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晴雪小心地将湯藥擺放到書案上,催促皺着眉頭的姑娘:“姑娘,該喝藥了。”這些日子,她再不敢大意,每日裏必要定時到廚下去督促煎藥,再不允許出現松懈廢弛之事。雖然姑娘并不追究,但她覺得自己職責有失,內疚不已。

沈瞻淇鎖着眉頭喝了兩口,又提起筆,邊寫邊道:“都這般光景了,于管事如何還未到?你替我去前院看看,到底來了沒有?”

晴雪方踏出院門,想起姑娘先前明明已遣了晴岚去催了,于是便返回院來,卻見姑娘正取了茶水潑向檐外的暗溝中,恍然有悟,問道:“這便是姑娘湯藥的去向麽?”

沈瞻淇被拆穿,一笑道:“哪裏!每日被你看着,何曾得手過?僅此一次而已,不過服得久了,實難下咽。再者,我覺得此方燥補嫌過,服後燥熱不适,只怕有害無益。”

晴雪疑道:“姑娘是懂方的?那一定記得原先的方子了?何不早說?”

“我哪裏記得?”沈瞻淇否認,“方中十數味藥材,名目繁雜,且需辨證施治,用量各異,我若一一記得,豈不早成了醫家?”

晴雪将信将疑,可姑娘不認,也無可奈何,只好道:“姑娘既不是醫家,卻又不肯照方服藥,這病如何能好得徹底?難為姑爺日日來探,卻每每失望而歸,姑娘心中到底思量着什麽?只令姑爺這般,娶了親仍渾似未娶!”

沈瞻淇谑道:“怎麽?小妮子心疼了麽?”

“姑娘!”晴雪急道,“小婢說正經的,姑娘偏要調笑!”

沈瞻淇收了笑容,正色道:“我也是說正經的,前次藥方,乃是三哥帶了我到卞神醫處求來的,高妙之處,自不是一般醫家揣摩得到的。便是三哥之前開的方子,也是謹慎斟酌,唯恐誤入歧途。”

“那我們何不遣了人回去,重求了方子回來?”晴雪道。

沈瞻淇搖頭道:“不過身子小恙,如今也大致見好了,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若是興師動衆的,反倒鬧得家人擔心牽挂,娘親怕不又要病上一場,實在不必。再者,當時卞神醫言道,此病首重養心,心病不除,便有仙方也無濟于事。我如今心中了無挂礙,又得在此山水清嘉之地休養,只消建議郎中開些個平和養心之方,也便無事。”

“可是……”晴雪還欲再勸,被姑娘擺手制止。

沈瞻淇道:“好了,我自家病情,心中有數,性命是自己的,豈有不惜之理?至于其他麽,只能歸之于天意,強求不來的。”

晴雪暗自撇了撇嘴,什麽“天意”,我看是算計更多些!姑娘不愛姑爺,正好借了這生病的由頭,只不想教它好透了,以便拖延着不與姑爺圓房罷了。

沈瞻淇看她情形,笑道:“你心中又在嘀咕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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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姑娘到底是什麽心思!”晴雪輕聲嘟囔。

“哦?你倒說說看。”

“那我可實說了啊!”晴雪确認道,見姑娘點頭,才斟酌遣詞道:“姑娘心中并非毫無挂礙,只不過這挂礙偏生又說不得。可是姑娘,既然連說都說不得,便痛下決心放下了吧!如今姑娘既已嫁到沐家,姑爺對你又是如此傾心眷顧,這世間的福分也就無非如此啊,姑娘還有什麽不能舍棄的呢?”

沈瞻淇默然不語,她自己心中又何嘗不知道這些道理,能順服地嫁到沐家來,便已是痛下決心的結果了,她已經決定承受一切。誰知偏巧就出了這麽一件意外,教她如何能不歸之于“天意”呢?

“姑娘?”晴雪輕喚。

沈瞻淇敷衍道:“你說得對!”

