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屏退了侍女,室內只剩下母子二人。
“筠卿!”裴雨梨問道:“方才所議喬知州四姑娘親事,你是否再考慮考慮?如今只我母子二人,你但有想法,不妨對娘親直言。”
莊雲飛回道:“不必再考慮了。娘親也素知孩兒從不诳語。時下婚姻,或圖錢財,或圖官位,他欲與我家聯姻,也無非如此罷了。只是孩兒一無入仕之心,二無奢華之想,便娶了她進門,少不得要教她大失所望。”
裴雨梨搖頭道:“不是娘親為她說話,那喬四姑娘我從前也曾偶見過一次,輕移緩步,謹言慎行的,看得出是個端莊靜雅的大家閨秀,而且據聞詩書娴熟、章句清麗,頗為師長稱道,更妙解琴律,立志定非知音之人而不嫁,此非正與你一般心思麽?我看,你二人端的是志同道合,佳偶天成。那喬知州此前在這蘇州任上時,便有心将愛女嫁你,只因親籍規避,不好提及,這才遷延至今,如今才調通州(今南通),便立即遣媒前來,我想,只怕那喬四姑娘對你也是一往情深!如此琴瑟好合,我兒應下,豈非美事一樁?”見他仍是不為所動,又追問一句:“莫非你想親自相看?我便去說,料也無礙。”
莊雲飛趕緊阻止道:“孩兒絕無此意!娘親不必着忙!孩兒以為,所謂姻緣,重在一個‘緣’字,實在強求不得,我今既無心于此,則何必勉強為之?”
裴雨梨試探道:“如此……那我還是教碧玉搬去竹苑,也好幫你料理些個日常瑣事,總強似你那兩個毛頭小厮吧?”見他立即搖頭,忙又換了一個人選,“不然,我房中纖纖也不錯,或者綠漪……?”
莊雲飛哭笑不得,明确拒絕道:“娘親心意,孩兒明白,實在不必!若是他年孩兒真要議親時,妻未入門,又新添二三其子……”此言方出,猛然悟到竟是沈瞻淇之語,頓時一愕,停了一下,方才強笑着把話說完:“豈非與那柴俊傑同屬一流?再者,莊家如今子孫繞膝,似也不必指望我錦上添花。能得多幾年清靜時光,在我可謂求之不得。”
裴雨梨睨他一眼,默然了一會兒,然後端茶輕啜了一口,緩緩道:“聽說近日來,明珠幾乎無日不到竹苑,有時甚至一直逗留到晚膳之前,可有其事麽?”她當然是知道真有其事的,否則也不會勞神過問。
“哦,”莊雲飛承認道,“确有其事!原是我應下了她,說她靈心妙悟,适于學琴,于是這些時日以來,便教她過了竹苑,由我當面點撥指正,也一道探讨些琴道上的學問。”
“嗯。”裴雨梨道,“既是學琴,倒也不是壞事。只是你二人雖是兄妹至親,但畢竟男女有別,年歲既長,多少總要避讓些嫌疑,免得教園中有些個舌長無聊之人,無中生有、飛短流長,說來難聽。我知我兒素來行止守禮,斷不致有任何逾矩之處,自然不信她們所言,然而卻也管不得她們到你爹爹面前去繪聲繪色,到時候搬弄出無數是非,左右要教人不得耳根清淨!我兒是明白人,娘親話說到此,想必你心下也有分寸。”
“娘親教誨得是!”莊雲飛垂首道,“孩兒定當留意,日後自會與五妹減少往來。”
“如此最好!”裴雨梨欣慰道,“我看這樣,你父吩咐了仲勉,教他過兩日往江州去盤賬,不如你便随了他同去吧。”
“是!但憑母親安排。”莊雲飛口中應下,心中卻頓時湧上一陣寥然失落,幾度遲疑,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
裴雨梨深看着他,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道:“你,但有想問的,便問吧,不要悶在心裏,免得悶出病來。”
莊雲飛鼓足勇氣,終于問道:“據聞三娘當年,原是許過他人的?如何卻嫁了爹爹?”
