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沈瞻淇悠哉游哉在岳州街市上閑逛,一身青衣小帽,面色仍是枯黃,俨然一個瘦弱的少年僮仆。自從兩個多月前逃離莊家以來,至今尚稱一路平安,而且衣食無憂。
那日,她驚險匆忙地出了蘇州城之後,便直奔到運河邊,找了一戶船家住下,次日便随了那船家的漕船沿運河北上。到達鎮江之後,不想繼續北行,便下了船進城安頓。然後,在她數日屢到長江岸邊,想尋找一艘合适的船只随行而不果,正垂頭喪氣之時,驀然瞥見較遠處有一艘船上懸挂的旗幡繡着的是一個“梁”字,心跳頓時加速起來——這是否會是泉州梁安的商船?她幾乎是雀躍着跑過去問詢,果然是梁家商船!只是梁安本人現在建康(今南京)。她表明了舊時身份,那泉州籍的主事對當時在當地頗有些名頭的“沈家怪姑娘”還留有些印象,點頭答應了帶她同行。
船到建康,見了梁安,沈瞻淇向他說明了前後情由之後,梁安哈哈笑道:“這世間想娶侄女的少年,在你眼中,怕都是不自量力之徒吧?想當年,你梁家哥哥也曾求了我去向子野提親,我斷然回了他。想來當時我若是貿然前去了,只怕也要同柴翁一樣,非被你氣得吹胡子瞪眼不可!”
沈瞻淇笑着奉承他:“梁伯如此睿智長者,一向洞燭細微,何須瞻淇節外生枝?”
梁安擺手,“我只不過是前車之鑒見了太多,又常聽子野說到你脾性,自知犬子不堪匹配罷了。不知侄女今後,卻作如何打算?”
沈瞻淇涎臉道:“正要求梁伯賞我口飯吃呢,盤貨算帳我都行的!”當然,梁安近期自然不會真的勞動她大駕去幹什麽活計,但若想長期在梁家待下去,總不能只會白吃白喝,梁家畢竟是生意人。
梁安爽朗大笑,“你這丫頭,鬼靈精怪,誰知能在我處安頓得多久?此次我要去重慶府,你便随了同去,如何?”
重慶府位于夔州路西南,夔州路雖被宋人稱為“天下最窮處”,卻也有“瞿塘滟滪堆”的峽谷險峻山水風光為人稱頌。于是,沈瞻淇欣然随了梁安的商船,一路沿江而上,直到重慶,然後再順江而下返回。在重慶府梁家商號,沈瞻淇主動為忙碌的商號幫忙,點貨、出貨、記帳,一一做來得心應手、熟稔無誤,而且井井有條。梁家在長江沿岸做的大多是香料生意,與“逸香齋”經營的貨物大同小異。
梁安贊嘆道:“難怪子野愛女有如掌珍,賢侄女絲毫不比男兒差,果然是個持家好手、營商之才!有如此女兒,強似那敗家兒子百倍!”
沈瞻淇自謙道:“梁伯過獎了!瞻淇只是略懂經營罷了,談不上是‘營商之才’。”
梁安道:“你只是缺少歷練!你若是個男孩兒,有這般清靈條理的頭腦,再有我帶你個三年五載的,還怕學不出來麽?”
沈瞻淇笑道:“我倒沒有家大業大的野心,梁伯但能收容,安頓我個事做,能得糊口,也便知足了。別無他求。”
梁安問道:“難道侄女打算一世便這樣孑然一身過下去麽?”
沈瞻淇道:“世間女子必得嫁為人婦者,惟其身無長技,別無謀生之道,不得已而只能依附男子以存。我今不然,既能養活自己,便不必非得委身于人。何況,放眼市集之間,營商販貨之婦大有人在,則何獨多我一人?便如這市中,有王婆婆藥鋪、宋五娘魚羹,也莫不是婦人獨力營生者。”
梁安嘆息着,遂不再言。此前在泉州,沈瞻淇便以擇配挑剔而聞名,沈先在時尚不能勸得女兒改變主意,更何況外人?