晴岚進門禀道:“姑娘,于管事來了。”

沈瞻淇精神一振,起身繞開晴雪,到廳堂去與于管事議事。

于管事來回禀的是關于購買田産事宜。如今時節臘月将至,買賣田地司空見慣。究其原因,天下稅賦不均之故,也是古來皆然。宋時,品官之家即所謂官戶,依品位高下,可在一定範圍內減免賦稅,到州縣催理時,官戶胥吏之家往往不輸納或少輸納,而一般編戶小民卻頻年差充保役。小民不得已,則獻其産于巨室,以規免役,因而土地弱肉強食,兼并浸盛,農民則成為佃戶。

沈瞻淇一邊翻看着帳簿,一邊聽于管事回禀:“……牛老圩十八畝、鳳凰嶺三十四畝、曹甸二十七畝,包括水田、梯田、圩田、桑田、麻田、林地,重新丈量,總計是二百三十四畝。”

“于管事辛苦了,”沈瞻淇嘉許道,“辦的很好!”

于管事小心禀道:“玉溪一帶夏種時節漲水,田苗盡毀,今年田谷只收得六成;另外,桐林山地春上時曾滑坡塌方,姑娘看……”

“我知道了。”沈瞻淇點頭道,“這樣,就從後日起,你便與我一道去各處察看,經災受損的,自當酌情善加撫恤。此外,也正好一并查堪田地肥瘠、地勢如何,以定來年作物。對了,蘇湖稻種明日該到了,倉房可都安置好了?”

“回姑娘,沐家倉房已照姑娘吩咐清理好了。”于管事回道。這個姑娘,确與望岳園中的其他姑娘大有不同,僅就陪嫁嫁妝一項,即別出心裁,可見其持家精明的端倪,她不點金珠寶玉、绫羅綢緞,卻點着名要農桑雜工的書籍,以及蘇湖稻谷的良種,令裴夫人啧啧稱贊。更在送親的旅途中,也不閑着,但有空暇,便手不釋卷。從途中處置眉妩的情形看,治家訓奴的手段當也不在裴夫人之下。

* * *

臘月天氣,寒意逼人。

晴雪搓着手,往炭火盆中又加了幾塊新炭。雖然院內并沒有肆虐的寒風,門窗也關得嚴實,可仍是擋不住寒意的滲透。

沈瞻淇放下手中的《農書》,向練習籌算的兩個侍女再出一題道:“現田莊共有圩田三十畝,梯田二十畝,水田二十五畝,均種以稻谷,若畝産以圩田三石,梯田二石半,水田三石半計,秋糧共可得稻谷若幹?”

“啊?”晴岚聽得頭大,叫起苦來,“這也太難了吧?姑娘,我還是認罰吧!便罰了我做雙倍的針黹,也強似這算帳練字。”

沈瞻淇拿起她滿紙的塗鴉,無奈地搖頭,再回頭看看正對照着《盤珠集》一下一下撥着算珠的晴雪,免不得數落兩句:“你呀!什麽時候學得晴雪的勤力,便是真的懂事了!罷了,也不在此一時,你且到廚下煎些熱茶來吧。”

晴岚如釋重負地起身,等打開房門,不禁歡聲叫了起來:“下雪了!下雪了!”

屋內的二人被她叫到門廊來看雪,雪下得并不大,輕薄的雪花旋舞着緩緩飄落,積在地面仿如白霜,院中樹木凋零,寂然不動,顯得了無生機。

沈瞻淇幽然道:“此時梅苑該是暗香飄逸了吧?”

“是啊,”晴雪道,“我們梅苑便是冬日裏最香最美。各種梅樹,次第開花,夫人姑娘們閑暇都相約前來賞梅,可也有得我們忙的。更別說下雪之後,便是老爺少爺們,也都有了那踏雪尋梅的雅興。”

沈瞻淇嘆道:“可惜我在梅苑多時,竟沒有機會領略這等美景。如今便是想,也看不到了。”

晴岚道:“姑娘不妨也在這院中植它幾株梅樹,待來年不就可以領略了麽?”