裴雨梨哂道:“總是你那爹爹使的手段過于卑劣罷了。可嘆素月當年,原也是富家千金,竟至淪落到給人作妾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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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莊雲飛不知該怎麽往下問。
“唉!”裴雨梨輕嘆一聲,完全清楚他想知道的是什麽,“紹興三年(公元1133年)三月清明,素月正懷了明珠二月,那日與我同去虎丘踏青歸來,便對了我哀哀泣求,要我放了她自由,說是在路上竟見到舊日未婚夫婿,今日定要離了莊家,前去尋夫。我同意,正要安排了她快走,卻不料你爹爹聽得風聲,跑來大發雷霆,痛斥我妒婦不容,鎮日謀劃要逐他愛妾,終是不肯放了素月離去。”
“這麽說難道……”莊雲飛聽得心中涼透,原本抱有的一線希望已然粉碎。
裴雨梨嘆息着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如若不然,我豈能輕易認了她進門?”眼見着兒子呆如木雞的神情,不覺心中憐惜更甚,溫言安慰道:“我兒不必懊惱,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放眼這世間,好人家的女兒不知凡幾,只是你不曾多加留意罷了。如今你既說不急,便待我與你一道慢慢尋覓,哪裏就真找不到一個志同道合的知音了?那喬四姑娘雖說有德有才,原是不錯,不過容貌倒确是稍遜一籌,你不願意,也就罷了。”
莊雲飛垂着眼簾,怔然無語。
裴雨梨輕聲勸道:“娘親知道,我兒如今一時困惑,這也是人之常情。或許你也只是将手足友愛誤認而已,日後自能醒悟。男兒胸襟,自當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名利得失于你都不過微渺身外事,則更何況區區兒女私情?但能歷一事、長一智,世間哪有過不去的難關?至于這世間所謂相知相許的深情,有之無之,實難定論!還是不要寄望過高才好。至少在我看來,人世間便是夫妻,曾經再如何的恩愛非常,到底了都不過昙花一現,更甚至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幻夢而已,是當不得認真的。人活于世,最要緊的,只能是虛空了胸懷,看淡了那個‘情’字,才得有心境的開闊自在啊。娘親相信我兒終會明白過來。”而那明珠,如今看來,确實是再不适合在家裏多留了,總要及早嫁了出去,也好防患于未然,了卻園中衆人各自的心事。
* * *
沈瞻淇到竹苑,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嘉禾說,少爺帶了竹青,到桐苑與二少爺對賬去了,這幾日都會很忙,然後他們還要去江州盤賬,教姑娘自行練琴領悟,其它的,待他回來之後,“再說”。
沈瞻淇獨自在竹苑待了些時,終覺無趣,便踱回梅苑,往姐姐房中來探望。不想又被倩桃攔在門外,輕聲告知:“姑娘方才睡着,又哭了好一會兒!方才蘭煉師已在此勸了多時了。”
沈瞻淇奇道:“蘭煉師幾時來的?我怎不知?”
倩桃笑道:“五姑娘确實不知,你去竹苑了啊。五姑娘只知三少爺能琴,卻不知蘭煉師也是其中高人吧?”
沈瞻淇眼前一亮,連連道:“正好正好!我正有疑問要請教她!”轉身就要跑去。
倩桃手快地拉住她,“輕些輕些!蘭煉師此時怕是又在勸慰三夫人呢。五姑娘但有疑問,也等蘭煉師安頓好了三夫人之後再說。”
“這個我自省得。”沈瞻淇扯開她的手,向母親房門行去。
放輕了腳步靠近倪素月房門,沈瞻淇果然聽見裏面蘭煉師勸慰的聲音:“……你呀!就是想得太多!心事直恁般重,怎能不病?兒孫自有兒孫的活法,你這裏成天提心吊膽的,她那裏就能過得好了麽?沒的只将自己累煞!便勸你多少回,總是放不下!”
“姐姐!”倪素月哽咽道,“我若是能像了你一半灑脫,便能解脫了!奈何偏是生來随了娘親的性子,而明玥竟又随了我!似這般愁雲慘霧的光景,如何是個了局?還不如當年你放我去了的好,也能早日超生,換種性情!”
沈瞻淇本欲叩門的手,生生縮了回來,以前也曾聽倪素月喚過寂蘭“姐姐”,還只道是她們熟識之後的親切稱呼,今日有心聽了她們這番言語,才恍悟到寂蘭應該正是娘親的親姐姐!
“又胡說!”寂蘭斥道,“你若走了,自己倒是落得清靜,可留下那一雙幼女,又将如何區處?誰人活于世間,不是煩惱叢生,何獨你愁雲慘霧麽?總要不斷自我寬慰。一味鑽進那牛角尖兒裏,如何解脫得了?”
