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和州(今安徽和縣),谪仙樓。
掌燈時分,也是酒樓上座的鼎沸時節,喧嚷嘈雜雖然多在前院,但長廊相接的樓宇無法阻隔陣陣聲浪的飄瀉,浮浪谑笑的、肆無忌憚的、借酒撒瘋的,不斷地攪擾着即将入夜的清靜。
沈瞻淇站起身,迳自到窗前推開了窗扇,一陣寒風撲面而來,令人精神一振。放眼望去,浩瀚的江面上,少了白晝船只往返的繁忙,江水與愈來愈昏暗的天色漸漸融為一體,而岸邊停泊的大小船只,則次第燃起了昏黃的燈火,星星點點、閃閃爍爍,倒映在粼粼的江面,是這蕭索的冬景中唯一溫暖的光芒。大江的南岸便是被稱為“千古一秀”的采石矶,人道是峭壁嶙峋,突兀江流,風光旖旎,更因為詩仙李白騎鯨捉月的轶事而聞名遐迩,但當沐長風向她征詢是否前去一游時,她卻驀地心緒缭亂、興味索然了。
小丫環晴岚接了晴雪遞過來的夾衣,近前為姑娘披上,輕聲埋怨道:“這都是什麽叫化客棧!看這陣勢,還不知幾時才得消停呢。”
沈瞻淇笑道:“你呀,少見識便罷了,若教此間小二聽了去,還道你不識擡舉。若非我們排場足夠,怕還進不來這家大門呢。”這種長廊高閣、彩樓錦幡、紅杈翠幕、燈火輝煌的正店,氣派就是檔次,接待的都是官宦富賈、風流纨绔,豈是一般販夫走卒、窮家小戶所能奢望的?
前樓又是一陣醉酒的叫嚣吵嚷,店家陪着小心地安撫,好一陣子方才消停,緊接着一路往後院而來的是低聲的威吓和鞭打及女子的哀哭泣求。
沈瞻淇嘆了口氣,這想必又是一個服侍得客人不滿意的駐店娼妓在接受教訓了。驀地聽見隔壁的房門砰然開啓,有人大踏步地下樓而去。沈瞻淇一凜,立即囑咐晴雪道:“去!必是官人!且先攔下要緊!”
晴雪應聲而去。過了一會兒,跑得氣喘籲籲地上樓回道:“姑娘!小婢着實攔他不住,姑爺現正與店家仆役理論呢!”
諒來也是如此,沈瞻淇道:“你且再去,就說我這裏有急事相請。”
沐長風自然知道沈瞻淇相請所為何事,進門便解釋道:“娘子想來也是知道,那班刁奴平日裏便仗勢欺人慣了,如今就在你我眼下行兇霸道,攪得人不得清靜,我如何能容了他?”
沈瞻淇示意晴雪拉了他就座,緩緩勸道:“便是他如何行兇霸道,總歸是他自家家事,你我不過是打尖住店,何必多與是非?”
沐長風站起來,脫口道:“若是人人都不與是非,可有娘子今日安好麽?”
沈瞻淇聞言,臉色微變。
沐長風話既出口,便已後悔,搶過來陪不是道:“娘子莫怪!長風一時情急,口無遮攔,胡言亂語。娘子所言甚是!此事我自會好生處置,定不教娘子煩心。”
沈瞻淇抑下不悅,問道:“卻不知官人打算如何處置?”
樓外的呵斥與哀哭向後門湧去,聽動靜,似乎那女子死抱了門框不肯撒手,店家少不得又是一陣鞭打。沐長風再待不住,轉身就出門,匆匆甩下話道:“我且去了,娘子不必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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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雪拉他不住,轉眼再來看姑娘,沈瞻淇嘆道:“急公好義,路見不平,是為美德,然則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大包大攬,如此不出事端,才是僥幸!”
晴岚問:“如今怎生是好?”