沈瞻淇一笑置之。便是在此植遍了梅樹,到底也不是梅苑。她返身進房,招呼晴雪道:“焚起香來。”自己便到箱籠壁櫃中找尋。

晴雪燃好香,過來道:“我來。”了然地自箱底取出一個長箧,打開,絹綢圍裹中,正赫然是“白石流泉”。

沈瞻淇欣然抱了琴,安放在幾案上,取出絹帕輕拭,琴身黑色的髹漆光可鑒人,絲絲冰弦橫貫其上,輪指一過,铮然輕響,似乎倏爾便将人帶入那松風林氣之間,白石流泉之畔。

沐長風進門時見到的,便是幽香飄逸、琴聲缥缈中,兩個侍女悄然肅立凝聽,奏琴者雙目微垂、全神貫注的一幕。不便攪擾,他輕手輕腳地踱到桌邊,輕輕篩了盞茶,一邊啜飲,一邊聆聽。直到渺渺餘音消散之後,他才起身走過來。

“姑爺回來了!”兩個侍女連忙施禮。

沈瞻淇道:“官人辛苦了,桐林山道,一路可好走?”這些時日以來,她常與于管事一起去查勘新置的田産,沐長風聞訊,左右勸阻不住,于是堅持陪同前往。好在天氣雖寒,卻也晴天朗日,偶爾下轎安步當車,權作在暖陽下舒活筋骨了。今日原本是要去桐林的,可一早便見天色陰沉,寒氣更甚,沈瞻淇只得從了衆人留在家中。

沐長風随意道:“我筋骨強健,山道也算不得什麽。”近前俯首察看“白石流泉”,贊道:“好琴!”

“官人也懂琴麽?”沈瞻淇有一絲詫異。

沐長風搖搖頭,“我只見這琴身漆黑如墨,卻又光滑可鑒,的确漆工了得。母親處還有一描金堆雕的黑漆妝奁盒子,我看二者工藝便不相伯仲。至于其他,我卻不知了,大概性情相關,實難領悟琴曲之中妙韻真谛。平日裏也學詩詞,卻只覺得聽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更爽心快意!”

沈瞻淇道:“官人任俠豪邁,自然屬意那浩氣磅礴之作,想來官人文風,定也如此。”自己也不喜歡那裁花剪葉、拍案香檀的花間格調,只是一味地慷慨奔放又易流于輕狂不羁,故想借學琴養性修心。

沐長風笑道:“文風卻談不上,至今未能有令自己滿意之作。教娘子見笑了。”為轉移話題,又關注到琴器上,小心地将琴身翻轉,只見琴底銘文道:

“風雨初歇,聽清音泠泠過白石上;

竹月從容,随鶴夢翩翩入水雲鄉。”

區區數字,油然引人入境,那言語中寧靜恬和、心在世外的竹月禪風,空明澄淨、幽雅超逸,令沐長風在領悟之餘,自嘆弗如,驀然又見到銘文落款“雲飛”,心下頓時湧上濃重的酸意,放下琴,默然不語,離開琴案。

晴雪見狀,忙想上前撤了琴,卻教沈瞻淇及時攔住,使了個眼色,會意停下。

沈瞻淇随了沐長風走向廳中桌旁,問道:“桐林山地,據說今年春上曾滑坡塌方,不知如今情形如何?”

沐長風平複了情緒,回答道:“滑坡塌方确有人家受災,其中三戶,房舍或埋或毀,家人或傷或亡,便是如今,也是元氣難複,光景堪憐。不過娘子放心,于管事已按娘子吩咐善加撫恤,安置妥當了。”

沈瞻淇問:“官人可知如何撫恤安置的麽?”

沐長風一笑,道:“娘子既有吩咐,自然已是思量得周全,我并未多問。”

沈瞻淇打量他神色,又問:“官人不介意麽?”

