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西洞庭山缥缈峰,山不高而清秀,水不深而幽逸。

莊雲揚與莊雲躍自然不會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争先恐後地又開始較勁。采蘋、采荇同着幾個陸家的姑娘也興致勃勃地一路說笑着,步履輕盈地前行。

沈瞻淇卻漸漸落了後,不得不在路旁山石上坐下歇腳。前日賽舟到底是動作激烈了些,當時不覺有什麽不妥,但次日一早起來,便肩臂酸脹,幾乎不能擡手,而且腰背之上,牽扯着也同樣疼痛。雖然臨睡之前,曾經塗抹了膏藥,可是收效不彰。想來還是要歸因于這一年多來養尊處優慣了,偶爾勞筋動骨,便不堪其苦。

沐長風在前路久等沈瞻淇不至,又返了回來,見她在路旁歇腳,關切地問:“姑娘累了?可是前日勞動太過的緣故?”

沈瞻淇道:“原本這些于我都算不得什麽。”

晴雪在一旁嘟囔道:“偏是姑娘最好逞強,就連三少爺,不也推辭不來了麽。”

沐長風在小徑對面的山石上坐了下來。

沈瞻淇詫異道:“沐公子不再游山了麽?缥缈峰林泉山石之勝,可是太湖之最呢。”

沐長風搖搖頭,“林泉山石,不過大同小異,游賞也不急于一時。我看姑娘行動不便,留下來或可照應一二。”

沈瞻淇忙道:“不敢有勞沐公子。我有晴雪陪伴,一切無礙。但歇過之後,我們便直接下山了。”

沐長風一笑道:“我便陪了姑娘下山,也是一樣。”他不是詩人雅客,游山玩水,在他本無多大興致。

沈瞻淇訝然,全未料到他竟然對她的拒絕故作不知,淡笑一下,道:“看來沐公子作派,與往日大有不同了。”

沐長風緩緩問道:“聽姑娘此言,似乎此前便深知沐某?”

沈瞻淇盯着他的眼睛,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沐長風笑着也反問道:“難道是嗎?沐某初識姑娘不過數日,實不知姑娘何以有此定論。或者,姑娘将沐某與他人錯認了,也未可知。”

沈瞻淇笑了笑,不再深究,換過了一個話題,問道:“據聞令尊乃是南康通判,沐公子想來也是恩補有官,何以竟有這等閑暇,在蘇州逗留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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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長風答道:“我尚未補官,官場那些個虛與委蛇的繁文缛節,着實拘束,我只怕忍受不來。如今只在家鄉約略經營幾畝茶園罷了。”

“哦,原來如此。”沈瞻淇道,“卻不知仙鄉何處?”

“廬州(今安徽合肥)巢湖。”

沈瞻淇暗自點頭,這就是了。“好吧,已經歇了些時,可以走了。”晴雪聞言,扶了姑娘站起身來,準備下山。

沐長風迳到路旁樹上劈下一段樹枝,删了細枝樹葉,遞過來讓沈瞻淇當手杖。

沈瞻淇接過來,自嘲道:“人未老,倒先扶杖了。”冷不防挺了手杖就向沐長風疾刺,沐長風本能地輕捷一閃,不料手杖卻又迎頭劈來,一陣毫無章法的亂舞。

晴雪張着嘴,驚呼不及出口,只眼花缭亂地看着沐長風幾度騰躍閃躲之後,驀地反手一抓,便牢牢握住了手杖,問道:“姑娘可還好?”

沈瞻淇贊道:“沐公子好身法!”

沐長風無奈道:“姑娘何至如此?”心下也知道,沈瞻淇已經有了定論。

沈瞻淇笑道:“無他,聊為一戲。還望沐公子莫要介懷。”

沐長風道:“罷了。走吧。”

衆所周知,山間行路,下山倒比上山難,因為下山時每踏下一步,都要靠雙腳為身體減速,故而雙膝應稍微彎曲,身體不宜後仰,保持穩定的步伐,還可以使用手杖助力。沈瞻淇雙臂酸痛,即便有手杖,助力也談不上,腳下速度控制得并不均勻,好在山路不陡,倒也沒有大礙。然而,到底仍在涉過溪水時,由于石上苔滑,腳下一個沒踏實,滑進水中,輕呼一聲,立即皺緊了眉頭。其他二人匆忙攙了她出水,扶到溪邊山石上坐下。沐長風蹲身握了她腳踝,輕輕一捏,沈瞻淇又是一聲輕呼,可見已經扭傷。