沈瞻淇一面套了夾衣,一面吩咐晴雪道:“有請于管事與我一道下樓。”
沈瞻淇一行到達後門時,只見沐長風護了那女子,正與店家理論。而那女子,偎在沐長風身後,拭淚之外,眼睛仍不失機警地四下巡視,與沈瞻淇目光相會的一霎,微一錯愕,便迅速垂眉順眼,繼續嘤嘤低泣。
這邊仆從喚道:“夫人來了!”那邊衆人方才停了争吵,回頭來看。
沈瞻淇道:“店家請了!此事我家既已管了,便同到房內讨個商量,如何?”
那店家一怔,很快回道:“這卻不必了,我等已與大官人協商妥當了。”見沈瞻淇不信的神色,又忙向沐長風征詢:“大官人,可是?”
沐長風恍然正欲應下,只聽沈瞻淇道:“我家官人只是先行前來詢問一番,如何做價,卻要我二人議定之後共同定奪,何況是這等添人進口的大事,更加草率不得。”
沐長風訝然道:“娘子,你……”怎知我這般處置的?見了娘子眼色,立即改口道:“正是,此事不可草率。”
那店家與仆從互看一眼,猶疑起來。
沈瞻淇道:“不知店家還思量什麽?此間風寒,我不過是建議進屋去,好訂約畫押而已,白紙黑字的,大家都好放心。怎麽?莫非這女子竟是你拐帶來的不成?”
“不是不是!”店家急忙辯道,“夫人切莫如此揣測!小店是正當經營,斷不做那昧心勾當!”一面着了仆從去後院打開廂房,一面請了沈瞻淇等過去,“大官人,夫人,房中有請!”
到房中坐定,沈瞻淇先召了那女子過來問話。那女子猶自啜泣不已,聽得沈瞻淇冷哼了一聲,這才止住了抽噎。又聽夫人教擡起頭來,便擡起頭,卻正對上夫人冷利洞悉的目光,不禁瑟縮了一下,先前看見夫人竟那般年輕雅致時升起的幾分輕慢之心瞬時化為烏有,急忙又把頭垂了下去,佯作拭淚。
沈瞻淇道:“行了,你且先說說,叫的什麽?何方人氏?如何淪落到此?”
那女子道:“回夫人,奴家喚做眉妩……”見夫人聞言皺眉,不禁噤了聲。
沈瞻淇的第一反應就是,好個妖冶的名字!見她噤聲,倒也乖覺,于是道:“這怕不是你的本名吧?接着說。”
眉妩道:“是!夫人明察,确不是奴家本名。奴家原名麗枝,是城西八裏莊人氏,姓黃,因父親久病,家中欠下積年債務,無力償還,父親故去後,族叔便将我賣至城中邵家為婢。月前,邵家舉家遷往建寧(今福建建瓯),大官人道我契約将滿,欲遣我回家。奴家思量家中并無親人,願追随大官人同去。大官人應允了。奴家随了衆人上船後,夫人卻說,這谪仙樓的仙醪酒遠近聞名,日後去了他鄉,少不得要倍加懷念,便遣了我下船來買幾壇帶走。誰知進了酒樓卻被店家扣下,說是夫人已将我賣與他家了。奴家本是良家女子,做不來這娼妓營生,所以得罪了客官,不想更驚動了大官人和夫人歇息。”
沈瞻淇笑一笑,道:“這卻是你想不開了,正為這谪仙樓之大,才不是那奄酒店,不過是教你陪酒伴坐而已,豈不強似你日夜服侍那邵大官人麽?”她在将進店門之前已然觀察過,酒樓門首的紅紗栀子燈上并無箬笠,可見不是那皮肉營生的所在,否則她也不會應允了進這家的門。
“正是正是!”店家忙道,“夫人明察!”
眉妩不解道:“夫人此言何意?”
“何意?”沈瞻淇緩緩道,“你如今落到這般光景,指望着我家官人相援一手,卻還耍着花樣不說實話,我卻不知你是何居心了。”
眉妩叫道:“奴家所言句句是實……”
沈瞻淇斷然喝道:“還嘴硬!你便承認是那邵家侍妾又有何妨?如今矯作這貞烈模樣也不嫌無趣!”
眉妩頓時啞口,垂頭再不言語。
店家道:“夫人果然明察秋毫!那邵家大夫人将她賣予我時,正說的是他家侍妾。我想這般女子陪客伴酒應是輕車熟路,誰想她成日裏使着小性,惹惱客官,着實可惱!”