正行進間,沈瞻淇被前方擾擾攘攘的熱鬧景象吸引,不由也乘興踱過去看個究竟。只見一家披紅結彩的門樓之前,已經停駐了不少行人,交頭接耳之外,還對着門廊下張挂的一些紅榜指手劃腳,搖頭點頭不已。沈瞻淇近前,擡頭細看樓頭的匾額,只有兩個字——聚香,隐約有所預感此為何等所在,等看到那紅榜的擡頭——岳州新花榜,當然就确定無疑了——這裏大概是岳州最大的妓院!“評花榜”早在熙寧(宋神宗年號,1068—1077)時汴京已有,所謂花榜,就是品評妓女等次。花榜的主持者和品題者多為經常出入妓院征歌選勝的名士才子。最初,這些名士才子不過是一時興之所至,對自己熟悉、賞識的妓女加以比較、品評,或以名花名草比拟,或以科舉功名桂冠分列等次,并逐一題寫詩詞或評語來概括妓女的特征,然後公之于衆,以為風流快事。後來竟發展成為一種評選和品題名妓的形式風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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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瞻淇一哂,正欲離開,彩樓之中忽然騷動起來,又有人舉了一張新題就的紅榜,高聲宣唱着小跑出來:“江陵柴大官人題‘綠牡丹’一首——”
沈瞻淇一驚,她兩過江陵而不敢下船,沒想到柴俊傑竟正巧也在岳州!這半壁天下着實是太小了!為免與柴俊傑正遇,她立即轉身,大踏步離開了這條街,拐往另一個方向。
踏進“李婆婆桂花羹”店內,沈瞻淇要了一碗,慢慢品嘗着。
有人在門口探頭向內張望,沈瞻淇與之目光相遇時,頓時心下又是一驚,那人竟是石沖!不禁暗暗叫苦。石沖被莊重源打發出蘇州,她是知道的,可卻從未過問他去到哪裏,沒想到竟是岳州!午前才自岳陽樓游玩歸來,梁安讓她歇息歇息,她在船上轉了幾轉,終覺無聊,想着便上岸到街市中游逛一遍也不錯。不料,先是被“柴大官人”吓了一跳,又接着為石沖突然出現懊惱不疊。難怪她甫上岸時左右覺得有些不對,想來就是應驗在此了。
但石沖并未驚喜地踏進門來,反而不動聲色地走了。沈瞻淇心下稍安。想着,畢竟自己改換了裝束,而且面色塗得枯黃,應該是沒有破綻的。不緊不慢地吃完桂花羹,她步出小店,四下環顧一遍,沒有可疑人跡,這才放下心來。不過這街市也是不能再逛的了。她匆匆趕往江邊泊船處。
梁家商船上搭下來一塊木板,沈瞻淇正要踏上去,驀然聽得一聲熱切的呼喚:“瞻淇!果然是你!”沈瞻淇大吃一驚,是石沖的聲音,而且竟然直呼她閨名,着實無禮!壓下怒氣回頭看時,只見石沖正伫立在她身後不遠處,一臉欣慰地注視着她。她不禁又深悔自己的大意,疾走間竟然忘記應該不時回顧一下。她佯作不解地向石沖問道:“客官可是在喚人麽?不會是我吧?”
石沖漾開笑意,“姑娘,我知道是你!”
沈瞻淇一本正經地聲明:“客官錯認了!小的并不姓占。”
石沖笑道:“你的确不姓占,而姓沈,或是莊,姑娘不必裝了!姑娘離家已兩月有餘,早在月前,分號上便得到了消息,教我們要多加留心。今日果然讓我等到了。”
沈瞻淇怒道:“便是又如何?我既已離開莊家,便不打算再回去。”
石沖道:“我知道。我來此,便是要同姑娘一道離開的。”當他在街市上見到那極似姑娘的“僮仆”時,驚喜交集,暗中跟蹤了一段,越看越像,等确定她在店中小吃,他飛也似地回去,火速拾掇了一下,便守候在小店拐角處,然後一直暗暗跟着她到了江邊,看她要上的竟是梁家商船,更是篤定無疑的姑娘了。自從被發配到岳州之後,他無一日不在思量着如何重見姑娘,甚至更多。
“啊?”沈瞻淇一時無法反應。
“快上船再說吧。”石沖催促道,“柴公子也在岳州,小心被他發現!”