晴雪愁道:“這可怎麽好?早知今日便不該出門。”

“是!”沈瞻淇哂道,“便陪了太夫人、老夫人、夫人、少夫人們在園中閑聊,倒是輕省不少。”自然少不得要輪番應對夫人們關于夫家何家、幾時大禮之類的問題,一再地尴尬。

“我先背了姑娘下山再說。”沐長風提議道。

“不用不用!”沈瞻淇連聲拒絕,“但歇息一會兒,自然無事。”然而最終拗不過二人,便由沐長風背了,直到山下,找了乘小轎回陸家。進了陸家,晴雪旋即找來幾個仆婦,七手八腳地把姑娘直接擡到了三少爺的住處。

莊雲飛本也随了一幹年輕人一起出發的,卻走不多遠,便借口賽舟勞累又返了回來。此時,正在案前書寫,聽見人聲,停了筆轉頭來看,見是沈瞻淇,竟匆忙取過一卷書冊,掩在素箋之上,這才站起身來。

沈瞻淇道:“三哥真所謂‘雅客’也!客居數日,也手不釋卷,想必太湖風物,又引動情懷,再度新曲了吧,不妨讓小妹也賞鑒賞鑒。”

“哪裏!”莊雲飛謙辭道,“不過閑來抄得幾行《諸子》,塗鴉而已,何來新曲。”

“哦?”沈瞻淇自然不信,卻也不急于深究,待莊雲飛問過傷情,仔細察看她腳踝紅腫時,朝侍立的晴雪打了個眼色。晴雪心領神會,悄然地挪到書案前,取了書卷下被掩住的那張素箋,籠到自己袖中,再悄然回來依舊侍立。

一回到住處,沈瞻淇便向晴雪要了素箋,展開一看,上面是一闕新題的《踏莎行》:

蘭槳莼波,雙舟競渡。遣誰着意分勝負?

佳人笑語入蒹葭,煙凝紫翠天将暮。

錯落亭臺,參差花樹。樓高望斷無尋處。

新涼半枕夢驚回,都來此恨無重數。

沈瞻淇看罷笑逐顏開,盡管他遣詞婉轉,但對于蘊藉的筠卿而言,這可是一闕不折不扣的相思詞!帶着酸澀的失落與無奈的悵惘。“遣誰着意分勝負”?從表面看來,是兩個兄弟在争勝負,但看他酸酸的詩意,分明在說計較這場“勝負”的,還另有其人,顯然這“勝負”也不在賽舟;“佳人笑語入蒹葭”,誇張!當時,她是和沐長風在葭葦叢邊閑話,但她笑得有那麽大聲嗎?只怕是有心人聽來太過刺耳了吧。

* * *

大畫舫平緩地行進在太湖煙波之中。

年輕人聚在船舷邊,意猶未盡地談論着太湖水産的美味,缥缈峰上的美景,争渡的激烈,悠游的閑情……

沈瞻淇同着采蘋、采荇一道,向娴靜的莊明玥描述着賽舟和登山的樂趣所在,莊明玥雖然不多話,但臉上掩抑不住的盈盈笑意,卻比幾個叽叽喳喳的妹妹把興奮和喜悅述說得更徹底。

莊雲揚碰了碰莊雲飛,“三哥,這桂花陳釀也不宜多飲,後勁足,極易醉的。”

“哦。”莊雲飛漫應了一聲。

莊雲揚看了他一眼,自作主張自他手中取下了酒盅,湊到嘴邊抿了一下,奇怪道:“也沒有什麽大不同啊,感覺還不如我們自家莊院送來的香呢。”

沐長風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

莊雲躍無心接口道:“你懂什麽?所謂飲酒,第一飲的是心情,其次才是酒。”

莊雲揚不屑地反駁:“你才不懂呢!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就說你不行吧,偏愛賣弄,看你那模樣,也就叫‘牛飲’合适。”

“我‘牛飲’,你最多也不過是‘馬飲’、‘羊飲’……你給我閉嘴啊!有外人在此,小心我真不客氣!”莊雲躍威脅着又想用殺手锏對付他的四弟。

“你醜事多了!”莊雲揚哪肯善罷甘休,“即便賽舟險勝,也完全是沐公子在幫你獨撐危局,否則,就憑你……”

此時,嘉禾靠近少爺,低聲道:“五姑娘教晴雪送了張素箋過來,說是前日取自少爺書案的,現在奉還。”