沈瞻淇哼道:“如此不馴奴婢,我便是買了,也少不得操心調教!此前既是官人與你議過要買,我也不食言,就出錢二十貫,你看如何?”
“啊?”店家叫起來,“夫人差矣!不說別個,只這般姿色,便不下八十貫!我等先前與大官人議定,說好是……”
沈瞻淇揚手打斷他,“店家好沒見識!你倒是看看我家小婢,哪一個不強她十倍!還跟我談的什麽姿色?不怕應了這裏一句話,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
沐長風被逗笑,店家也失笑道:“夫人見笑了!只是先前與大官人議好是百貫的。”
沐長風此時聲明道:“你我議時,并未定論,娘子便到了,如何說是議好了?”
店家仍不甘心,“無論如何,二十貫太少,我連本錢都折進去了!定要八十貫,不能再少!”
沈瞻淇笑道:“店家忒煞貪心!那邵家大娘才要了你幾貫銅錢?如今一轉手便如此漫天要價,當真想借了這小女子發財麽?”
店家道:“夫人說笑了!總不成教小店虧了本錢吧。罷了!今日就便依本錢賣了,六十貫,再少不得了!”
沈瞻淇慢條斯理道:“店家出的多少本錢,只消拿了那邵家的契約來一看便知。我不妨再開一個價,你斟酌斟酌是否合适?不管六十貫也好,二十貫也罷,我便照了那契約的三倍付你,如何?你也是熟知的,這奴婢麽,本就不同于其他買賣,總要驗得來路光明,才好作準。就請店家将那契約取來吧。”
店家支吾起來,“如今只談的這樁,何必牽扯到上次?”實在是那邵家大娘根本就是半賣半送,巴不得及早将這眼中釘脫了手去。
“怎麽?”沈瞻淇正色道,“莫不這女子當真是你拐帶的?還好我問得明白,不然倒教你害了。”站起身來,作勢便往外走,“你自家留着她吧,我家卻不淌這趟渾水!”
“夫人留步!”店家急忙出言留人,“小店确有契約,實不是拐帶人口!夫人不信,我這就着人去取。只是夫人出價着實過低,如今便四十貫成交,如何?”
沈瞻淇仍往外走。
“罷了罷了!”店家作出痛下決心狀,“三十貫,實在不能再少了!”
沈瞻淇這才返身回座,還道:“店家何必愁眉苦臉?如今平空又入手三十貫,尚嫌不足,還待怎地?你倒是去找來牙婆子相相,看看這來路不明的貨色,能教你發的什麽利市?”
“夫人說笑了!本店只是酒家,哪敢指望奴婢發利市?”店家苦笑,對沐長風嘆道:“大官人好福氣,娶得這般精明的娘子,何愁家業不發達!”一面吩咐了仆役取筆墨,到前院找來筆帖式,共同契約畫押。
沈瞻淇特囑一式三份,竟教那眉妩自留了一份。
交割完畢,衆人散去。沈瞻淇遣了仆從将眉妩領了去仆婦處安頓,請官人先行上樓,自己又與于管事低語交待了一陣,方才回房。
沐長風折服道:“娘子精明,長風自愧不如。”
沈瞻淇相機勸道:“官人行事,每每激于義憤而易于沖動,路見不平是好事,但沖動之下難究表裏,則易為人所賺,殊非明智。”
沐長風驚道:“莫非今日我已落入他局中?”
