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七月流火,暑熱難當。

沈瞻淇一路搖着纨扇,也阻止不了額間鬓邊涔涔汗出。才方進門時,老仆便報說少爺回來了,想來此時當還在廳堂敘話吧,半年不見,母子間自然有問不完的長長短短。她匆匆趕去二堂,才踏進前院門,迎面便碰上了兩個人。

“娘子!”沐長風熱切地喚着,搶步上前,扶住了娘子雙肩。

沈瞻淇道:“官人可回來了!”

沐長風道:“我午後便到了,已陪着母親敘話了一個多時辰,娘子可回來了!這大熱的天,還往外跑,當心中暑!”擡手就要為娘子擦汗,卻教娘子捉住手,示意他身旁還有外人。“哦。”他回過頭,對韓生道:“韓兄見笑了!”

韓生依然飽含笑意,拱拱手道:“愚兄告辭了,老弟不必遠送!”對沈瞻淇點點頭,作勢便往外走。

“韓兄慢走!”沐長風對沈瞻淇一笑,舉步跟了過去。

韓生由衷地豔羨道:“沐娘子如此仙姿國色,老弟當真豔福不淺!說實在的,不論淡妝濃抹,紅玉都望塵莫及呀!”在沐長風的婚禮上,他便見過沈瞻淇一次,當時觀禮的人們屏息等待着紅巾挑開,争先想睹新娘第一眼,他站得雖然靠後,方向卻正好,徐夫人挑開蓋巾之時,觀者一片驚豔的嘩然,徐夫人樂得合不攏嘴。他看得清楚,當時新娘擡眸對徐夫人羞澀一笑,只那微微一笑,竟教他覺得勝過了曾經領略的一切風情。

“你!”沐長風回頭望望娘子,惱道:“不修口德,最是可恨!”再回頭笑着擺了擺手,示意娘子回去。

沈瞻淇這才轉身返回後院。而沐長風很快便回來了,兩個侍女自然識趣,不待他出言打發,行了禮自動退去了。

沐長風進門便道:“我還打算出門尋你呢,母親說你不過是去茶園一趟,如何去得這許多時?”

沈瞻淇道:“如今茶園景況并不樂觀,春上的鬥茶大會,我們便無緣跻身頭等,若是不加改進,來年還是頭榜無名,茶園便難得有更多進項了。我既然去了,少不得在作坊裏多待了些時。”官人從未當過家,自不知茶園真實情形。以現今行市計算,人工、利息和耗茶就需要十三文的本錢,算下來唯有上品茶才可能賺錢,而下品茶根本無利可圖。而沐家茶園在競争激烈的鬥茶大會上一直擠不進上品茶的行列,如果不能致力于改進陳舊的制法,降低成本,提高品質,茶園的前景只會日益維艱。以前,徐夫人主持經營時,也不求富甲一方,但得有衣食溫飽便足可慰懷,制法改進上便也着力不多,再者,改進制法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如今,家中一應經營既然全在她身上,她便少不得操心勞力了。

沐長風篩了涼茶遞與娘子,憐惜道:“娘子實不必如此操勞!原本家中衣食溫飽已然足夠,自你嫁來,又添得莫大的田莊産業,還待怎地?莫不你想教沐家也與莊家一般等閑十萬囊橐才肯罷休麽?”

沈瞻淇笑了笑,放下茶盞,問道:“你看母親氣色,較年前如何?沐家如今雖比不得莊家,但教官人、母親手頭不致拮據羞澀,就是我心所願。”

“母親氣色是豐潤了許多,可看看你……”沐長風一邊說,一邊将她抱坐到膝上,沈瞻淇一錯愕,他亦有所察覺,但既已做了,便不想撒手,手指也自然地撫上她粉頰。沈瞻淇頭往後仰,望向他的眼神驚疑不定,這便是他游學臨安的收獲麽?如此輕佻浮浪的舉止,與年前沉穩克制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收了手,望進她疑惑的眼睛,柔聲問:“看什麽?可曾想過我麽?”

Advertisement

“呃……自你走後,母親時常……”過緊的簇擁令她感覺不适,尤其盛夏的單衫根本無法阻隔他身上的熱力。

“我說的是你……”他俯頭過來,吻上已被他拉開的胸襟。

沈瞻淇驀然跳起身來。“你……你……官人如今作派,與年前大有不同!”她指着他,言語急促。

“哪有不同?”沐長風讪然道,“娘子半年未見,倒生疏起來!你我夫妻,又不是不曾……”親熱過,只不過不曾順利圓房罷了。“好了。”他将她拉回身邊,竟從懷中取出一對花钿,問道:“可好看麽?”

沈瞻淇點點頭,那是一對金絲堆就的梅花,做工精致,絲絲入扣,只不過在沈瞻淇眼中,這類珠花金钿從來都無足輕重,有無不甚在心。她更關注的是,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她覺得官人此次歸來,少了幾分坦蕩,卻頗有幾分心虛。臨安她也曾管窺一斑過,那雲集了天下風流的繁華世界,便教會了官人這些麽?從西湖的畫舫,到坊巷的秋千,翠衣彩袖、舞腰輕裙,成就了卷佚浩繁的秾豔詩篇。十數萬的學子他鄉求學,或家室不在,或婚姻未結,不是他們,又怎會有那“西湖歌舞幾時休”的“娼”盛繁榮?