莊雲飛苦笑一下,當日沈瞻淇走後,他檢點書案便發現才題的素箋不見了蹤影,就已經知道落到了誰手裏。他接過素箋,遲疑了一刻,終于還是展了開來,紙上,在自己題詞之後,又有了新的墨跡,卻是一闕同韻相和的《踏莎行》:

竹下聽琴,清商新度。早将天意分勝負。

靈岩有幸遇仙家,久長不在朝與暮。

一樣冰心,兩行《詩》賦,淮南煙雨凝眸處。

扁舟散發羨陶朱,風光浩蕩從頭數。

仍然是她輕快灑脫的文風。讀罷他自己似乎也深受感染,心頭頓時輕快起來,仿佛浩蕩的春風正在不停地鼓舞着他的心,一股熱切的暖意彌漫着升騰而起。相對于她的潇灑,自己的酸澀與惆悵竟顯得那麽小氣了。取過酒壺,他又斟飲了一盅。

* * *

梅樹下,琴聲铮琮和緩、音韻低回,看得出彈奏者情緒平和而心無旁篤,連身後人來了好些時也不曾察覺。

倪素月輕舒一口氣,在小女兒終于緩緩收手後,才出聲喚道:“明珠!”

沈瞻淇回頭,詫異地起身迎道:“娘親何時來的?為何不喚一聲?”

倪素月笑道:“來了些時,不便攪擾,反正閑來也是無事,便作回雅客也無妨。我雖不谙琴道,但當年在洛陽時,姐姐随師學琴,我也曾同往過,約略聽得幾句。我看女兒如今,雖則技藝尚嫌稚嫩,但形神專注,已得‘入境’之心。”

沈瞻淇道:“多謝娘親鼓勵。不過,娘親此來,不會是只為聽琴吧?”

“自然。”倪素月知道明珠素來不事忸怩,也便開門見山道:“料來你也猜出大概了,我便直說不妨。昨日,裴大人親自作伐,為沐公子提親,今日已向大娘遞了草貼了。只是大娘正忙于同南窪田莊總管議事,便囑我先來與你議一定論。”

沈瞻淇聞言微微一怔,在西洞庭山時,雖隐約有所預感,卻不想終有此日。

“怎麽?我兒又不願麽?”倪素月探詢道。

沈瞻淇沉吟道:“此事……可否容我再斟酌一二?”

“這都好說,畢竟終身大事,草率不得。”倪素月松一口氣,女兒這種态度還是前所未有的,此前與她一提議親,她總是先擺出抗拒的姿态,如今卻沉吟着說要“斟酌”,看來是要用心考慮了。倪素月打量着女兒,試圖游說女兒早作決斷:“不論如何,以娘親看來,這沐公子,品貌年歲都正與我兒匹配,又是裴大人親自保媒,定然不差。”

沈瞻淇笑一笑道:“娘親放心,女兒明白。”

“這就好。”倪素月又道,“據裴大人言道,沐大人只此獨子,倍加愛重,而沐公子亦事親至孝,同僚無不交口贊譽,更在家鄉,還有仗義疏財的美名,那沐家在廬州可是遠近聞名的積善之家。”

沈瞻淇随口道:“家風使然,想來如此。”

“怎麽?”倪素月疑道,“我兒莫非不信?裴大人所言,難道還會是诳語麽?”

“不是不是。”沈瞻淇連忙解釋,“以女兒所知,也确如裴大人所言。”

倪素月聞言又不免疑惑道:“聽我兒所言,莫非與沐公子是舊識麽?”

沈瞻淇沉吟着,思量着是否該向娘親言明當日安慶故事,見倪素月探詢更深,只好回道:“女兒确與沐公子相識,還有三哥,也一并認識的。”

“哦?”倪素月道,“這卻奇了,你們相識,如何卻不曾聽你說起?我看三公子與他相處,似也不像舊識啊。”

“大概三哥尚未察覺端倪,其中自有緣故。”沈瞻淇想,三哥缜密,豈有不察之理?礙于當日所言,沐長風必然不肯暴露舊時身份,否則便應了莊雲飛預言,落下了以恩義壓人的口實,是故不得不煞費苦心,只用一般求親者的身份,按部就班、遵從禮俗,遣媒求諸家長,若是家長允下親事,那就純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全與恩義無涉了。這樣,對于莊雲飛,即便确認了他的身份,在這樁婚姻上,到底是事外之人,便沒有理由說破。

“卻是何等緣故?”倪素月見女兒沉吟,推測道:“難道是沐公子也有劣跡,曾教我兒見識過?”