“我已經發現了!”柴俊傑得意洋洋的聲音傳來。
二人大驚失色,轉頭來看。
柴俊傑正從滑竿上下來,走近驚呆的二人,對沈瞻淇一笑後,又轉頭對石沖道:“真是多謝石書記了!否則,我還不敢十分确定,眼前這個少年正是莊五姑娘!”早在聚香樓中,臨窗而坐的他向街中俯視時,見到一個瘦弱的少年,面貌與明珠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過于枯黃,令他不敢确認。他随即将題就的紅榜教人盡速拿了出去,眼睛卻緊盯着那少年,果然,在聽到他“柴大官人”名號的時候,少年愣了一下,腳步一頓,他心裏的把握又多了一分。之後,他派去跟蹤的仆從,有一人回來報道,岳州莊家米行的石書記竟然也暗中跟随着那少年,二人均往江岸方向去了。他立即下樓,趕往江邊。很及時地,趕在他們上船之前,将他們攔了下來。這一場追蹤,可謂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若是沒有石沖,即便他探得沈瞻淇上了梁家商船,也仍是無法最後确定,畢竟男女有別,縱使他自認有九分把握,猜測仍只是猜測——他并不知道梁家是怎麽回事。
* * *
柴俊傑厚謝了梁安,強行帶了沈瞻淇回到自家船上,一面派人往莊家捎信,一面命令立即開船返回江陵。
江陵柴家錦春園,風格與望岳園完全背道而馳,亭臺樓榭,備極精巧;曲廊回環,富麗奢華;四時名花,随處可見。奈何如今正是十一月天氣,花草萎頓、萬木蕭疏,能見到的綠色僅剩冬青蒼柏,偌大的錦春園便顯得了無生趣了。
此刻,沈瞻淇正微垂了雙目,放松了感官,坐在小圓案邊悠然品茗。雖然她在望岳園也過了一段悠閑的日子,但像如今這般一無所事,只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情況還确實不曾經歷。有侍女将烹好的極品香茶送到她面前,請她享用,她當然不必拒絕。不願嫁柴俊傑是一回事,虐待自己卻是極不劃算的。
“少主來了。”侍女翠屏輕聲報道。
她站起身,感覺到柴俊傑已經來到她身後。
“妹妹心情可還好麽?”柴俊傑問候道。
沈瞻淇轉過身來面對他,一臉鄙夷地睨他一眼,哂然道:“本來不錯,見到你便糟透了!”她退過幾步,拉開與他站得過近的距離。
柴俊傑一笑,道:“明珠,我知你心中還有怨氣,這些日子,我也賠過許多不是了,強帶了你回江陵,也是事出有因,實非得已。當然,将你托付那岳州莊家米行,并非不可,只是我到底有些私心罷了。你便不與我計較這細枝末節,也顯得你大人大量,如何?”
沈瞻淇冷然道:“你如何思量,俱與我無關!我只想知道,何時能出了這籠子去?你軟禁我于此,究竟憑的什麽?”即使知道問也白問,卻總不能不問。
“妹妹何必明知故問?”柴俊傑也冷下臉來,“你是我已經下過大定的娘子!為免你再與些個不三不四的少年厮混偕逃,俊傑不得不爾。”這世間無恥男子便是如此,即便自己行為不修、滿目瘡痍,而對于名下妻妾所謂的“貞節”,卻是苛求已甚,竟至有無所不用其極的。
沈瞻淇猛回身質問道:“我出逃是真,何來‘偕逃’?!你既已拘我,竟更血口噴人,污我清譽,無恥之極!”
見她真的情急動怒,柴俊傑釋然許多,其實早前也只是懷疑而已,并不真的認為她會有什麽私情,口中卻仍道:“那石沖當日誓要死命相随,你敢說,你二人便無絲毫瓜葛?”
沈瞻淇不屑辯白,哂道:“沐猴(猕猴)而冠,能人語乎?蠅營之流,安知世有其香!”甩頭過去,根本不願再理睬他。對她而言,即便承認與石沖有私,或能達到令柴俊傑憤而退婚的目的,她亦不屑為之。自古是有不少士大夫,不惜自污以求解脫,然而她沈大姑娘一貫清高自标,決不允許他人肆意佛頭着糞。
柴俊傑至此深信不疑。于是,又賠笑道:“妹妹不必着惱!俊傑知錯了。還望妹妹寬囿。”笑容可掬地越走越近。
沈瞻淇再退開數步,喝道:“柴公子自重!”随手端了花幾上的瓷瓶,高高舉起。
柴俊傑站定,笑道:“妹妹不免也枉度了俊傑之心!但等年後,你我便行大禮,你遲早終是我的人。我豈會現下強你為茍且之事?”