沈瞻淇道:“這倒也算不上。今日之事,出于偶然,我想那店家也未料到竟會如此收場。實則他不過是教訓一個不馴的酒娘而已,在這種酒家本是家常便飯、司空見慣的,誰家沒有幾套家法管教刁奴?只不過落入官人眼中看來不順罷了。”
沐長風不甚贊同,“可他确實是斤斤計較與我論價的呀。”
沈瞻淇笑道:“有官人這般慷慨的買主,生意人家何樂不為?這偌大一個谪仙樓,多少個把酒娘子,算得什麽?不過這後門的戲碼,倒是全然做給官人看的。”
晴雪也在一旁笑道:“他只未料到姑娘會插手其中。誰教他貪心不足,都談到百貫了還要讨價不休,這回夠他痛心一陣子了。”
沐長風陪笑将尴尬帶過,“也确是娘子提醒了長風,我還真沒想過那眉妩是否店家拐帶的,若是貿然買下,當真難保不出事端。”
沈瞻淇點頭,“以方才情形看,當不是拐帶的。眉妩先前恁能狡辯,卻并未在契約一事上提出異議,可知那邵家賣契當是實有其事,她也曾親見的。我看那邵家大娘是存心要撇下了她,根本就不計較幾貫銅錢。”
“這麽看來,她果然是邵家侍妾了,否則大娘也不致如此厭憎她。”沐長風道,“卻不知娘子是如何早知她侍妾身份的?”
“這也簡單。”沈瞻淇微微一笑,“愚魯女子只知‘眉妩’之名好聽,卻不省得其中冶媚的典故涉于閨房之私。也可見那邵大官人腹中倒也有那幾分文墨。”
“店家說得不錯,”沐長風感慨道,“我沐某人确實是娶的好娘子啊。”
迎上他含笑深望的眸子,沈瞻淇霎時渾身不自在起來,“呃……時辰不早,官人……還是回房及早歇息吧。”她當然清楚,與他越來越親近勢在必然,而且這種清醒的認知随着廬州漸近越來越令她緊張無措。平常的言談笑語她都可以坦然,而一碰到他柔情款款的眼睛,她便無以應對。
“也好!明日陸路颠簸,比不得水路平穩,娘子也該歇下了。”沐長風起身,心中悔意不覺又濃一分。其實,出了蘇州城他就開始後悔了。在擇吉下定時,莊家就曾征詢過他,是否在蘇州将親事做完再返回廬州,而他則遵從了母親的意願,決定回廬州完婚,于是這一路便嘗盡了面對佳人苦害相思的滋味。念及此,不免苦笑自嘲了一番。
* * *
次日辰巳之交,沈瞻淇整裝完畢,出門登車。
行了一段,沐長風策馬趨近車旁,晴雪為姑娘撩起了車簾。
沐長風疑惑地問道:“娘子可知那眉妩何處去了?我方才巡視一圈,都未見她人影。”
沈瞻淇淡然道:“哦,我昨日囑了于管事,今日一早便送她回鄉去了。”
沐長風一愕,他只道于管事一早出去是往前路打點的,沒想到還有這份差遣,“這樣不太好吧?她家中已無親人,如此送她回去,難保又被那族叔賣了。她既已是我家奴婢,便帶了她同行也不妨。”
沈瞻淇懶懶說道:“她家有無親人,官人如何得知?此女奸狡不實,她的話豈能盡信?再者說了,既是我家奴婢,我用不着便辭了,有何不可?”
“可是……”沐長風終覺不忍,若是她家中真無親人,教她一個弱女子如何生存?
“怎麽?”沈瞻淇道,“莫非官人舍她不下麽?”
“哪裏!”沐長風急忙辯白,“我有什麽舍她不下的?”
沈瞻淇笑道:“我知官人無那惡俗陋癖,家中也并無侍妾。若非深知官人品格,乍見你如此,還道是官人想以此妾首開先河,日後好依樣畫葫蘆、陸續添進門呢。”
“娘子說笑了。”沐長風讪然,“長風有娘子已然足夠,斷不致有其他非份之想。”
沈瞻淇一笑置之,“官人放心,我并未教她空手而歸,放了她十貫青錢,足夠她打點家裏了。”
出了城西不久,便在路旁小店內會合了于管事。
沈瞻淇詢問道:“那眉妩家中如何?”
于管事回道:“姑娘放心,她家中還有親娘弟妹、叔伯兄弟,并非無靠。我已對那老婦說明,主母已經放了她女兒自由,那老婦接了十貫錢,大喜過望,千恩萬謝的,定要教我替她拜謝姑娘,也還懂得禮數。”
沈瞻淇向沐長風道:“官人這回可放心了?”