“不是不是!”沈瞻淇趕緊聲明,“沐公子非但沒有劣跡,而且還是女兒的救命恩人。”既已說破,也無需再多隐瞞,原本是光明磊落的事情,若是遮遮掩掩,反倒暧昧嫌疑了。“女兒原不想令娘親擔心。前次離家在外,女兒在安慶時遇一無賴糾纏劫持,幸有沐公子仗義相救,才得免死。”

倪素月訝然道:“這等大事,你竟只字不曾提起!三公子也知道,難道也同意麽?”

“娘親息怒!”沈瞻淇勸道,“事情已然過去多時,女兒安然無恙,一切無礙。當日女兒怕的就是娘親擔憂,不免又急怒攻心,何況當時,還有姐姐返家諸事,女兒實不想雪上加霜。娘親康泰,才是女兒福氣嘛!”

倪素月難得見到她也有小女兒态,搖頭無奈道:“你呀,若有明玥一半乖順,我的日子才得安生!話說回來,便是這沐公子,如此人品,真真打着燈籠也難找。所謂為善不欲人知,是為大善,如今沐公子就在我家,對此事竟能只字不提,想來必是不願以恩義壓人,如此更顯得他高風亮節,與那柴家行徑不啻天壤。難怪我兒對他別有不同。”更進一步道:“我兒還有什麽可猶豫的?似這般仁孝重義、文武雙全的人才,我兒切莫錯過,不然後悔一世!好了,莫猶豫了!我這就到蘭苑去。”倪素月起身,就要向外走。

“娘親!”沈瞻淇喚住她,“娘親可是要去告知大娘?”

“自然。”倪素月道,“這是好事啊!又不是不可告人。如此佳婿不選,你還想嫁何人?!這回你若再生事端,莫說是大娘不能容你,便是我也不依!”說罷迳自離去。

“娘親!”沈瞻淇喚她不住,頹然坐下,心中已然預感到,這回是無論如何勢必出嫁了。若是不曾道破恩義一節,或許還有些許與大娘推辭的餘地——盡管也是希望渺茫,但如今看來,已經事成定局。沐長風于己有恩,确是事實,對此她絕不可能昧心不認。不管沐長風到底是如何思量的,總之他不言恩義之舉,着實是棋高一招啊。

沈瞻淇嘆息,直到晚膳前大娘召喚,猶自迷朦不清。微垂着頭,她心緒缭亂,大娘具體說的什麽,在她腦海裏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團,總不過就是盛贊沐長風的品行,再不忘一些軟硬兼施的話語。

“明珠!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裴雨梨擡高了聲音點醒她。

沈瞻淇忙收斂心神,回道:“女兒沒有!”強顏一笑解釋:“只是恍然有些不能适應,一切似乎太快了些。”

裴雨梨微笑着安慰道:“這正是女兒家即将出閣共有的心态,不必煩惱。素月對我說,這回再無差錯了,我看确實如此,令人欣慰。”然後,又狀似無意道:“先前我到竹苑,還與雲飛談起沐公子之事,他對沐公子也是贊不絕口,可見沐公子人品當真是百裏挑一。這樁姻緣,實在是女兒的福氣,也不枉你等到如今。”

沈瞻淇一驚,大娘先前在竹苑?将她嫁入沐家,難道也是竹苑主人的迫切願望嗎?她心思一震,很快道:“女兒還有一事相求。”

“哦?”裴雨梨疑惑,“難道你又想反悔?”她臉上的不悅再明顯不過。

“不是!”沈瞻淇忙道,“女兒是想與沐公子先行商談一番,若是談得融洽,日後自然諸事遂順,若是談得不順,女兒要做到心中有數、未雨綢缪。”

裴雨梨聞言莞爾,“你與素月真是心性迥異!不過也可知,不論你嫁到誰家,總之不會吃虧,這我就放心了。”免得到頭來又像明玥一般,被人欺負,還要靠了娘家出頭讨還公道,令她操心勞力,不堪其累。她略作思忖,應允道:“好吧,晚膳之後你可以去見他,只是不可久留,到底與禮不合。”

“謝大娘。”沈瞻淇謝過退出。

一旁的二娘柳氏等她出了門,湊近裴雨梨道:“姑娘不怕五姑娘又起是非嗎?我看她就是想找個碴兒,好教沐公子又來退親。”

裴雨梨并不擔心,道:“那沐公子早到了我家,卻直到如今方才打定主意,想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點小事吓不走他,明珠心下也明鏡一樣。我們盡可放心。”何況,現在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明珠就是想翻騰,也打不起幾個小水花。