倪素月嘆道:“如今我還求的什麽解脫!無非聊盡天年而已。所有的指望,不過是眼前這一雙孩兒都能有個好歸宿,奈何偏是天不從人願,鎮日裏是是非非,紛擾不斷,怎不教人悲從中來!明珠擅專不馴,本就不得老爺歡心,偏還屢生事端,觸怒老爺,惹得老爺益發容她不下。子野遣她歸來,本指望她能嫁得個好人家,可如今情形,就怕大娘也同老爺是一般心思了。姐姐,你說,當年我們是否都錯了?就不該把明珠帶到這望岳園來……”
寂蘭打斷道:“有何該與不該的?但做過的決定,便不必再二再三去後悔!既成定局,再做假說,有何益處?依我看,明珠尚不可慮,我信她自有解脫之法,之前不嫁柴家便可足證。倒是明玥,天生是個多愁善感的,心事偏又悶着不說,只管流淚低泣,如此最是摧肝傷氣,令人擔憂。而且,此前我過魯家拜望,察他家情形,只怕明玥一事,并非你我想象的那麽簡單。”
“啊?”倪素月一驚,“莫非還有隐情?”
寂蘭正要回答,卻聽見養娘在外低聲問道:“小姑娘站在門邊做什麽?”房內二人立即相顧一眼,同時轉過頭來望向門口。
沈瞻淇躲不過,便笑盈盈地邁進門來,與寂蘭見禮。
倪素月嗔道:“你這孩子!如何來了也不叩門?鬼鬼祟祟的,還想吓人不成?”
沈瞻淇笑道:“娘親何必擔心?但有我在,老爺便輕易不會來此,怕的什麽?”
“什麽有的沒的?我怕什麽了?”倪素月薄惱道,“長者說話,小孩子家總得守個規矩!都似你這般進退自專,家裏早便亂了章法了。”
沈瞻淇哂道:“其實誰人心下不知,這望岳園中,章法自誰亂起。”若是莊重源當初能做到非禮不為,哪有今日衆人這般煩惱叢生,娘親自然也不必為了守住女兒身世的秘密而煞費苦心了。
倪素月又待訓斥,寂蘭開口問道:“小妮子莫非聽到些什麽信口雌黃的言語了?”
“聽倒是不曾聽到什麽,”沈瞻淇意有所指道,“只是今日讀詩,見有一句說:‘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心下頗覺言之有理。”
寂蘭與倪素月不由都暗吃一驚,又相顧一眼,有些緊張地看她,而她只莞爾回之一笑。倪素月疑懼更深。寂蘭畢竟處變不驚,笑道:“不會是姑娘終于開竅,省得何謂鐘情懷春了吧?不妨就此告訴姑姑,你看上哪家的少年郎了?姑姑或許能幫你些忙。”
沈瞻淇毫不忸怩,反而一笑道:“煉師言語,我心下還得掂量掂量呢。”
“哦?怎麽說?”寂蘭頗有興味地笑着,心下推測她必是已經猜到些什麽了。
沈瞻淇點破她道:“煉師當日對我言及過往,顯見并未完全吐實。尤其是關于丹砂去向之一節。”
倪素月驚道:“你,道聽途說的言語,豈能盡信?”寂蘭拍了拍妹妹以示安撫,一面仍含笑示意沈瞻淇繼續說下去。
沈瞻淇道:“我如今已然知道,煉師當時不但已經找到了丹砂,而且本就是丹砂的親姐姐,更極有可能正是協助丹砂暗渡陳倉的關鍵人物。我說的可對?”她盯住寂蘭的眼睛詢問。
寂蘭并不躲閃,點頭承認道:“都不錯。不過……”
沈瞻淇眼中光彩乍現,歡聲道:“我果然本就姓沈!”卻見寂蘭搖頭,倪素月重重地嘆了口氣,不禁訝異道:“又有什麽不對麽?”
倪素月至此也無須再隐瞞下去了,嘆息道:“唉!我們是直到紹興三年三月才終于重遇子野的。”餘下的話自然不必多說。
“怎會如此?”沈瞻淇恍然不肯相信。
倪素月勸道:“明珠,你既再次重歸莊家,便莫再随興違逆了家主意志,與從前一般任性胡為。大娘對你,算是足夠寬大為懷了,你鬧到這步田地,依舊還能容得下你。你難道還不該安分些麽?上回柴家親事,原是老爺做的主,事後大娘與我言道,日後為你議婚,她必然會親自驗得人品端方,才肯許口。你就不必再為此鬧什麽離家出走、不願姓莊了。只看看你出門這半年來,直落得形銷骨立,瘦弱不堪,難道還沒受夠那罪麽?女孩兒家孤身在外,怎能教人放心?”