“哼!”沈瞻淇冷哼一聲,“柴公子嗜痂有癖,自難怪他人看朱成碧。”将花瓶放回高幾之上,但仍是謹慎戒備着不敢稍懈。
聽她又在諷他操行糜爛,柴俊傑微微一笑,自行踱到門邊椅上坐下,他從不以為男人風流是什麽罪過,而顯見她卻是十分在意的,他輕描淡寫道:“關于我會出現在聚香樓之事,我亦跟你解釋過多遍,我與她們都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這世間女子,唯獨對你,我是一片真心……”他話還未完,便被明珠冷笑着擺手打斷。
沈瞻淇道:“若無他事,柴公子就請回吧。”
看着她臉上疏遠嘲諷的笑容,柴俊傑只覺心中怦動。這種沉靜清冷的氣質,至少他是從未見過的。不是她太美貌,美貌的女子他見了太多,而是她獨有的風致,對他而言,就像在料峭風雪中,久尋才致的綠梅,清香雅潔、占斷孤高,是天然生就的神韻,而無人工雕琢的痕跡。這種女子,在金堆玉砌的財富大家,在脂濃粉膩的風月作坊,是絕對找不到的。
“你還在生氣!”柴俊傑竟嘆了一聲,喚道:“明珠!”仍然不放棄說服她,“你也知道,我柴家是江陵首富,便在臨安茶酒行會也是舉足重輕,少不得要與各色人等悠游交易,出入風月作坊,或與他們虛與委蛇,都是在所難免,也是必需的。你是柴家未來的當家主母,自然當有當家主母的風範,而且……”他頓了一下,有些艱難地繼續開口道,“呃,當家主母也需要多一些人照顧,方顯得大家氣派,何況我柴家數代以來,人丁不旺,嗯,只盼到我這一代,能多多開枝散葉、光大門楣,至于綠萼、繡珠、香草、浣……花……”他偷眼瞄她,接下來要說到的事實,确實令一般人都難以接受,不過趁早說清楚了,那還算是自我坦白的,也能讓對方心中早有底數,好過日後再鬧得不可開交。
沈瞻淇只是一味嘲諷地聽着,根本沒有多話的打算。從他吞吞吐吐的神情,早知道他要說的會是什麽,無非就是歷數一遍他柴大官人在內宅之中,到底有多少妖姬侍妾而已。而那與她有什麽相關?她總之是絕對不會委身于他的。即便一時逃不了,總會有其他機會。聽他頓住,她哂笑道:“柴公子不妨接着說啊,但有耐心,總能數完。”她好整以暇地坐回圓案邊。
柴俊傑有些說不下去,按照一般經驗,這種冷然的平靜比之勃然的爆發,顯然要難以應付得多。“呃,她們,她們……”他尴尬着,“這個,綠萼現下懷有身孕,還有繡珠的……”
“呯”!沈瞻淇拍案而起,怒視着柴俊傑,如此鮮廉寡恥之徒,竟然還能大搖大擺、毫無愧怍地到莊家去求親!妻子尚未娶進,侍妾已以群計,這還罷了,如今竟然要新人甫入家門,就當二三孩童現成的“大娘”!此不為無恥之尤而何?但轉念又一想,我自己反正是鐵定了心腸,決不嫁他的,又何必為日後他人的苦惱義憤填膺?于是,她竟笑了起來,重新坐下。
柴俊傑臉上難得地掠過一抹歉然之色。讷讷半晌,又開口道:“明珠,我發誓,終此一生,唯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再無他人可替。我與其他任何女子或有茍且,都只是一時沖動犯下的錯,事後無不追悔莫及。我對你之心,唯天可表……”
“夠了!”沈瞻淇實在沒有更多的興趣,再聽他的陳詞濫調了,冷言道:“足下更多香豔事體,我這裏實在無興與聞!好了,我累了,柴公子請回吧。”
柴俊傑看着她乍陰乍晴的臉,也不知再有什麽好說,于是悻悻然告辭而去。
* * *