* * *

月缺一角,在婆娑的竹影上空高挂。

竹青無言地侍立在案邊,看少爺緩緩地将杯中的桂花陳釀抿進口中,又緩緩地篩上一盞。他默數着,這是第八盞了吧。就怪二少爺多事,說少爺在船上飲得不夠盡興,回家後,非教人擡了兩大壇到竹苑來,害得少爺這幾日還真就總惦記着這兩壇桂花釀,不時就叫他取出來斟飲,以前,竟不知少爺的酒量還真不小呢。只是人喝得微醉入眠,大概睡得并不踏實,夜間他仿佛總聽見少爺在輾轉。日間少爺依舊會去米行理事,閑來也依舊奏琴,并不見他有任何異常之處,但竹青覺得,他在少爺的神态中看出了一絲有甚于以往的疲憊與倦怠。

嘉禾快步近來,低聲禀道:“五姑娘就在苑外,是否請她進來?”

這般光景,她來做什麽?莊雲飛一凜,脫口道:“請她回去吧,就道我今日不适,已經歇下了。”

嘉禾領命而去,卻沒走兩步便被喚住,只聽主人沉吟道:“還是……我自去吧。”

沈瞻淇在苑外等得心急,總算見到嘉禾出來,正要詢問,又瞥見跟在後面的人,立即迎上來,問道:“沐公子提親一節,三哥可聽說了?”

莊雲飛點頭,“恭喜五妹!”

“罷了!”沈瞻淇急切道:“三哥當還記得當日安慶所言,小妹想請三哥與我一道……”前去勸說沐長風,不要再接着下細帖了。

可是不等她說完,莊雲飛打斷道:“愚兄當日,不過随口戲言,何況,當日你我确有欺人之嫌,卻難得他牢牢記得,此番求親,只一字不肯提及過往,遵禮求親,可見他确實是誠心實意的。”

沈瞻淇心中一涼,不禁冷了語氣道:“如此說來,倒是小妹一早便錯會了三哥的《踏莎行》了。”

莊雲飛嘆道:“五妹!這一年來你也鬧得夠了,年歲日長,總該有個消停的時候才是!”

沈瞻淇揚手打住他,“如此,小妹攪擾三哥了!這就告辭。”轉身就走。

莊雲飛只能目送她離去,見她并不是轉向南面梅苑的方向,卻是向東而去,不禁詫異,追上來急問:“你,這是去哪裏?”

沈瞻淇冷然道:“去哪裏總之是請示過大娘了,三哥不必擔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莊雲飛讪然辯白,“也不是愚兄不肯幫你,只是你……”別被氣得不分東南西北了。

“你不必解釋,我盡皆明了。”沈瞻淇哂然道。

莊雲飛苦笑,“那,你這是要自己去找沐公子麽?”

“正是!”沈瞻淇道。

莊雲飛搖頭,勸道:“五妹不去也罷。沐公子深思熟慮之舉,斷不致因你三言兩語而改變;再者,他也沒有任何劣跡可予你口實。我看,五妹還是回梅苑吧,你如今更多應當考慮的是婚後夫婦相處之道。”

沈瞻淇諷道:“謹遵三哥教誨!小妹現下正是要去與沐公子探讨日後的相處之道。請三哥讓開道吧。”

莊雲飛啞然。沈瞻淇帶了晴雪,繞過他就走。他猶豫着,終究還是忍不住追了過來,“你,不會是又有什麽主意吧?”

沈瞻淇反問道:“我哪樁主意三哥會不知道呢?”

莊雲飛沉默以對。

沈瞻淇又道:“也是,反正我所有主意都在三哥意料之中,所以逃也無益,又何必?如今我想,嫁予沐公子也不壞,至少能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她緊盯着他的臉,可是上面依舊無波無瀾,并無一點異樣,于是,輕嘆一聲又道:“而且,還能有個可以放縱情意的郎君。這麽想來,豈止是不壞,應該是太好了。”

莊雲飛愕然半晌,不自覺吐出了一個輕若無聲的字:“你……”

沈瞻淇追問:“三哥可是想說些什麽?”