沈瞻淇不語。
寂蘭聽倪素月言及她離家出走事,驀然心中一動,朝妹妹使了個眼色,自己轉向沈瞻淇問道:“姑娘莫非有其他心事麽?只這般不願姓莊?”
沈瞻淇勉強笑了一下。
倪素月經寂蘭一句話提點,心下又是一驚,惶然看向姐姐,“這……”這可怎麽處?莫非是姑娘這幾個月來,心中漸漸有了人了?而那個人,怕不正是将她千裏尋回的三公子麽?此次回來之後,明珠勤去竹苑,說是學琴,難道竟是……只怪自己月來只顧了擔心明玥,卻忘了更多留心關懷明珠!
對于沈瞻淇的沉默,姐妹二人不禁面面相觑,如此局面,才真是始料未及呢!終是寂蘭灑脫,笑一笑道:“船到橋頭,總會直的。”如今姑娘或許是動了心,但是否她一廂情願呢?似乎也不無可能。那筠卿人品,出落得俊逸飄灑,誰家女兒見了,能不為之動心?只是筠卿為人,雖則對他人作為寬和通融,卻律己甚嚴,更兼骨子裏清高孤标,這世間怕還沒有入得他眼中的女子。再有與明珠兄妹名分之一節,只怕早在最初,他便已然劃定了明珠能夠接近他的嚴格距離了。
* * *
莊明玥心思郁結。寂蘭向裴雨梨提議,由倪素月與明珠陪同她到靈岩山中去休養消散。裴雨梨應允了。次日,寂蘭便随同母女三人出城到嘉湖別院,等她們安頓妥當之後,方才辭去。許是山氣日夕佳,飛鳥亦忘機的緣故,莊明玥的情緒終于日漸開朗,聽到沈瞻淇講述的逸聞趣事,也能會心地展顏莞爾。沈瞻淇想,這就是青山秀水的佳處了,盡管望岳園的人工置景雕琢痕跡很淡,也仍是無法與自然的湖光山色相媲美。
和靜清遠的琴聲在缥缥缈缈中消歇,沈瞻淇緩緩站起身來,接過晴雪遞來的茶水,輕啜了一口,随意問道:“娘親與姐姐都在做些什麽?”
晴雪回道:“三夫人倦了,已回房中歇息;四姑娘由倩桃姐姐陪了,說是到山間消散,已去了一會兒了。”
“難得姐姐有了這等閑心!也是好事。”沈瞻淇道,垂首看着案上的無名琴,悠然想到的又是那琴的主人。三哥必是為避嫌疑才去江州盤賬的,連臨走都不曾道別一聲。望岳園中漸有私語流傳,她也曾聽晴雪叨念過,想來三哥必也是迫于此中壓力了。原以為篤定無疑的推測,未料到又生變故,這兄妹手足的情分,看來終是無法逾越的無奈了。她輕嘆一聲,撇開那份無力的思緒,對晴雪道:“不如我們也去這山間消散消散吧。”
出門拐上山路,沈瞻淇緩步拾階而上,偶爾駐足享受着徐徐拂面的清風。山間夏木蔭蔭,輕影搖搖,間或的鳥聲柔滑婉轉,更顯得路上涼爽清幽。走了有一段路,沈瞻淇就地在路邊找了塊山石,坐下暫歇,轉身面對山坳,随意地向外眺望。“嗯?”她只疑惑地才出了一聲,就聽晴雪訝異道:“那邊草亭中,不正是四姑娘麽?”
只見前方山下溪邊草亭之中,莊明玥竟正在與一個男子說話,而且說着說着,還不時就了絹帕輕拭眼角,顯見又引動傷懷了。倩桃則在一旁勸慰。沈瞻淇第一個反應就是——魯贻直!他竟然找到這裏來了!飛快地與晴雪交換一個眼色,她立即站起身來。晴雪會意,緊随着姑娘朝那邊下山的路徑疾步而去。
等沈瞻淇趕到草亭之外時,遠遠地更驚見那男子竟抱了莊明玥在懷中撫慰。她不禁大叫一聲:“魯贻直!放開我姐姐!”