接連幾日,沈瞻淇幾度試圖乘間逃出錦春園,均被看守的家丁追到,報到柴俊傑處,強行又被帶了回來。直氣得她脾氣一日漲似一日,對柴俊傑從冷嘲熱諷,到破口大罵,就差沒有張牙舞爪地上手了。奈何柴俊傑涵養實在好得驚人,便如此次,甩手一走,任憑她在客院中跳腳叫嚣、摔瓶擲瓦,愣是充耳不聞,無動于衷。
“姓柴的!你給我出來!成日躲着做烏龜,就能迫我就範麽!你不要白日做夢!哪怕這天下只剩你一個男人,姑奶奶也決不嫁你!你敢軟禁我,我便教你家中雞犬不寧!遭瘟的柴俊傑!我知道你聽得見!姑奶奶可是會使魇勝術的,回頭我便紮它個布人,看不紮死你個殺千刀的……”沈瞻淇對着柴俊傑離去的方向,又哐然摔出去一只上好的花瓶。今日,這院中的茶壺茶碗已然摔了一地,花瓶是碎的,花盆也是碎的,花花草草慘遭蹂躏。
“何人如此嚣張?還反了天了!”一聲嚴厲的訓斥響起來,随着聲音,一位六十上下、端莊持重的貴夫人在侍女扶持下進了院門。
“老夫人!”院中的丫環、仆役連忙施禮,心中無不長出一口氣,總算有救兵降臨了。
沈瞻淇停下手中動作,向曲夫人道:“老夫人來得正好!莊明珠有禮了!”
“莊明珠?”曲夫人疑惑的目光探詢地問向翠屏。
翠屏近前,将前因後果略述了一遍。按照禮制,未婚夫妻在大禮之前,原則上是不許見面的,更勿論女子住到男方家裏來,所以,柴俊傑擅自将沈瞻淇帶了回來,并不曾知會家中父母,曲夫人毫不知情。今日,若非恰巧到隔院廊中消散,聽得這邊人聲鼎沸,也不會過來看個究竟。
“哼!好一個莊明珠!”曲夫人指着一地的狼藉,高聲質問道:“這便是你的‘禮’嗎?”
沈瞻淇毫不示弱,也擡高聲音道:“你家若是論‘理’的,也不會将我軟禁于此!”
曲夫人諷道:“你若是個懂禮的,更不會背婚出逃!”她上下打量着沈瞻淇,當看到她未曾纏過的天足之後,更從鼻子裏哼了出來:“果然是淫賤有自!竟連雙足也不曾纏過,豈能不私奔了去!”
沈瞻淇幹笑兩聲,反唇相稽道:“看你像個識字的,卻竟連這點見識都沒有!纏足弓鞋乃是從前舞者賤服,如今竟有人争相效之!颠倒黑白,還自以為是,可笑可笑!”女子纏足肇始于南唐李後主,他命人作金蓮,“令窌娘以帛纏足,屈上作新月狀,著素襪行舞蓮中”。到宋代,元豐(宋神宗年號,1078—1085)以前猶少裹足,最初的纏足者多為宮室女樂或富人家妓,後來逐漸有貴族、大家的女子開始效仿。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開封尼姑李靜善假冒柔福帝姬到臨安投趙構,趙構“以大足疑之”,被她以“跣行千裏”搪塞過去,可見當時纏足并未發展到畸形斷骨的程度,放開後仍可恢複原狀。然而,随着理學的逐漸普及和深入人心,對女子的約束便進一步發展到對肢體的摧殘禁锢上。南宋末期,世人遂以女子大足為恥。後世《女兒經》雲:“為甚事,纏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他輕走出房門,千纏萬裹來拘束。”被纏了足的婦女,只能輕行緩步,一走三搖,不可能長途跋涉,翻山過河,因而極大地限制了她們随意出游或與人私奔的行為。但是,女子纏小腳最主要的原因,卻是提供給男子欣賞把玩、淫狎戲谑,以滿足其瘋狂的畸形欲望。
曲夫人臉上一熱,聲色俱厲道:“放肆!你倒是個識字的,便如此禮敬尊長嗎?養女不教,莊家因你顏面喪盡!”
