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到嘉湖別院不動聲色的莊明玥,氣色明顯地一日好似一日,倪素月日漸欣慰釋懷,還只道果然是山間适于休養消散的緣故。而魯贻正去後,月內還不時有音訊捎來,但到後來,音書漸杳,最後竟至全然斷絕。
“姑娘,”晴雪趨近午睡方起的沈瞻淇,輕聲道:“倩桃姐姐來過一回,見姑娘還睡着,又走了。說是還會再來。”
沈瞻淇推測道:“必是姐姐又傷心了。”
“姑娘知道所為何事麽?”晴雪問。
沈瞻淇低嘆一聲,點頭道:“魯贻正之事,過後我雖不曾過問,但對今日局面,卻是早有預料,只是當時不便直說罷了。一則,姐姐好容易有所企盼,我實不忍當即打碎她的希望;再者,以當時情形,我即便說了,姐姐怕也是分毫聽不進去的,反倒徒惹她怨恨。那魯贻正,我倒不是說他人品不佳,只是一點,性情懦弱,是個當不起大事的,看如今音書杳然,想來他與四姐之事,八九已不諧矣。”
晴雪回道:“姑娘所料不差。倩桃姐姐言道,四姑娘昨夜又失眠了。為此想請姑娘再次前去勸慰一番。”
“唉!”沈瞻淇道,“奈何人若不能自悟,縱使旁人費盡口舌,終究也是枉然。就不知四姐何時才能省得這點。”
晴雪也嘆道:“四姑娘與姑娘一母所生,怎地這般兩樣性情?不過據倩桃姐姐看來,此次四姑娘雖則傷心,倒還不至于回複到往日情形。可見姑娘三不五時的勸導,到底還是有效用的。”
沈瞻淇苦笑一下,站起身來,“走吧。”向門外走去。然而,漸近莊明玥房門,碰到養娘,養娘說,莊明玥由倩桃陪着,又往山下草亭消散去了。沈瞻淇與晴雪互看一眼,心照不宣,辭了養娘,也往山間幽徑而來。然而在草亭,卻并未見到莊明玥主仆。二人又返回原路,繼續前行。雖也不時四外尋找,但沈瞻淇并未十分上心,權作自己到山間尋幽攬勝了。路上,時有山民負重背薪者,行色匆匆,遠比不得富家姑娘有那許多玩賞的閑暇與心情。又轉過一個山彎之後,二人遠遠地竟見寂蘭正在一株老松之下與一個和尚專注地對奕。那是芥山師無疑!沈瞻淇篤定地想,再環顧四圍景物,此處原來離上回見到他二人隔溪會曲之處不遠,想來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在此地附近相約聚會的了。
侍立的鶴雲在沈瞻淇走近時,俯近寂蘭耳邊輕語。寂蘭擡頭向這邊看來,展開微笑,扭頭對沉思的芥山輕道:“瞻淇來了。”
芥山落子的手略一沉頓,落子之後,方才擡眼,正對上寂蘭含笑的雙眸,也微微一笑,轉頭望向沈瞻淇來處。
沈瞻淇首次近距離地與芥山面對,只見安坐在那裏的,正是一個端莊安祥、眉目清俊、神态謙和、五旬開外的出家人,與自己從前想象的并無太大出入,她快走了幾步,近前微躬了身子,向二人見禮道:“晚輩打擾了!”
寂蘭搖搖頭,“無妨。”示意她在近旁山石上坐下。
沈瞻淇道:“二位仙師好雅興!山中一日敲棋秤,人間不覺已十年。”
芥山深望着沈瞻淇,感慨道:“豈止十年!倏爾已近二十年矣。”
沈瞻淇笑對他再一揖,“如此,則芥山師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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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山問:“姑娘已然知道老僧?”