亭內男子大驚,急忙放開了莊明玥。而莊明玥則滿面脹紅,不知所措。
沈瞻淇快步踏上亭來,一把拽了姐姐,擋到自己身後,怒聲對那男子罵道:“好你個魯贻直!既已斷婚,再敢糾纏,便将你送官究辦!”
那男子愕然,尴尬地支吾道:“姑娘誤會!我……我不是……我是……”一時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才說得清楚,事實好像是怎麽說也說不過去的。
莊明玥與倩桃對視一眼,竟垂下眼簾,倩桃只好過來,對沈瞻淇道:“五姑娘确實誤會了。他不是姑爺。他是……”又看了莊明玥一眼,終于道:“他是大公子,魯贻正。”
沈瞻淇腦中電光一閃,驀的想到那日蘭煉師暗示明玥一事可能有“隐情”一節,對照倩桃以前所言,來回打量着魯贻正與莊明玥惶然互視的神色,了然輕道:“竟是如此!”想那魯贻直毆妻事由,大概也不能算完全無中生有,但是他極端的做法,卻只能令事态朝他最不樂見的方向發展。轉過身,向倩桃問道:“你倒說說看,還有多少細節,是瞞了我的?”
倩桃察她顏色放松,知道已無大礙,陪笑道:“五姑娘聰慧過人,婢子哪敢相瞞?只是不敢全說罷了。”
沈瞻淇一笑,走到欄邊坐了下來,問莊明玥道:“既如此,姐姐卻要作何打算?”
莊明玥這才自尴尬中稍稍脫困,近前解釋道:“妹妹莫要誤會!此前……此前我們,從無逾矩之處!”
“我知道!”沈瞻淇笑道。便是有又如何?至少如今看來,四姐還算正常,并無受虐之癖,這就足可欣慰的了。她又向魯贻正望去,魯贻正勉強地回她一笑,斯文儒雅,确也一表人才。她問道:“魯大公子如何知曉我們到這裏來了?”
魯贻正不免又尴尬起來,期期艾艾地承認道:“是……我隔三差五的,便到望岳園外打聽,所以……聽說你們出了城,我想應是往這裏來了,于是就……”
沈瞻淇緩緩點頭,對于他不大幹脆的态度不甚滿意,冷不防問道:“你來這裏,你妻可知?”
魯贻正一愕,脫口道:“不!她不知!”
“哦?”他家中已有妻子!沈瞻淇站了起來,走近他,又問:“那你來此作甚?”
“我們……我們……”魯贻正不由向莊明玥投去一眼。
沈瞻淇也看向莊明玥。
莊明玥此時反倒顯得堅定坦然起來,“我們正在商議此後打算。我也不瞞妹妹,在魯家三年,唯一慰籍,就是贻正的關懷。後來,大少夫人嫁進門來,兇悍潑辣,贻正與我更是同病相憐。早在魯家時,我們就曾暗議過出走事宜,只是後來贻直那一鬧,我被接回莊家,事情眼見着了無指望,所以才悲從中來。妹妹!”她走近妹妹,執起她的手握住,懇切道:“我知妹妹,也是至情之人,如今我二人之事,妹妹定不會從中阻攔。所以,姐姐只求你,在我們走脫之前,切莫聲張,便是娘親面前,也請多多遮掩,必要之時,妹妹若能慷慨幫襯,姐姐更是銘感于心!”
沈瞻淇也握住姐姐的手,嘆道:“姐姐若是早日說出這話,小妹也好從中勸解,甚而幫襯,何至于月來悲傷過度,傷身不淺?”
“唉!”莊明玥低頭嘆道,“此事原不光彩,哪是輕易說得的?妹妹如今不鄙棄姐姐,我已是喜出望外了。”若非今日正被妹妹撞破,她恐怕會一直守口如瓶下去。
沈瞻淇笑一笑,道:“姐姐還是不甚知我。想女兒家一生,最可悲者無非所嫁非人,一生愁苦無法解脫。姐姐若是心有所歸,小妹為你欣喜還來不及,哪裏還會鄙棄你?姐姐莫忘了,我才正是令莊家閨儀蒙羞的典範呢。”
莊明玥眼中閃亮,欣然問道:“妹妹可是願意幫我了?”