“介意什麽?”沐長風坦然道,“娘子一應置辦的田莊、産業,本是你娘家帶來的嫁妝,自然悉歸娘子處置,我何必越俎代庖?再者,我對經營知之甚少,也處置不了。之前之所以堅持随同娘子前往,只是考慮娘子有病在身,必須确定娘子安然無虞,我才好放心,并非是想插手田莊事務。”與莊家聯姻,根本于錢財之上無求。

沈瞻淇笑道:“官人自是光明磊落,倒也無需刻意避讓。”

“也是,”沐長風也笑道,“便作你産業經營得再大,終究都是沐家的,娘子到底是沐某之妻。”

呃?沈瞻淇啞口,又是這個敏感問題,每到此時,她就不敢正視他的雙眸。

沐長風道:“娘子病情,雖延醫用藥卻總不見大好,母親也時常問起,近日還打聽得陳老圩有位老郎中,善醫婦人小兒,隔日等天晴了,你我便前去問診,可好?”他注視着她的眼睛,柔聲輕問。

“好。”她只得看着他的眼睛,柔聲回應。

* * *

臘月裏雖是農閑,卻為了迎春祭竈,家家早早都開始忙碌準備,需要采買新的年歷、門神、桃符等祈福驅邪的物什,以及胡桃、松子、柿餅、栗子等各類幹果,還需自制豬羊臘肉、屠蘇臘藥和祭竈必備的饴糖米餌。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大節日,馬虎不得。

沈瞻淇原本陪了婆婆正四下察看各院迎新的裝飾和擺設,僮仆來請,說是少爺親自煎了藥,教少夫人過去喝過再來察看不遲。

徐夫人含笑道:“去吧去吧,莫教長風等得急了。喝完藥便好生歇着,這裏有我呢。”這個媳婦不愧是出自富商大家,治家經營都不在話下,可就是身骨太虛弱了些,從入門伊始,便湯藥為伴,奈何卻總不見大好,圓房一事一拖再拖,兒子着急也是自然。就是她也不免急在心中。歡天喜地娶來媳婦,她的指望是能早日含饴弄孫,再把這家計重擔脫卸了,清清靜靜地贻養天年。這幾十年來,老爺的眷顧是早無指望的,他在任所自有如夫人陪伴,家中唯靠自己支撐家計、教養子女,可謂含辛茹苦。漫長的歲月也磨盡了她對老爺所有的期待和怨恨,她最感欣慰的就是兒女孝悌、阖家平安。上回女兒回娘家,說是陳老圩的陳大夫以善醫婦人小兒知名,于是她及時地告知了兒子,教他帶了媳婦前去問診,只不知這回陳大夫的藥方,可會有什麽收效。

沐長風看着娘子将碗中藥汁一飲而盡,接了碗,将兩個左右不離的侍女打發了出去,自己則扶了娘子到床上,放好靠墊,安頓娘子坐好,再細心地蓋上錦被。

沈瞻淇眼見着侍女出門,便有些忐忑,此時又見沐長風在床沿坐下,忐忑更甚。沐長風一笑,試圖緩解她的緊張,不想适得其反,她似乎都聽見自己心跳如鼓了。饒她過去在對付柴俊傑時如何素稱潑辣,那畢竟是心中毫無顧忌,便依了心意任性而為,不計後果。而沐長風則不然,有恩義在先,已然沉重;再有這般深深凝注的柔情款款,更是另一重負荷,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她從來沒有領受過的,不知如何應對,更何況是這雙重壓力同時到來的情形。理智反複地告誡她,既已嫁到沐家就必須抛下往日所有的牽挂,一心一意憐取眼前人,可是心底的掙紮卻總是不肯輕易放過了她,一次次權衡不得甘心的結果只能是一次次的逃避和僥幸。懷着無奈的預感,她勉強地回他一笑。

沐長風道:“臘月天氣寒冷,娘子身骨單薄,不宜在戶外久留,更何況家中雜務也操勞不完,吩咐到了也就是了,實不必勢必躬親。”

沈瞻淇輕聲道:“只是我自小的習慣,閑下來反倒不适。病是自然要養的,只是急也無益。郎中不也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麽,原是急不得的。”

沐長風道:“是急不得,卻也要多多歇息,才好養病,以圖早日康複,若不加注意,長此拖延,身子便垮了。”他說着,更坐近一步,遲疑着,終于還是擡起了手,撫上她鬓邊。畢竟這種親昵的動作在他,實在也不曾演練過。

就在他撫上的一刻,沈瞻淇驀然感覺從心底泛上一陣燥熱,霎那間波動到四肢百骸,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卻又不能拒絕。

他注意到她顏色丕變,更近一步,關切地問:“哪裏不适?”