沐長風一笑,再無話說。
一路行到午時将近,遠遠地邸店在望,衆人不免饑腸辘辘起來。等到邸店門前栓好車馬,沐長風正扶了沈瞻淇下車的當口,一名女子呼喚着“大官人!”撲奔到車馬前,衆人定睛一看,正是那眉妩。
沈瞻淇向沐長風笑道:“找你的!”顧自由晴雪、晴岚簇擁了,繞開他二人走進店去。
沐長風滿面通紅,還好及時醒悟過來,搶到娘子身前,道:“娘子是一家主母,家務分內之事,怎能撒手不管?”然後轉身便進店招呼小二打點酒飯去了。
眉妩見大官人不理睬自己,只得期期艾艾地蹭到沈瞻淇座前來,與夫人見禮。
沈瞻淇打量着她的小包袱,佯作不知,道:“好巧啊,又碰見了!黃姑娘也出遠門麽?”
眉妩尴尬地笑道:“小妾不是出遠門,只是一路追随夫人而來。夫人莫非忘了?小妾如今是夫人家中奴婢,自當追随左右服侍。”
沈瞻淇悠然啜了好幾口茶水,才道:“不是我忘了,倒是你忘得快!當真可惜了我家官人急公好義的本意!更枉費了我四十貫青錢,竟買不來你幾個時辰的記性!如今你可是要說你不曾得到那十吊錢啊?”
“小妾确實不曾得到啊!”見夫人聞言勃然變色,眉妩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解釋道:“我家那些叔伯兄弟如狼似虎,管事伯伯一走,便一哄而上,早将錢財分光搶盡,哪得分毫落到小妾手中!”
“是嗎?”沈瞻淇銳利的目光掃過去,眉妩不敢與她對視,垂下眼簾。沈瞻淇輕哼一聲,道:“這也好辦,我便再破費些,也不是什麽大事,你且藏好了,回去好生安頓家裏。行了,跟于管事走吧!”
晴雪過來拉她,她卻不起,一味求道:“夫人!便有再多錢財,日後教我那些叔伯兄弟知道,仍是無用啊!夫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小妾已是夫人奴婢了,情願追随夫人而去,不要回去再受叔伯兄弟欺壓,但等他們錢財使盡,必然又是要将小妾賤賣的啊!”
沈瞻淇冷然諷道:“照你這麽說來,這些年你母親弟妹還有命在,倒真是僥幸!我看你是安逸日子過得久了,全忘了自己本分!”
晴雪繼續拉她,輕聲勸道:“夫人已着惱了,你再這般潑賴厮纏,小心有你好看!”
那眉妩卻不管不顧,“夫人!只求夫人帶上小妾,小妾已經賣身你家了啊!我若回去,不久又将被叔伯賣了,夫人不能見死不救啊!小妾為大官人、夫人所救,如今知恩圖報,追随服侍,天經地義,便是做牛做馬,我也甘願!夫人不能撇下我!小妾家中還有老母弟妹,都仰仗小妾一人,如今生活無着,大官人、夫人于心何忍?”
倒拿大官人要挾起來!沈瞻淇眯了眼,充耳不聞。歪纏聒噪、裝瘋撒潑她自小看得多了,至今還尚未見過有出她那兩個嬸子之右的。夫人既未發話,衆人也只有隐忍,奈何那眉妩擠眉弄眼地幹嚎着實令人心煩氣躁,有人不由得皺眉塞耳,以求清靜。眉妩見有奏效,哭求得更加動容,又觑着沐長風,爬過去想抓了他衣擺,卻教他輕靈閃過。沐長風心中不禁大呼慶幸,好在如今有娘子坐鎮,不然自己還真不知該如何脫身,萬沒料到,昨夜一時義憤招惹到的,竟是這樣一個棘手貨色,難怪那店家也是急于脫手了。
沈瞻淇等她演練得夠了,眼見着沐長風也是滿腹惱火,方才發話道:“好吧!你過來!”