“‘會心不必遠’。”沈瞻淇答道。
芥山看向寂蘭,寂蘭挑眉一笑,芥山亦釋然一笑。
沈瞻淇又道:“瞻淇久仰禪師高名,一直緣悭一面,深以為憾,今日終得機緣湊巧了。”
芥山含笑,緩緩道:“你我緣深,遲早必然相見。”
“哦?”沈瞻淇微微露出疑惑神色。
一旁的寂蘭解釋道:“姑娘‘瞻淇’之名,便是禪師所賜。”
“原來如此。”沈瞻淇颔首,欽佩道:“芥山師身在佛門,而精熟詩書、莊子,悠游三教而超然世外,交游者可道可儒,晤談相得,頗有當年橋跨虎溪、慧遠法師之遺風。”東晉時候的一代高僧慧遠(334—416),年輕時便是一個博通六經、尤善老莊的飽學之士。後來,慧遠到廬山建龍泉精舍,以弘揚“大法”為己任,弟子雲集,群英荟萃。當時的江州刺史桓伊特為他在廬山東面再造了東林寺。慧遠與詩人陶淵明、道士陸靜修友善,常在虎溪晤談,有一次談得投機,慧遠不覺竟越過了他一向送行不過的虎溪橋,及察覺後,三人相顧大笑,一時間傳為佳話。
寂蘭與芥山相顧一眼,微笑道:“姑娘比得好。然而,姑娘正當青春芳華,又身在殷實大家,如何卻要自比陶令,甘于淡泊、胸懷出世之想?”
沈瞻淇環視他二人一遍,道:“于今這富庶繁華,原本就是與我無關的,我便有所謂出世之想,也談不上什麽自甘淡泊。瞻淇素慕禪者之風,無為為有,有舍有得,才可得以一微芥子,能納須彌之山,智慧圓通、活潑自在。而凡俗之人,便為有了那榮華貧賤的分別之心,才至于煩惱叢生。”
寂蘭喟然道:“姑娘慧根不淺。”
沈瞻淇接道:“且今日與二位仙師一聚,也該算是夙緣使然。”她看定寂蘭,“瞻淇若有慧根,或者也與煉師‘姨娘’頗有傳承?”
寂蘭不語,不置是否。
芥山随即微微一笑,道:“衆生皆有慧根,人人皆有佛性。世人只為真如本性為外境色相所迷,一時不能明心見性罷了。若得機緣,一念悟時,便頓見本性了。”
沈瞻淇點頭,受教道:“是故‘傳承’之謂,到底仍是堕入分別之心了。則禪修之道,當首要‘離分別取舍心’,可是?”
芥山道:“然則,若是一味着力于情識計較,喚山為水,喚水作山,又不免堕入斷滅,終究不是修禪之法。須将情識掃淨,情盡方見得透,依舊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正為如此,所謂‘求禪’,便是舍本逐末了。無禪之禪,方謂之真禪。”
沈瞻淇靜心聆聽,輕聲沉吟道:“難怪說‘終日尋春不見春’,佛法原本不在身外,而一念之執,譬如一葉障目,為其所阻,便無法跳脫了。”
寂蘭輕聲問道:“姑娘可又想到些什麽了?”
沈瞻淇沖她一笑,很快又是那神采活潑之态,嫣然道:“與芥山師一席談,略有所悟,然則瞻淇身陷紅塵日久,若教我事事逆來順受,以随緣自适聊以自慰,到底仍是心有不甘。身在俗世,畢竟迷者多、悟者少,一味退忍,便不免委屈了自己。他人不可指望,總要自力救濟一番,倘若不成,再付之于天意,猶未為晚。”
寂蘭笑道:“姑娘說的可是柴家一事?我看姑娘作為,并無不妥之處。事關切身,當争亦需一争。不過,只怕以姑娘心性,未免事事覺來不順。”
沈瞻淇亦笑道:“實則只一樣不順罷了。”
寂蘭驀然輕笑,喃喃道:“可巧!那不順也來了。”挑眉示意沈瞻淇回望身後的來時之路。
沈瞻淇回頭,只見來路上正行近的二人,卻是莊雲飛與竹青。
莊雲飛與衆人見過,向寂蘭道:“晚輩此次,是同元易表兄一道上山的。我二人在嘉湖別院外分手,此時表兄怕是已到簡寂觀了。”
寂蘭嘆道:“無非又是來老調重談!他是一人來的麽?如何又有閑暇了?”