她有些氣喘,斷續道:“炭火……炭火太近……”

沐長風疑惑地看了看床前的火盆,确實燒得紅旺,再打量娘子額間鬓角,已可見微微沁出的汗珠,于是下了榻,将火盆移到房中央去。又取了手巾回來,一邊為娘子擦拭,一邊輕聲埋怨道:“都這般虛弱了,還要逞強,忙前忙後的,如何禁受得住?”放下手巾,又問:“可還有什麽不适麽?”

沈瞻淇虛弱地回道:“我只是覺得,似乎這一劑藥方較上一劑更為猛烈,每次服完,便不由得身上燥熱,頻發虛汗,時時困乏,也不知是否該是如此?”

“不會更猛啊,”沐長風詫異道,“陳大夫看過上一劑藥方,也道它藥性剛猛了些,已然對症調整過,還道困乏虛汗都屬正常,旨在排毒安神,娘子不必驚慌。陳大夫善醫婦人,乃是這方圓百裏的名醫,當無差錯。”

他坐近來,這一回少了猶疑,伸臂将她輕輕攬近,一手在她頰上輕撫,審視她容顏的目光由柔和轉為深沉再越來越熱切,最後膠着在微張的小嘴上,他下意識地吞咽着,仿佛在猶疑如何擒住眼前已然誘惑他太久的櫻唇。他腦中越來越昏沉,熱意在不斷地升騰,或者他自己也沒有清醒的意識,他的手不知何時已在她身軀上來回揉撫着,尋找着,然後一層層地忙着去解那些似乎總也解不完的衣帶。

沈瞻淇沒有抗拒,也無力抗拒,只在他越來越近的氣息中呼吸更促,一脈強似一脈的燥熱由心口迅速擴散,四肢已然麻痹,頭腦中蜂群集陣的轟鳴由遠及近越來越響,眼前人影邊緣的金光急速閃爍着暈向中央,黑影越來越大,終于,就在雙唇驀然被一片柔潤的溫暖覆蓋之時,金光驟閃,然後一片漆黑。

錯愕的沐長風只覺得身下的佳人身形一僵便癱軟如綿,不由大驚失色。

* * *

卧房中寂無聲息。

沐長風緊張地注視着床前為娘子把脈的幹瘦老者。老者把脈凝思之後,一邊查看着沈瞻淇神情、舌質、指甲各種症狀,一邊輕聲詢問,交談了一陣,方才緩緩起身,踱出房門,一路撚須思索着。

沐長風緊随着出來,等在廳中的徐夫人、喬二娘也圍了過來,用眼神詢問着老先生。

陳大夫鎖眉道:“少夫人舊疾未已,又起新疾。不過以老朽看,這心痹之症,也恐非一日,乃為風邪入心。如今少夫人氣血兩虛,當以補血養心,益氣安神為上。補而不宜燥,平日飲食也當以清淡為主,多食湯粥,忌生冷辛辣。”

老先生到桌前,不僅開了湯藥方劑,還留了一份藥膳配方,囑以食療。

沐長風一路送陳大夫出門,回來時一臉的凝重。但見了母親,卻換了輕快的神情,相互說些寬慰的話。徐夫人坐不多時便離去了,以便将空間留與小夫妻親近。

沐長風将娘子的錦被再掖得嚴實些,嘆了口氣,方才陳大夫問到少夫人昏厥的情形,他支吾其詞,老先生便猜到大半,一個是芳華少艾,一個是血氣方剛,還能為什麽事?于是嘆道:“心痹之症,最忌情緒起伏,若是激動過甚,昏厥過去,恐有性命之憂啊!加之先前漏下之症,調理不當,最易反複,是故……這房中之事麽,務必謹慎,未愈之前,還是禁絕為好。”沐長風心中叫苦,老先生哪裏知道,娘子自從娶進門來,他就一天都不曾近身過,今日本想親近一步,誰知就……望着虛弱的娘子,他自責道:“都怨我一時情急,竟不顧娘子病況……唉!”