沈瞻淇道:“幫是不難,只是……”她看看魯贻正,問莊明玥:“大公子可也有姐姐這般堅定麽?”她很懷疑。
“他自是與我一般心思。”莊明玥道,望着魯贻正,魯贻正連忙點頭不已,說道:“我與明玥早有準備,一應銀錢用度,都打點得差不多了。”
可是,脫離大家獨立謀生,卻不僅僅是銀錢能夠解決的。沈瞻淇審視着魯贻正,顯見他并不是那種曾經經風歷雨的穩健人物,而更多是一個足少出戶的溫文儒生。她方才僅只三兩句問話,他便招架得倉促不堪。可以想象,他出身殷實之家,從小衣食無憂,對于世道人情實在難有多少清醒的認識;再加之并非嫡子,歷來受二公子氣焰欺壓,性情怕也難有多少慷慨果斷可言。而四姐就更不用說了。如此兩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公子、嬌弱姑娘,即便是逃了出去暫得自由,能否長久生存得下去,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她低嘆一聲,道:“出逃确實容易,奈何謀生卻并不容易。不知魯公子對于營生經濟之道,都懂得些什麽?”
魯贻正頗有信心地答道:“這兩年父親讓我兄弟參與家中茶行營生,對于記帳、算帳那一套,我已做得十分熟稔了。”
沈瞻淇一笑,道:“只是獨立經營,并不僅止于記帳、算帳而已!買賣貨物、時令行情是一方面,其它如官府支差、團行攤派、稅賦租欠等等,與各色人等打交道,需得各色不同的手段。如今市井确實繁榮,正為此,同行争競必也更為激烈。若是地頭上再有一二欺行霸市的,則更少不得周旋糾纏了。即便你能請了懂行的作掌櫃,可自己若是一竅不通的話,便難保不教人哄騙了去!或者你說,我可以去鄉間置地、經營田園啊,可是,你們誰又懂得四時稼穑、瓜果牲畜那一套了?全然撒手、不聞不問根本是不可能長久的。并非小妹危言聳聽,鄉間豪強更有甚于市井無賴。二位對于如今時世之奸詐狡猾有多少認知?營生經濟談何容易啊。此前我在嶺南,只不過經營一個小小的鋪面,便足以對此深有體會。”
天真的公子姑娘對望着,面面相觑,沈瞻淇頭頭是道的分析,他們從未想到過,還以為只要有錢,便真的能行遍天下無所畏懼了。魯贻正不大甘心地說道:“我想,就算生意做得不濟,我總還可以到學館去教課蒙童吧。”
沈瞻淇無奈地看他一眼,知道三言兩語也無法說得他們明白,閱歷一事,非親身經歷如何能得積累?她心下嘆息更深,只好道:“可是可以,若是真到了那一步田地,你們就得有攻苦食淡的準備了。”
“聽妹妹言語,莫非是勸我們不要出走麽?”莊明玥面有不怿之色。
沈瞻淇搖搖頭,“以如今情形看,你們想在一處,确也是唯此一途。”因為,莊明玥不可能求得大娘許她再嫁魯家,而以魯贻正的膽略,更不可能休了妻子,再娶四姐。見二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沈瞻淇道:“也是小妹多嘴了。只是我以為,你們若要出走,這一應可能的事務,便不得不早有打算,所謂有備才能無患啊。依我看,大公子從現下起,就應該留意着尋找适當的去處,察考當地的風俗、人情、物産、時價等等,既然手中銀錢不缺,正好先行打點着經營起來。等到有些根底了,再一舉出逃,如此前路無憂,才能走得幹脆坦然。否則,只那般來日茫茫地随波漂泊,心下連個踏實都不得着落,美滿二字更從何談起?”
莊明玥聽了,緩緩點頭,深以為然,以自己二人生來的情形,貿然出走,兩眼茫然,确非上策。比之“長于鄉野”的五妹,自己二人對于人情世道的認識,原來竟是如此少得可憐!
沈瞻淇見他二人無語,又道:“自然,小妹所言,也是因自己經歷有感而發,提供二位以作參詳。至于你們究竟作何打算,我卻做不得主。若是你們還要商議,盡管請便,小妹便不多留了。”言罷,便要下階而去。
“妹妹!”莊明玥喚住她,“我二人之事……”
“姐姐放心,小妹不是那多舌是非人!”見她仍有猶疑,沈瞻淇一笑,又道:“晴雪也自有我管教,姐姐盡管放心。”
莊明玥得到保證,方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