沈瞻淇不怒反笑,快嘴伶俐地顧自說道:“不妨告知老夫人,我還确實不是莊家教養的!只因自幼長于鄉野,從來便不曾學過甚麽勞什子規矩,如今尚有更多潑皮手段還不曾施展出來,不知老夫人可有興致繼續觀賞下去?想當年,我家那兩位嬸子對街罵架,那場面才真叫壯觀!整條街圍得水洩不通,街坊無不空巷來觀,但凡世間貶損之詞,無一不可入其罵典,想聽何類便有何類,上自祖宗八代,下至兒孫萬年;從水中魚鼈蝦蟹,到地上六畜五禽;從尖嘴扁毛到人模狗樣,從奸夫淫婦到男盜女娼,應有盡有不一而足,可謂集南北古今、書史文傳罵街精粹之大成,足以令人嘆為觀止!只可惜今日不曾棋逢對手,只我一人在此上蹿下跳着實無趣得緊!不如老夫人即刻便指派一人與我相較,管教你比在那瓦子裏看戲還熱鬧三分!哎哎哎!老夫人!似你這般搖搖晃晃的可不行,要聽得下去,首先要站得穩當些,且莫氣昏過去……”
“你!你……”曲夫人趕不上她的快嘴,被堵得說不上話,只能抖手不住地點她,卻又奈何她不得,氣得臉色鐵青。
“明珠!”柴俊傑一聲斷然大喝,才終于遏住了沈瞻淇滔滔不絕的羅唣。憤怒地沖到她面前,揚手就要揮過去。
沈瞻淇非但不避,反而伸頭一挺,還不知死活地沖着曲夫人叫道:“老夫人快看快看!只要令郎這一掌下去,你我便都能稱心如意了!趕緊着人去莊家退親!趕緊趕緊!莫再猶疑了!阿彌陀佛,謝天謝地!”
柴俊傑的手生生在半空止住。“哼!”氣悶地哼了一聲,示意丫環過來,左右架住,強将沈瞻淇押解到房中去看守。
“你!你可都聽見看見了!”曲夫人指點着兒子,“這就是你要的好媳婦!口口聲聲不要嫁你,你怎就死死認定了她!你看她的冷臉還不夠麽?我柴家何必求着她!”
“娘!”柴俊傑扶住母親,勸解道:“明珠如此,無非是為了自擡身價,所謂逼我退親,不過欲擒故縱而已。但等塵埃落定,自然無事。至于明珠教養,原是無可厚非,之前在望岳園中,無人不贊她進退有度、言談清雅,更兼風趣诙諧,頗有‘林下之風’。姐姐姐夫俱如是說。”“林下之風”是東晉人對才女謝道韞的贊語。
曲夫人憤然哂道:“什麽‘林下之風’,我看是潑婦之風!至少是大有潑婦潛質!我便不信,憑我柴家富甲一方的身家,我兒一表堂堂的容貌,還怕找不到美若天仙的媳婦麽?為何偏要是她!如此無德之女,怎配做我柴家主婦?前有驅蜂蟄夫,後有背婚出逃!好不容易找了回來,更如此潑天潑地,只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借題發揮則已,你看看,今日簡直就是明火執仗,唯恐天下不亂!這還是尚未正名,便目無尊長、冷嘲熱諷、強詞奪理,若是真娶了進來,怕不還要上房揭瓦、欺翁滅祖了麽!她還不想入我柴家,不道我柴家要不要她!”