眉妩頓時收了眼淚,過來垂首跪在夫人跟前,只聽夫人和顏悅色地問道:“我聽你口口聲聲,像是堅持仍要作我家奴婢,可是如此?”眉妩擡頭,截然道:“正是正是!夫人肯認我了?”見夫人點頭,立即喜形于色。
“好了,既是我家奴婢,那便一切好說。今日倒樂得教你見識了,”沈瞻淇招招手,喚來仆婦,衆人不知所以地望着主母,只見主母前一刻還和悅的顏色陡然一變,朗聲道:“現下你便可盡情領會何謂我家規矩!忤逆家主、撒潑強辯,刁奴不懲,章法何在!”眉妩一聽不妙,就要起身,早教身邊仆婦按住。沈瞻淇一聲大喝:“掌嘴二十!給我打!”衆人早被這潑婦的聒噪吵得不勝其煩,此時得了令,七手八腳摁牢了她,一個仆婦扯了頭發,另一個仆婦甩開巴掌奮力打了下去。
沐長風看不下去,走過來欲勸,見娘子橫他一眼,只好閉嘴。
輕脆的巴掌聲中,眼見着眉妩的雙頰紅腫了起來,直打了十來下,聽得沈瞻淇一聲“罷了!”衆人方才住手。眉妩已然頭眼昏花,此時才真正泣不成聲。
沈瞻淇一面吩咐了于管事書寫,一面悠閑地飲茶,若無其事地勸眉妩道:“你看我家有哪點好啊?大官人只不睬你,我也不是好相與的,你若是乖覺些,何至鬧到這步田地!如今呢,我也不妨再說一遍,我家奴婢已然足夠,不需要再添人進口,你若再糾纏不放,我也不妨陪你去見見官府,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接過于管事寫就的文書,看過一遍,又揚給眉妩過眼,道:“這是我家放奴文書,這回白紙黑字,再無錯訛之處。我也不妨再放你一貫青錢,并百錢延醫敷藥的花費,你好自回家養親友弟,或是尋個人家嫁了,一切随你,概與我家無涉!”起身再不理她,将文書遞還于管事,囑道:“便煩勞于管事辛苦,再跑一趟,送了她回去。這回必要當了鄉人之面,将這文書交待了,然後該說些什麽,你也知道。”于管事應下正要離去,沈瞻淇又道:“也不急于一時,你先用了膳再去不遲。”
* * *
巢湖,廬州東南,因湖呈鳥巢狀,故名。
沐家所在的屏山圩西倚蓬山、東臨溪水、南達巢湖,山水相依,動靜相宜。鎮上人家皆為白牆黑瓦,積年雨水的侵蝕,使得白牆上無不斑駁着深深淺淺綠色的苔痕,一路行來,麻石階面崎岖不齊,高牆夾巷幽深轉折。
沐家的老宅,自然遠遠比不得望岳園的規模,而只是一座三進的小小庭園而已,與鎮中的其他人家并無二致。今日別有不同之處就是門楣檐上張挂的彩緞紅綢,平靜中洋溢出喜色,門口早早便聚集了不少興高采烈的村人與孩童。八字排開的樂人,一俟喜娘遠遠地跑進視野,便開始鼓吹,頓時,院中等候的衆人立即動作起來,徐夫人激動地從座中站起,喬二娘趕緊過來攙扶,二人相看一眼,來了!
花車隊伍迤逦而來。越來越喧嚣的鼓樂,直轟得車中的沈瞻淇頭昏腦重。
為趕今日的吉時,車隊在邸店休整了半日。
晴雪扶了姑娘在榻上靠好,沈瞻淇附耳對她低語了幾句。晴雪有一刻的愕然,将信将疑去翻找箱籠。等取來衣物,一面為姑娘打理替換,一面低聲道:“這倒趕巧了,今日正是吉期呢!”
沈瞻淇漫聲應道:“大概一路颠簸累了。”七日來的舟車勞頓點點積累着,似乎今日才開始向外迸發,她覺得肩酸背痛,尤其腰腹的隐痛就像不祥之兆一般,總在她想要忘卻時又發作一陣。
晴雪停手,“不對呀,出門前明明才……可要請個郎中來瞧瞧?”