沈瞻淇愧疚道:“不怨官人,都是瞻淇有負官人深情!想官人不惜迂回曲折,到莊家求娶,其中深意,瞻淇豈有不知?奈何如今病體難支,竟不能盡郎君一日之歡,辜負了郎君一片柔情,只怕是……終究要将恩作仇了!”

沐長風苦澀道:“娘子這又是說的哪裏話來?便是你如此說法,才真正是辜負了我一片苦心!一應過往,還請娘子盡數忘了吧!我只是你的夫婿,僅此而已!”

一番話說得沈瞻淇淚水再收不住,潸然滑落,哽咽道:“官人!瞻淇對不住你!”至少是在望岳園時,她就已經錯了,頭一回例行的湯藥未到,她便有所察覺卻未出言提醒,盡管她的理智已經下定了決心,可是她下意識裏還是在抗拒,只是她不曾料到原只想着的拖延竟會遷延成如今禁忌的局面。她是有常識的,自然知道老先生口中的“心痹之症”需要怎樣的休養。如今才悔悟到,自己的私心與沐長風的坦蕩相比,竟是如此的渺小與卑微。

沐長風忙為她拭淚,安慰道:“莫哭莫哭!好好的,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你看看,你這般模樣,倒把我想成什麽人了?好了,不想太多,啊。郎中吩咐,切忌激動,但安心休養,總會好的。你我終歸年輕,來日方長嘛。”

在他柔聲的勸撫中,沈瞻淇終于恍恍惚惚地睡去,他默然凝視良久,心中感慨萬千,原本一切遂順的婚姻,誰想竟生出這等變故,只教他娶來嬌妻,卻左右親近不得。他雖不能說,心中已然懊悔了千遍,後悔當初沒有聽從莊家的建議,而執意要回鄉完婚。唉,如今便是再如何後悔也晚了!他無奈地站起身來,心中長嘆一聲,罷了罷了!與其每日裏對面相思,強抑渴念,不如躲得遠些,不見便也不想了。但等這新年過完,便随了鄉鄰韓生游學去吧,他已經邀過他好幾次了。

* * *

春三月,嫩葉抽芽,芳草吐綠,野泉融融桃花水,吹面不寒楊柳風。

沈瞻淇緩步行在竹傍小徑上,從左手望去,綿綿起伏的小山巒上的沐家茶園,滿眼欲滴的綠意,沁入心脾的清香,昭示着茶樹的生機,卻未必昭示着茶園的前景。

有仆從從後面追來,報道:“少夫人,董福春已找到,正在品茶堂候着。”

沈瞻淇點點頭,示意随行衆人原路回去。

董福春正站在品茶堂前張望,見到少夫人一行過來,立即垂了頭,躬身等候傳喚。

沈瞻淇到堂上坐穩,将以往徐夫人照例要詢問的話一一問過了茶園總管白老祥,這才提到董福春,“前次我便說要嘗嘗那散茶,現下便可教那董福春上來了。”

“少夫人!”白老祥還想阻止,“老夫人前次已然說過,如今行市,還是片茶(即團茶、餅茶)天下,何況沐家茶園也并非大茶園,還是穩妥些為好。”他一邊說着,一旁他的渾家陳氏察看着少夫人神色,暗暗地拉了他的衣袖兩次,但是他固執不聽。陳氏氣也無可奈何,這個老頭子,着實沒有眼色,無論如何,少夫人可是未來的主子!任憑老夫人身骨再強健,也畢竟大不如前了。而且,老夫人的心思也向衆人表露得明明白白,否則一個小小的“落枕”竟至于不能走動,而非得少夫人代勞前來察視茶園嗎?