莊雲飛搖搖頭,答道:“表兄并非一人前來。此前,舅父在南康軍(今江西星子)任滿,調任盱眙(今江蘇盱眙)知軍,全家路過蘇州,便在望岳園小住。昨日,元易表兄說,要前來拜望煉師,家母亦道三娘母女在山中已住有月餘,便教晚輩同來,好接了三娘及四姐、五妹一道回去。”
“如何就要回去了?”沈瞻淇懊惱道。
莊雲飛轉頭面對她,“五妹若是在山中住得意猶未盡,待他日婚事議定之後,還可央了母親再來住上一陣,不必着急。”
“又要議婚!”沈瞻淇不滿地低叫出聲,“俗語道:薄餅從上揭,如今還有四姐在我前頭,但等議完四姐婚事,再輪到我也不遲!”
莊雲飛淡笑一下,道:“四姐與你,情形本來不同,但凡這些,母親自有處置之法,有關四姐,倒是不勞五妹費心。”
寂蘭來回審視着他二人的神色,此時問道:“筠卿,莫非又有媒子來為明珠說親麽?”
“正是。”莊雲飛正視寂蘭道,“母親已有一二人選。只待五妹回去,議後再定,以免又重蹈覆轍,惹下些是是非非,一家人徒增煩惱。”
寂蘭深深打量着他,但在筠卿眼中,并未找到一絲異樣,“竟是如此。”輕嘆一聲過後,也便不再多作停留,與芥山一同辭去了。
莊雲飛見沈瞻淇仍目送着寂蘭遠去的背影不動,不禁出聲提醒道:“四姐已然回到嘉湖別院,三娘囑我找到你便回去。”
沈瞻淇回過神來,側首望着他,微諷道:“有勞三哥大駕上山,來接我們母女,此事原不過是遣個仆從前來便足夠的。”
莊雲飛看她一眼,順她話語緩緩道:“原本确是如此打算,只是表哥相邀,只好一道來了。”
“哼!”沈瞻淇輕哼一聲,任憑什麽時候,他總是一字不肯松口。轉過頭,她複又在山石上坐了下來,并無離去之意。
莊雲飛也不多言,只靜默地站在一側,亦不急于離去。一時間,周遭唯有清溪水聲輕淺的潺湲。
半晌,她怨氣消散,想想只覺好笑,自己并非不知他心性,怎還與他計較起這言語來了,蘊藉如他,即便是心中早有萬千,也定是牙關緊咬,絕無一字的,更何況是正當如今這尴尬情形。舉頭看他,他目光依舊仍在遠處。她輕聲問:“元易表哥何許人也?他與蘭煉師,又是什麽關系?”
莊雲飛也輕聲應答:“元易表哥名裴适,是蘭煉師在俗之子。此事若非往來,平素倒也是少有人提及,你自然不知,蘭煉師原本是我家舅父的原配。”
沈瞻淇恍然大悟:“原來,蘭煉師輾轉南歸,念念不忘的竟就是這位‘已有另娶’的裴大人!”
莊雲飛解釋道:“其實舅父另娶,只在蘭煉師歸來之前年餘而已。煉師歸來後,舅父也曾一度接了煉師入府,只是後來……煉師與家人有些龃龉,于是重又入道,離家雲游。但舅父與表哥一直以來,都力圖勸了煉師回去,只是煉師立意堅決,一直不曾許口。”
“我看,”沈瞻淇推測道,“蘭煉師與芥山師一事,之所以一直不諧,便正是拜這位裴大人大力所賜了。”
“此中尚有其他緣由,倒也不是你我能想見的那般簡單。”莊雲飛道。
沈瞻淇瞟他一眼,不再争辯下去。反正在她看來,這世間男子從來不乏裴大人這般獨占專斷的類型,不能屬于自己的,也斷不能教她歸屬了他人去。
“晴雪!”沈瞻淇揚聲喚晴雪近前,吩咐道:“你與竹青且先行回去,也好教娘親莫急。”
“那姑娘……”晴雪疑惑道。
“來時行路匆促了些,我今仍有些乏力,便請三哥陪了,緩步回去。”沈瞻淇道,“你二人先走吧。”
竹青看看少爺,見他并無反對之意,便與晴雪一道去了。待他二人走遠,沈瞻淇方才起身,莊雲飛默然相随。行到山巒風口處,樹杪林聲呼呼作響,沈瞻淇又停了腳步,趨近山口吹風。疾風獵獵拂動衣袂,翩翩翻飛不已。二人并排站着,都不言語,靜靜地眺望着山谷外的層巒煙樹。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下來。
“筠卿。”良久,沈瞻淇方才輕喚出聲。
“嗯。”莊雲飛漫應了一聲,似乎并未意識到她居然又一次直呼其字。
沈瞻淇幾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悄然靠近他。他仍然目視着前方未動。“你,看着我!”她命令道。
他疑惑地側轉身,茫然問道:“何事?”卻被她驀然環抱住腰身。“你!”他吓一大跳,推她,不料卻被抱得更緊,嘆息一聲,任其作為,腦中似已茫茫一片,漫無邊際,唯一知道的是,此時心頭已全然被蓬生的亂絲纏繞,不知從何理起,明知不該,奈何卻無能為力出手斬斷其中一絲。二人都不出聲,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近處林鳥乍然離枝的一聲撲翅勁響,令他猛然回神,才斷然一把将她推開,“不可如此!”