沈瞻淇擺擺手,顧自閉目養神。似有似無的不适令她感慨,自己原本操勞忙碌而練就的強健身骨,竟由于這一年多來優渥生涯的浸漬而陷入了迅速的衰朽之中。
花車一停頓,沈瞻淇睜開眼,眼前一片紅光,只一會兒便全成了綠色。晴雪近前攙了她下車,低問:“還好麽?”她打起精神:“還好。”
兩個喜娘過來,扶了新人站定,陰陽先生開始撒谷豆,孩童們歡聲争搶着。然後,喜娘扶持着新人,踏青氈、跨馬鞍、秤上過、坐虛帳,直到引入房中坐富貴,新娘的禮數才暫告一段落,可以稍事休息了。下面的環節是新郎為親朋敬酒的儀式,圍觀衆人又湧向中堂。等新郎敬完酒回來,新房門額的彩緞便被觀禮者一搶而盡,争繳利市。接着,喜娘将同心結教新人牽了,在唱禮聲中新人又被引到中堂,挑蓋巾、拜高堂、認宗祖,然後再回房,交拜之後坐在床上,喜娘一邊唱着撒帳詞,一邊向帷幕各方抛撒金錢喜果:
“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蔥茏長不散,畫堂日日醉春風。
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低,龍虎榜中标第一,鴛鴦譜裏穩雙栖。
撒帳南,琴瑟和鳴樂且耽,碧月團圓人似玉,雙雙繡帶佩宜男。
撒帳北,新添喜氣眉間塞,芙蓉并蒂本來雙,廣寒仙子蟾宮客。
……”
一整套煩雜的禮儀下來,沈瞻淇已經渾身酸軟,力不能支,頭腦中轟轟然群蜂亂舞,眼前金光浮動、半邊昏黑,想必內衫已然濕透,只覺脊背冰涼。勉力強撐着木然的笑臉,她昏昏沉沉地想:婚儀原來如此,難怪一生一次!
喜娘還在忙碌着:
“……
撒帳中,一雙雲裏玉芙蓉,錦衾洗就湘波綠,繡枕移就琥珀紅。
撒帳畢,諸位親朋齊請出,夫夫婦婦鹹有家,子子孫孫樂無極!”
撒帳結束,兩個喜娘過來,在新人頭上各剪了一绺頭發,绾在一起“合髻”,絮絮叨叨地又撺掇了新人飲交杯酒,飲完,再催促新人将酒盞擲于床下,自己探頭去察看,然後笑逐顏開,高聲宣告:“一仰一複、天翻地覆;陰陽諧和、大吉大利!”
衆人聞言,紛紛向兩位老夫人道賀,徐夫人心滿意足,笑吟吟地請了親朋再入酒筵歡飲。新郎也被拉了再去陪酒。散去的人們自然不會留意身後,喜帳中的新娘突然身形一軟,癱倒下去。
晴雪、晴岚不敢高聲,匆匆奔到床前,脫了姑娘繡履,移上床去,卻驀然見到姑娘座下洇濕一片,晴岚不禁訝然出聲。兩人慌慌張張地将姑娘安頓好,由晴雪使力狠掐姑娘人中,好一會兒才見沈瞻淇幽然醒轉。
晴雪擔憂道:“姑娘,還是請了郎中來吧,我看這情形不同尋常。”
晴岚也道:“是啊是啊,酒席間應當就有郎中在的。”
“大喜的日子,莫找晦氣。”沈瞻淇淡然道,“不同尋常情形,又豈是尋常郎中醫得?舊疾複發罷了,不必大驚小怪。”
晴岚望向晴雪,“舊疾複發?”
晴雪腦中一閃,“壞了壞了!我道為何,定親以來,忙忙碌碌的,竟不記得何時便停了每日湯藥了!我真是該死了!姑娘!你怨我吧!都是婢子該死!”
姑娘卻不以為意對她一笑,“怨不得你,我自己也不記得。”
晴岚着急道:“那方子呢?給了我趕緊抓藥去!”
晴雪無奈道:“藥方早便給了廚下了。”是望岳園的廚下,如今即便方子還在,也是遠水不解近渴。
“啊!”晴岚叫道:“不行!此事必須告知姑爺定奪!”不待說完,已跑了出去。
沈瞻淇也不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