柴俊傑還是不肯順了母親退親的提議,只道:“娘親放心,但等我娶了她過來,定會用全力調教她,管保教她識得自己是個什麽身份!我柴家還能任由了她沸反盈天不成?”他可不是任人揉圓捏扁的軟柿子,獨力營商多年,有的是狠厲的手段!他會有翻身的一天的,他必要将她對他的折辱加倍地還回來!就在為期不遠!如今只不過是最後的隐忍罷了。他想,能馴服了這般精靈百變的悍婦,也算得是他一生難得一遇的全新挑戰。
* * *
沈瞻淇在柴家待了十餘日,由于始終被嚴密地看守着,一直苦于找不到逃脫的機會。但她是不會輕易束手待斃的,一直在暗中做着準備,随時可以出走。即使在這裏走不掉也沒關系,他們總要送她回到莊家去出嫁的,那麽,迢遞千裏,途中還會沒有逃脫的機會嗎?只要稍稍對她放松警惕就可行。
自從上次大鬧一場之後,柴俊傑再未踏進過客院一步,或者真的是商務繁忙吧。而沈瞻淇當然更不會主動要求見他。所以,兩人已有五六天未曾照面。
這日,當沈瞻淇聽得翠屏告訴她,莊家已有人要前來接她回去了,說是明日便可到江陵。她不由心中一動,不如便借此時機,先出了錦春園再說。于是,她打發翠屏去請柴俊傑,說是有事相商。
在房中等了好一會兒,她有些不耐起來。柴俊傑好大的架子!不來便罷,居然也不打發翠屏回來傳話!她有些氣惱,踱到前庭透氣,轉了幾圈,驀然發現西南方向竟一時未見看守的蹤影。即刻,她迅速轉過小徑彎道,向西潛去。可惜西門之外,仍是一個院落,小徑深幽,花樹相雜,環境較別處優雅得多,很像是讀書所在。進一步走到院內,便看見一座小樓,檐廊下卻毫無人影,雖然庭院中偶有僮仆匆匆而過。
沈瞻淇辨認着樓上的匾額——翰墨飄香,原來這裏果然是書樓,柴俊傑想必就在這裏。也好,既然還是出不去,便直接找柴俊傑理論吧。其實,柴俊傑安排沈瞻淇住在書樓旁邊,完全是出于就近看守的目的。他日間多在這書樓內辦理莊園內外事務,也最忌有人打擾,總是斥退仆從,不準更多閑雜人等靠近,所以,不經允許,也無人敢在此地久留。然而,沈瞻淇并不知道這些,還在奇怪何以一路暢行無阻,讓她沒費什麽躲閃的工夫就近得樓前了。
她來到樓檐下,不料甫一踏上臺階,入耳便是隐約的暧昧喘息之聲。她恍然大悟,難怪!難怪柴大官人日日繁忙,這小樓也罕見人蹤,原來大官人忙碌的不僅僅是莊務啊!她心下哂笑不已。循聲找到書房,喘息聲不絕于耳,聽得她不禁沁出一身薄汗,臉上飛紅。即便是她再如何自诩廣見多聞,也到底不曾經歷過此等場面。但如今她還有要事待辦,卻也顧不得許多了。
書房廳門虛掩,并未下拴,想來那柴俊傑根本未曾料到她會前來。
輕輕的叩門聲并未驚動裏面正水深火熱的男女。她只好重重拍了一下門,大聲挖苦道:“柴大官人果然好雅興!青天白日也自風月無邊哪。”說完,也不等裏面回應,推了門就走進去,迳自到書案前坐下,有些幸災樂禍地斜睨那一對慌張下榻的男女。
翠屏滿面羞紅,手忙腳亂,亵褲套過幾次都未穿上;柴俊傑明顯老成許多,很快地穿褲披衣,系好了衣帶,來到沈瞻淇面前。饒他就是平素再如何風流成性,此時當場被未婚妻撞破,也多少有些尴尬。
“呃,明珠……”只見她但笑不語,他知道那是諷笑,也只能撇開,強作鎮定的開口。
“你也不必再多解釋。”沈瞻淇懶得聽他牽強的自圓其說,“我今日找你,只有一事相商。既然我家人即将到江陵,我離家日久,思歸心切,是故,我欲直接前去與之會合,即日就可返程,免得在此迎來送往,沒的耽誤許多功夫。便請柴公子為我備下車馬,早早啓程吧。”
“車馬勞頓,賢妹何必親自前去?便在莊中再歇上兩日,俊傑現下就啓程去迎,賢妹只管放心。”他勸阻道。
賢妹?!沈瞻淇已然一身雞皮,怕是撞破奸情而不追究的“美德”才為她博此“賢”名吧!她心中冷笑,又聽得柴俊傑拒絕她所請,當下雙眉倒豎,豁地站起身來,怒聲道:“我定要自己前去!家人已來接我,你還想關我到何時?凡事不要過為已甚!我不是你柴家人,難道還真來得去不得了?”
柴俊傑一怔。這幾日方自慶幸她收斂了許多,如今似又全數還原到大鬧的當日,就算他并不真的怕她,但沒的又要鬧得他頭痛心煩不已。當下,只得無奈賠笑道:“去得!去得!你便與我一道前去也好。”
聽得他松口,她也知若強要自行前去,勢必又要惹來一場争辯吵嚷,便也不再反對。反正途中适時相機而動,自會有走脫之法。現下便見好就收吧。當下起身辭去。
瑞鶴仙—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