沈瞻淇被他推得微微一晃,他不免又急忙出手去扶,于是,又被她及時地反手扣住。在他抽手之際,沈瞻淇急切道:“筠卿,你我既已是心有戚戚,又何必再閃躲矯飾?世間情之至者,既可有如蘭煉師、芥山師一般的相處之道,則天下之大,又何獨容不下你我二人?你我便從此離去,但有謀生之長在手,又何處不可立身?”
他也急聲質問:“人倫之常,如何能違?即便是蘭煉師、芥山師,總之于情于理,都可解釋,何曾有這般障礙橫亘其中?即便是掩盡天下人耳目,又如何禁得住暗室中扪問自心?”終于,他勉力抽回了手。
沈瞻淇冷笑道:“三哥一貫以潇灑拔俗自标,想不到竟因循窠臼如此!此前‘葉公好龍’之說,小妹倒是該原璧奉還給你了。”
莊雲飛垂頭嘆道:“我本就是凡夫俗子,是五妹高看了!好在如今所陷未深,但等下得山去,便有上佳的姻緣等待五妹決斷,五妹切莫辜負了家人期許。母親此次,特為你……”根本不待他說完,沈瞻淇早已憤然轉身,快步下山而去。
* * *
次日,莊雲飛遣了竹青先行下山張羅車馬,自己陪了三娘母女随後。因為載的都是女眷,也并不急于趕路,車馬行速不快,到将近城門時,被裴适從後頭趕上。
莊雲飛未見寂蘭同來,自然知道裴适又是一番白費口舌。其實這麽些年來,衆人也無不心照不宣,所以仍然一次次地上山相請,都不過是略盡人事而已,效用是談不上的,但又不能不作出如此姿态,以示不能忘情。對于舅父裴铎自己,早在多年苦勸而不果之後,終于與龐氏夫人言歸于好,也就從那以後,再不曾親自上過靈岩山。
沈瞻淇在車內聽得他們寒暄致意,卻是三人的聲音,而那兩個來者之中,有一人醇厚的嗓音聽來竟是分外耳熟,但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來。及至聽到莊雲飛一聲客氣的稱呼——“穆兄”,沈瞻淇心中豁然一下,頓時想起了當日在安慶府遇到的虬髯大叔,禁不住掀開車簾一角,向外張望。然而,車旁同行的除了莊雲飛,卻只有兩個作儒生打扮的年輕人,其中一個年近三旬的英俊男子,留着兩撇短髭,被莊雲飛喚作“表兄”的,當是裴适,那麽另一個自然就是“穆兄”了。而這位“穆兄”,劍眉朗目、衣冠楚楚、儀态端方,渾身上下絲毫找不到一絲當日虬髯大叔身上那種解劍換酒、落拓江湖的任俠之氣。沈瞻淇放下車簾,心想,自己或者是過于敏感了。
車馬在望岳園外停下。
晴雪攙扶了沈瞻淇最後一個下車。沈瞻淇稍稍舒展了一下手足,吩咐了搬卸箱籠的仆從幾句,便踱往西向梅苑方向。而不遠的前方,裴适與那“穆兄”與莊雲飛辭過,正要去往東向客苑。“穆兄”臨去,狀似無意地回首向這邊張望了一下,正好迎上沈瞻淇掃視的目光,盡管隔着面紗,那一刻,沈瞻淇心下還是莫名地顫了一下,感覺他的目光竟是那般意味深長。
放慢了腳步,等到莊雲飛走近,沈瞻淇問道:“那‘穆兄’竟是何人?何以也住在園中?”