他掩飾道:“沒什麽!你去吧!”閃開一旁,讓沈瞻淇二人過去。

臨去,沈瞻淇幽然嘆道:“小妹唯有一言相勸,三哥一葉障目,以致分別取舍輾轉猶疑,其實跳脫事外,才能知別有洞天。此中法門,若上靈岩山請教于蘭煉師或芥山師,必然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迷迷糊糊中,莊雲飛覺得自己似乎曾聽過類似的話。一旁的嘉禾在輕輕地拽他的衣袖,他低首看看,仍不作聲。

“也好!”沈瞻淇輕喟一聲,盈然一禮,辭道:“今日此別,日後再見只怕遙遙無期,三哥善自珍重!小妹去了。”然後,再不回頭,毅然決然而去。

莊雲飛怔然,一時間只覺喉間異常堵塞,竟不能吐出一字。

漸漸地客苑在望,沈瞻淇卻慢下了腳步,直到站定。

晴雪輕問:“姑娘?客苑将到,可要前去叩門?”

沈瞻淇回神,斷然道:“不必了!我們回去。”既然事成定局,又何必再旁生枝節。所有的一切,一年多來在莊家的一切,是該有個徹底的了斷了。

* * *

次日,裴铎帶媒子攜了細帖,為沐長風順利過了二禮,親事便告底定。沐長風也随着裴家一起告辭,興沖沖地趕往南康告知父親,再回廬州打點彩禮,準備親迎。

到九月中,沐家的彩禮送到,兩家議定了十月十六日的吉期。梅苑又一次忙碌起來,為月餘之後即将遠嫁的明珠置辦一應陪嫁的衣鞋繡被。至于箱籠、首飾、田産等,則早有裴雨梨安排妥貼。管事每有明細帳目送來沈瞻淇過目,她都要親自查點核實,倒還真教她查出了二三纰漏之處。

裴雨梨對倪素月笑道:“明珠不愧我莊家女兒,只這一份精明,你我便大可放心了。”

倏爾間已是吉期。梅苑裏亂作一團,衆人早早起來,張羅整理,女兒由家長領了去拜辭家堂宗祖,然後是母親反複叮咛囑咐的一些話,再然後才是上妝、冠帔。

“來了來了!”柳二娘領着一個仆婦一路小跑着進門來,“花轎已到門前了!”花轎一般來得都早,女家在前堂忙着待茶,披紅挂彩、吹吹打打的,且得鬧上好一陣子,即便新人已經登轎,那些擡轎趕車的也得等到讨夠了賞錢,才肯“起檐子”動身。

“五姑娘呢?”柳二娘未見明珠,忙問,“冠帔可都穿戴好了?”

倪素月道:“二姐莫急!都打點停當了,先前說是要到梅樹下再弄一曲,聊作告別,這會兒就要過來了。”一邊着了仆婦去請。

柳二娘松了一口氣。

梅樹下。一曲終了。

晴雪近前道:“姑娘,嘉禾等了有一會了。”

沈瞻淇回頭,只見嘉禾正抱了一張琴,在一旁侍立,問道:“可是‘绛河藏珠’已成了麽?”

嘉禾将琴遞與晴雪,躬身回道:“回姑娘,尚未成。這是‘白石流泉’。少爺說,時日倉促,來不及等到‘绛河藏珠’完成,所以,便将此琴相贈姑娘,好在這是現下姑娘最喜愛的一張。”

“如此,則代我謝過三哥了。”沈瞻淇召晴岚低聲囑了兩句,晴岚離去,又對嘉禾道:“我也有一回贈,煩請轉交三哥。”

嘉禾又躬身謝道:“嘉禾先代少爺謝過姑娘!”

晴岚回來,在姑娘示意下将錦盒遞給了嘉禾。

沈瞻淇道:“這是養父傳我的鎮紙,也不是什麽貴重之物,留與三哥做個念向倒也使得。”

嘉禾回竹苑,轉達五姑娘的回贈。

莊雲飛正在書寫,聽完回報,并未擡頭,嘉禾也不好擅自離去,看着少爺從容起身,又到書架前翻揀。

“姑娘都在做些什麽?”莊雲飛沉吟着,終于還是問道。

“姑娘在奏琴。”嘉禾答道。

“奏琴?”莊雲飛皺眉疑惑,臨上花轎了,還有閑心奏琴?“胡說!此時哪得閑暇奏琴?”

嘉禾委屈道:“姑娘确實在奏琴。”

“那你倒說說奏的什麽曲?”莊雲飛問。

嘉禾思索着道:“似乎正是少爺自度的那一曲。”

《秋水雲天》!那令他們初識的琴曲,沒想到如今卻成了分別的絕唱!他心頭霎時暈開的不适令他扶住書架方才站穩。

瑞鶴仙—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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