沈瞻淇笑一笑,道:“多謝白總管提醒,老夫人吩咐,我還記得。我如今不過就是教那董福春為我煎茶而已,并無他意。”迳自揮揮手示意晴雪出門去喚。

董福春上堂,仍是小心翼翼地見過了少夫人。

沈瞻淇問道:“據說你家原本不是種茶的?”

董福春躬身回道:“回少夫人,确實如此。不過,自家父時到沐家茶園入佃,小人也算種了十餘年的茶了。”

沈瞻淇道:“這麽說來,倒也不是個生手。你便簡略說說,這片茶的做法如何,而你那散茶的做法又如何吧。”

“是。”董福春道,“若說這片茶法,前後共有六事:蒸茶、榨茶、研茶、造茶、過黃、烘茶。茶芽采回後,需先浸泡水中,挑選勻整芽葉進行蒸青,蒸後冷水清洗,然後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後置瓦盆內兌水研細,再入模壓餅、烘幹。”

沈瞻淇向白老祥探詢,白老祥點頭表示确實如此。沈瞻淇示意董福春繼續。

董福春點頭,接着道:“片茶六事中,冷水快沖可保茶色深綠,提高茶質;但小人以為,水浸和榨汁的做法,則奪走茶之真味,有損茶香,而且,水浸、榨汁耗時費工還不得其利……”

白老祥站起來張口欲辯,卻被沈瞻淇揚手制止,只得忿忿然重又坐下。

董福春繼續道:“……因此,小人便想,不如在蒸茶之後少揉少壓,甚至不揉不壓,直接烘幹,這樣,既可保留茶香,又可省工省時,兩全其美。于是,小人便自行試制了一些散茶。”

董福春将散茶呈上少夫人細看,晴雪近前回報,一式兩套的茶瓶、泉水俱已備好,水也快燒開,可以煮茶了。

“好,如今就請二位前去烹茶吧。”沈瞻淇環顧着白老祥和董福春,笑道:“今日只我一人品評,既非鬥茶,二位便也不必緊張。”但即便她如此解釋,二人心中也不輕松,尤其是董福春,深知自己的散茶的弱點,勝算是根本談不上的,只求在茶香上略贏一籌。

整個烹茶的過程,沈瞻淇都在一旁仔細觀察,并不置評。從時下鬥茶的标準來看,決定勝負的因素有二:為湯色;為湯花。湯色以純白如乳為上,其他等而下之。湯花是湯面泛起的泡沫,色澤和湯色要求一致。湯花泛起後,勻細而久聚不散者,謂之“咬盞”。評定時,以湯花先散、出現水痕者為負。

鬥茶三次,散茶皆以湯花告負。白老祥喜形于色。

沈瞻淇細細地比較着二者的茶湯,主要分別在香味上,片茶苦味難除,顯得香味不正,相對來說,散茶茶香更勝一籌。但如果烹茶時另加入其他調料,只怕這點優勢也将淡化。

衆人都等着少夫人發話,沈瞻淇道:“從湯色而言,片茶、散茶難分上下;但以湯花論,散茶差之遠甚,雖茶香稍勝,終究難以取勝。所以,五月的鬥茶會,還需将片茶去比試。”

打發走白老祥,沈瞻淇對董福春道:“你也不必氣餒,鬥茶之法,本就是以片茶而定,他日若散茶盛行,必會有另一鬥法。僅就茶湯之自然清香而言,我看散茶日後必将取片茶而代之。只是現下還言之尚早。其實唐時已有散茶,但至今并未廣泛流傳者,想來一是時人口味使然;再則便是做法上到底有所欠缺了。”

董福春聽得頻頻點頭,“少夫人所言甚是。”

“嗯,”沈瞻淇道,“今日鬥茶,你也看到,散茶勝在清香,而湯花為其短處,但既為新式茶,便不必拘泥于片茶的鑒賞之法,而更當突出其香,這就叫揚長避短。你可再行試制。他日再有改進,不妨知會我一聲。”

董福春欣然謝道:“多謝少夫人!”

瑞鶴仙-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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