“哦,”莊雲飛答道,“他是南康軍沐通判之子沐長風,此次随舅父一家同來蘇州,說是為上靈岩山為其母還願的。但舅父也曾提及,離開南康之前,沐大人曾請托代為作伐,欲于我家适婚女兒之中挑選一人,為其子擇配聯姻。”
沈瞻淇失笑道:“莫非這就是三哥所謂‘一二人選’之一麽?”
莊雲飛搖頭道:“不是。沐兄自己至今并未透露求親之意。”
“哦?”沈瞻淇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哂道:“如此說來,尚有待我選擇的其他人等了?不知又是哪家大人的公子?怎不想我一個庶出之女,哪裏匹配得上?”
莊雲飛聞言,怫然不悅道:“五妹此言何意?自你歸來本家,莊家何曾置你于不顧過?母親為你,何曾少操過一份心?便作是親生女兒,也無過如此。莊家過去或者待你有虧,如今母親作為卻是完全出自關愛真心!你若果真有情有義,便當更多反躬自省,所行所止,可能俯仰無愧麽?只恁一味任性擅專,關注者唯己而已,如此行徑,可是天下孝悌兒女所當為?”
他一番話說得很重,只把沈瞻淇訓斥得怔在當場,張口欲辯,見他愠色,也自覺有些理虧,終究沒有出口,讪然将眼光投注到地面上。
莊雲飛話既出口,自覺說重了,又見她垂下頭去,便松口氣,緩和了語氣道:“你,一路勞頓,也乏累了,回去好生歇息,到晚膳時,母親自會找你商談的。”示意晴雪扶了姑娘回去,然後便轉身自行離去了。
晴雪似乎好半天方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向沈瞻淇咋舌道:“三少爺方才訓話,真真把人吓煞!過去只道他雖則冷淡嚴肅,卻不想發怒起來,竟是這般聲色俱厲呢!”
沈瞻淇勉強一笑,“他說的不錯,我是過于任性了。”這一年多來,莊家為了她的婚事,确也鬧得一波三折、起起落落。自己與莊家,便作無恩,卻也無仇,何必三番五次招惹人人不悅?嘆息一聲,輕道:“或許,也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此地也确實再無可留連。原本以為可能成就的神仙眷屬,只禁不得一番探索求證;更以如今情形來看,竟至變成自己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了。或許今生就是如此了!嶺南江北,尋尋覓覓,竟然偏就是覓不得一個可心而又可托之人!長此癡等下去,無非是白白浪費光陰。而歲月無痕,催人易老,那琴瑟調和、共效于飛的希望只會越來越渺茫,或者這世間根本就沒有所謂心心相印而又能長相厮守的佳侶。既然是同樣的心無着落,那麽嫁與不嫁、嫁給誰人,原本也沒有任何分別。而且,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在望岳園绫羅纨素圍裹的優渥環境中,無所事事的日子過得久了,只怕到變故乍起時,連基本的應變能力都可能喪失。錦衣膏粱埋沒的是實實在在的謀生的才能。想當年蓬門小戶時,自食其力、日日操勞,尚能理直氣壯地聲言不嫁而自立,可如今,衣食飽暖、居停安然,便有了無限的閑暇,思量着尋求心靈的契合,以至于孜孜以求,而求之不得之後,又不免起伏難安、思前想後。人心确實是不易魇足的。而到頭來,能證明的還是禪說的智慧圓融——萬事退步方可休,平安是福、知足常樂,原本是很簡單的事情,何必空費了許多無謂的遐想,徒惹些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的煩惱呢?
晴雪打量着姑娘臉色,有些憂慮地問:“姑娘可還好麽?”
