未幾,一個老仆出來,與唐生簡短應對了兩句,便引了衆人入去。
莊雲飛站在廳中打量,房內陳設雖不古舊,卻也不覺浮華奢麗,而顯得雅致可喜。牆上張挂着梅竹之類的字畫,簾幕也是一色的素淡,沒有一絲俗氣。
有兩個俊美少年出來迎客,自稱曹子都、周子安,與衆人見禮過後,請各位用茶,便與唐、齊二人聊起前次詩句。
曹子都道:“唐兄前日之句:‘花前思绮貌,月下憶輕裙’,舜華看了之後,連連稱賞呢。”
唐生道:“诶,愚兄拙句,哪有子都賢弟:‘一曲清歌,數點珍珠,櫻桃乍破芙蓉暈’來得佳妙。”
周子安笑道:“依我說,皆是佳作,唐兄之句,有韓翃之麗;曹兄之句,有司馬光之韻,莊兄以為如何?”他還不忘與莊家兄弟搭話。
莊雲騰笑道:“二位高才大作,莊某不敢擅評。”
而莊雲躍本就不是雅人,聽得快打呵欠。莊雲飛只靜靜地品茶,聽他們言語下去,無非傷春悲秋、相思纏綿之類無病呻吟的浮豔詞句,心下想道,便是五妹昨日所作,也強似這班男人百倍!于是,只管敷衍着含糊應承,并不參與其間。
過了一盞茶工夫,唐生終于問道:“舜華她們都到哪裏去了?怎地還不出來見客?”
曹子都道:“我們午前才去應過了胡員外桂花會,她們還在歇息,現下想來也該醒了,待我教人去催催。”起身去喚老仆。
莊雲躍立即精神一振。莊雲飛怪異地看着二哥的反應,恍然似有所悟。
少頃,內室中姍姍而出四位女子,中有一人,秀麗雅致,不施脂粉,身着道服,顯然也是一個女冠。女子們掃視了今日客人一遍,當看到莊雲飛時,都不由露出驚豔神情。唯有那女冠,顯得沉穩得多,只眼前一亮過後便回複了常态。曹子都為客人一一介紹:紅衣女子名舜英,紫衣女子名舜娟,青衣女子名舜秀,女冠名為舜華。
原來她就是舜華!莊雲飛打量着舜華,正巧舜華也在看他,四目相對,舜華沖他微微一笑,莊雲飛一愕,心下瞬時不适起來,感覺那雙看似沉靜的翦水黑瞳中卻有一股逼人的灼熱,燒得他竟至有些坐立不安了。他又低頭端起茶水。舜華再一笑,也轉過頭去。
舜英帶來一幅畫,說是她今日午前才方新作的桂香圖,正想請教各位高才品題。
“我看這滿室‘才子’當中,只有莊三公子才是個真正深藏不露的!”舜英排開圍着她轉的衆生,迳自走到莊雲飛跟前,将畫卷一遞,挑眉笑道:“就請三公子為我題畫,如何?”
莊雲飛推開畫卷,淡然道:“在下不擅題畫,還是另請高明吧。”
舜華“噗哧”一笑,道:“妹妹也忒心急了些,莫要吓壞了三公子!”