沈瞻淇收整思緒,笑道:“我很好!”既然作為莊家女兒,必得經歷出嫁一途,那便嫁了吧,又有何妨?最壞不過是如莊明玥一般,所嫁不善,重回母家罷了,也未必就是什麽丢臉的事,莊家的面子只要和田産在一道,就仍可回歸。
* * *
晚膳之前,沈瞻淇被裴雨梨召至蘭苑偏廳敘談。所為何事,不言自明。而裴雨梨重點推薦的人選——城外蘊秀山莊的陶十三公子,很快便被沈瞻淇否決了。因為,這位陶公子送來的倍為時人稱賞的文章——《虎丘游春記》一則及《解語花》詞一闕,本意或為炫耀文采,然而,沈瞻淇卻看得雙眉緊皺,評道:“《游春》一記,雖則浮于文表,倒還差強人意;然而這香奁體詞一闕,女兒卻實在不敢恭維。如此脂濃粉膩之作,倒是頗合時世绮靡浮豔之風。時人稱賞,便不足為怪了。”以浮詞豔曲抒寫一些美人香草的呻吟,乃是當今時尚,文辭之中,動辄“相思羅帕”、“殢雨尤雲”、“香衾暖酥”之類,顯然陶公子對于此類詞彙情有獨鐘。而以沈瞻淇看來,便作陶公子如今并不曾沉迷風月,他日亦是不可避免的——以文品觀人品,向來沒有太大出入;而且,若是文風意見南轅北轍,便想與他作深入探讨,前提也不具備。試想,如果日後必須面對的,都是諸如此類的香粉詩文,只怕不用再有其他更加興起的文字,也足夠酸死了。于是,她婉言拒絕道:“可惜陶公子,才學或是有的,奈何學得柳三變、周邦彥之豔,卻不得其清新之髓,終是入了俗流。以女兒看來,便作不解詩文,甘于清淡,也強似溺于膏脂之中,呼吸維艱。”
裴雨梨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倒并沒有太多意外,微微一笑道:“陶公子文墨,一向自負不凡,且人皆贊譽。只是我料想,你或許并不以為然。今果然如此,這也不妨。”明珠文風,只以當日一闕《瑞鶴仙》,便可足證。這些詩文,她也曾教采蘋看過,采蘋便傾慕不已。而陶家誠心實意想與莊家聯姻,那麽,便許了采蘋與他,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然後,她緊接着提出的人選,倒是頗出沈瞻淇預料之外——卻是裴适!原來,裴适之妻胡氏年前因難産亡故,如今正內室空虛、幼兒待哺,因此龐夫人此次專程住進望岳園來,便是想在莊家适婚女兒之中,親自挑選一個可心的兒媳,即便不是裴雨梨親生,但總是莊家女兒、裴适姑母一黨,也算得是親上加親。
裴雨梨道:“不是我誇大其詞為他吹噓,元易儀表,你也見過,清俊潇灑、英武不凡,而人品端方,亦是無可挑剔,他父子二人俱不蓄姬侍、不從俗流,令人贊佩。如今元易随着父親在任所,也領有七品的官職。一應條件,都堪稱上上之選。雖說如今是娶的繼室續弦,為之說媒的卻也不乏大家之女。更何況,元易是蘭煉師之子,說起來,與你們姐妹也是姨表兄妹,正好親上加親。當然,弟婦尚未見過你,只與我說起有此一意,我今頗為屬意于你,你看如何?”明珠既不忸怩,她也問得直接。事實上,她先不薦裴适,而舉陶公子,其實已然料到沈瞻淇必然是要否決陶公子的,而裴适文采,說起來還确實不如陶公子。妙就妙在沈瞻淇自己說出了不愛香粉文章,甘願不解詩文的話,正好省去了她婉轉勸說之力。
沈瞻淇沉吟不語。
裴雨梨端起茶水,正色而沉緩道:“前者,你不願嫁于柴家,只說是柴氏子确實品行不端,這也罷了。如今,品行一關,自有我一手把持,才學一道,我也留意察看着,莫非你還信我不過麽?還是,你又有些什麽其他計較了?如今倒也不妨一并說了出來,教我參詳,也好似臨到禮前,又出事端。按說呢,這兒女婚姻,古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者畢竟是我孤陋寡聞些,不曾聽聞幾許大家兒女罔顧禮俗、自言取舍的舊事,倒總以為世人終究還是守禮為上了。”這番話,看似語氣溫和,實則态度已然十分強硬了。
沈瞻淇哪有聽不出來的?忙起身為禮道:“大娘言重了!女兒豈有信不過大娘之理?”
裴雨梨點點頭,緩和了神色,仍擺着慈愛的姿态,道:“你若實在不願,我亦不能強勉你,畢竟婚姻大事,到底也要你甘願,才不致心懷積怨,嫁過去也郁郁寡歡。其實縱觀世事,哪有得十全十美的時候?夫婦之道,更重在日後相處,你謙我讓、舉案齊眉,才可得和和美美、相敬如賓,一家融洽。若只在婚前千般計較,不單只蹉跎了青春,也未必能保得他一世不變。你是明白人,我才如此敞開了亮話。說起來,我也是憐惜你才貌俱佳、深谙詩禮,才如此眷顧于你,此前你幾位姐姐出嫁,何曾費過我這般口舌的?”
“女兒教大娘費心了!”沈瞻淇垂首道,“大娘教訓,女兒定當牢記,不敢或忘。婚姻大事,自是聽憑大娘作主,女兒不敢自專。”
裴雨梨有些不放心,追加一句道:“你也莫怪我多心,此次為你議親,全是我一手操辦,我不希望臨到禮前,再出任何變故。你若有他想,及早提了出來,免得到時候再鬧得衆人都不好看。今日,我便不妨羅唣幾句,總之要你一句确準的話——确實再無變故了麽?”上回柴家婚事,就因為不曾問得她一句确準的話,到底教她鑽了空子。當然這一次,加強看護也是勢在必須的。
“确實再無變故。裴家親事,女兒願意。”沈瞻淇肯定道,不得不承認,大娘到底是大娘,但可能有的漏洞,都兼顧到了,她還有什麽話說?而且如今,自己确實也沒有更多的奢想了。
“很好!”裴雨梨終于欣慰地松口氣。
“只是,”沈瞻淇疑道,“這些都是我家內議,裴家尚未相親,表兄未必就中意于我,現在定論,是否為時過早?”
裴雨梨笑道:“此事我自有數。你可以下去了。”弟婦龐氏,出身吳縣繡女,精明幹練,尤善經營,在裴家一向當家作主,她為裴适娶胡氏,看中的便是胡氏溫婉賢良、克己柔順的美德。而裴氏父子,多年來未免在龐氏悍風之下過得不甚得意。想來裴适此次,即便只是基于叛逆之心,也是輕易不肯再從繼母之意,又娶一個唯唯諾諾的“賢”妻的。而莊家諸女,向以明珠明玥拔籌,明珠姿色,雖稍不及明玥,卻以氣韻勝,清新雅致、靈氣流動,但凡年輕男子見了,不僅只是悅目,更重要的是賞心,罕有不為之動者。便是她自己,于家中幾個庶出的女兒之中,對她的關注顯然也是多過其他的。
事實果如裴雨梨所料。當日晚膳時,沈瞻淇正式與裴家三人見了禮,衆姐妹也都在座。裴雨梨雖不曾對他人明言,但姐妹們心中隐約都有些預感,此為裴公子相親之席,一頓飯吃下來,多少有些食不知味。龐夫人眼光獨到,很快便相中了莊明玥,她認為,莊采蘋年紀尚小,與裴适年歲相差稍大了些;采荇就更小,根本心性都未定;而莊明珠雖則外表謙和,但目光內蘊精明,定然性非和順;只有莊明玥,才的的确确是表裏如一的美媛淑女,堪為佳婦,雖非初婚,但裴适亦是再娶,并無不可。然而裴适自己偏偏屬意于莊明珠。母子争辯,決之不下。最後,由于裴铎這一回堅定地支持兒子,父子決定議娶明珠,隔日便去相找媒子,好正式向裴雨梨提親。龐夫人為此頗為忿忿。
瑞鶴仙—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