莊雲飛此時若是再不明白她們都是何人,便是真正的白癡了。自古以來,國家愈是衰微,國人便愈耽于茍且淫樂,宋自宣和(宋徽宗年號,1119—1125)以降,朝野上下淫風日熾,而南渡以後,君臣只圖偏安、醉生夢死,得過一日、且過一日,更促長得淫風肆無忌憚地膨脹,女妓男娼興盛繁榮,秦樓楚館之外,更有各類形式的暗娼活動場所,諸如勾欄、書館、道觀、尼庵等等,都是“使君盡可留”之處。上至皇帝、下至小民,逸事醜聞可謂連篇累牍。官員當中,納妾求知、售妹入府、獻妻入閣等等醜行,不一而足;市井之中,竟還有刺淫戲于身膚,酒酣則示人者;甚至談禪都能和淫樂混在一起,所謂“于有差別境中能常入無差別定,則酒肆淫房,遍歷道場;鼓樂聲音,皆談般若”。廟觀之外,多有僧妓、梵嫂(和尚妻妾)、典妻(貧民典雇給和尚的妻妾),僧道例有室家者不在少數,朝廷雖屢禁而不能絕。再者,宋與唐時一樣,道姑當中的俊雅者,往往是某些士人、學子争相“愛戀”的對象。唐公主入道成風,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有了比良家婦女更大的與各色男子往來的自由,而不致僅限于驸馬而已。
見舜英越趨越近,莊雲飛怫然作色地站了起來,遙向衆生道:“莊某告辭了!”便邁步走了出去。
“三公子何必着惱!”舜英拽住他衣袖,更趁他一愣的工夫,旋卷到他身前,“既來之,則安之,能得相見,便是有緣……”言語間已經貼到了他身上,紅唇就在他胸前吐氣如蘭。
莊雲飛驟然起了一身雞皮,滿心厭憎地猛将她推開,憤然拂袖而去。
“哎——”
齊生欲待叫住他,被莊雲騰攔下,“随他去吧,早知道必然如此。”苦笑一下,又道:“只怕今日回去,少不得又要與我幹上一場!”上回為了暗度碧玉之事,他可是被三弟冷落了數月之久——誰教他理虧些,真是好心無好報,那可是母親默許了的呢。
舜英被推倒在地,怨道:“好端端一個俊俏少年,卻偏是個不識風情的愣頭青!”
舜華笑着扶她起身,“早告訴你慢工出細活,你偏不聽,就你這火急火燎的脾性,再厚顏的少年郎,也遲早教你吓跑了去!何況莊三公子,初涉風月,面皮更加薄得要緊,你這樣只管往上一撲,他那裏哪還再挂得住!”
莊雲飛直到出了那窄巷,方才吐出一口長氣。拍拂着衣衫,仿佛要将方才的氣悶全數拂去,一俯頭,卻見衣襟之上竟被那舜英留下了一個淺淺唇印!一時又覺氣血上湧,三下兩下脫了外衣,取出火折子,大手一揚,就将一件上好越州(今紹興)寺绫的衣裳點燃了,然後随手一甩,揚長而去。
到将進家門時,莊雲飛竟然趕上了自家車隊——只為家人在市集中盤桓了一會兒。等衆人一一下了車,卻未見沈瞻淇。找到三娘相詢,倪素月只道,她領了晴雪,正同三兩個媳婦、姑娘一道,仍在市中閑逛呢,說是要選些喜好的飾玩之物,晚些時候就會回來的。莊雲飛聽得将信将疑。
然而,直到酉時将近,仍不見沈瞻淇二人歸來。倪素月這才驚疑起來,匆匆告到主母處,卻見莊雲飛也正在廳中,對她們說起早晨臨行時五妹的異常,二人俱吃一驚。
裴雨梨推測道:“莫不是在街中發了急病了?”
但莊雲飛卻不作如是想。
果然,三人正計議派人分頭去尋時,晴雪滿臉淚痕、跌跌撞撞闖了進來,口中慌亂急呼:“夫人!夫人!姑娘……姑娘……姑娘找不到了!小婢該死!該死……”先前,她還正陪了姑娘在挑選各色香囊,她看中了其中一枚五彩檀香的,姑娘慷慨地為她買了下來,她正把玩欣賞間,姑娘便自行去看別的。誰知等到她幡然回神,姑娘已經不見了蹤影。她大驚失色,慌慌張張滿街找尋,有一回明明遠遠看見了姑娘背影,卻被她三轉兩轉,竟就是再也找不到了。
裴雨梨拊掌深嘆道:“是了!我怎就沒想到!她深惡那柴俊傑無品,豈肯輕易便就了範去嫁他!她這些日子隐忍下來,倒教我們都小看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