沐長風将花钿插入她鬟髻間,目光由欣賞花钿轉移到欣賞花容,忍不住再将娘子抱住,在她耳旁喟然嘆息:“想煞我也。”唇吻便在她頸項間厮磨。

沈瞻淇驟然脊背生涼,推開他,輕聲道:“我身上汗濕,尚未沐浴。”

“我來……”他及時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話,改口問道:“娘子身上可大好了?”

“還好。”沈瞻淇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勸道:“官人遠行方歸,神勞力倦,匆忙行事,将犯醫家大忌,而且,這也算是件大事,明日禀明母親,擇個良辰再……合房不遲。莫非官人不久還要出門麽?”

“這回再不出去了。”沐長風道,“今晚我便與母親說去。”

“怎麽?官人學業已修滿了麽?”沈瞻淇及時地轉移話題。

沐長風道:“學業哪有修得完的?不過我在書院的幾篇策論習作,已得紫陽山長好評,我想,便回家來自行溫習攻讀,也無不可。”

“這麽說,來年大比,官人成竹在胸了?”

沐長風得意道:“不敢說必中,至少有八九成把握。我如此勤力致學,所為可都是娘子!”說話間,又往娘子胸襟貼來。

沈瞻淇盡力推開二人的距離,問道:“這可怎麽說的?盼你科場入仕乃是母親心願,怎說是為我?”徐夫人認為,即便兒子可以承父蔭補官,但得中進士,一舉成名,世人争看是何等的榮耀,私心裏說,也是對她含辛茹苦、教子成才的最好肯定。一直以來,為了讓兒子安心攻書,內外家務她都是一手包攬,如今有了勤快能幹的媳婦,就更加後繼有人了。

沐長風執起娘子纖手,感慨道:“母親常說,娘子便似當年蘇家程夫人,全力經營,積蓄家財,相夫教子,全是為了成就夫婿佳兒。娘子苦心,長風銘記在心,我雖比不得三蘇文章山鬥,但為了娘子,金榜題名、光耀門楣,我還做得到。娘子便靜候捷報好了。”

沈瞻淇道:“官人如今有志讀書,就是好事,實則我所求不多,所想也未必深遠。所以經營家財,只是閑不住罷了,反正錢財閑置也終是無用。”

沐長風舉了她的手在頰邊輕摩,輕聲道:“母親對你贊譽有加,還說四月初八浴佛時,她到金佛寺進香,一次便布施了二百貫(折銀約六十兩),以前還從未如此快意過。”

沈瞻淇淡然道:“夏糧向來無需輸納稅賦,又有茶、麻、絲、竹木各項所得,今年年成頗有盈餘,施舍個五六十兩銀子,倒也算不得大事,随了母親高興就好。實則官人在臨安,前前後後的花銷,早也不下三百兩了。”她不着痕跡地點明,他在臨安的花費可不在少數,雖然他不曾開口讨要,但每次家書來時,母親都專門囑咐要捎上些銀兩,而後也并不見他拒絕。而這個數目,卻絕非清苦學子所必需。

沐長風臉上發起熱來。

沈瞻淇離開他身旁,踱到書案前,一邊整理着賬冊,一邊替他自圓其說道:“臨安市價,鄉間自不可比,再者,游景攬勝,也少不得額外花費。說到底了,官人花銷多少,總歸都是自家錢財,只要不是用于浮浪游冶、留戀煙花,百十兩的也算不得什麽。”說完,顧自推了盤珠,算起賬來。

沐長風的臉已然紅透。

沈瞻淇也不回頭,邊寫邊道:“官人若無他事,便請先回房歇息吧。我還有今日賬目要對,就不相陪了,晚膳時再會。”

沐長風默立不去,幾度欲語還休,良久,終于鼓足勇氣喚道:“娘子,我……”

沈瞻淇回過頭,佯作詫異道:“官人如何還在這裏?”

“娘子!”沐長風撲跪到她膝前,“我……我知錯了!”

沈瞻淇不語。

沐長風望着她,急切道:“長風實是為奸人所賺啊!我實不知世間竟有這等設局的!娘子,你聽我說了麽?娘子,你說說話啊,你應我一聲,應我一聲啊!”

設局?又無非是那拙劣的“美人局”了。可嘆這世間,其實哪有什麽不可參破之局?不過是當事者定力不夠罷了。沈瞻淇長嘆道:“唉,我想你也是為人所賺。可嘆我之前之後多番勸谏,終究難入你心!如今千金散盡尚能複來,而将人騙了去,我才真是血本無歸了。早知如此,真不該随你與那韓生同去游學!”

沐長風簡直無地自容,嗫嚅道:“此事不怨韓兄,都是我不能洞燭其奸,若非韓兄提醒,只怕我還被蒙在鼓中。娘子大概也想不到,那局後主使,正是柴俊傑!”

“什麽?”沈瞻淇大吃一驚,怔然半晌,才幽幽嘆道:“罷了罷了!到頭來我終究自食其果了!”柴俊傑太清楚她痛恨的是什麽,所以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那區區幾百兩的錢財,他贏走了她丈夫的清白,而且一去再不複回!只因為那是她的丈夫!“唉,我怎麽就沒想到!”她深知柴俊傑睚眦必報,對于她帶給他的羞辱,他必将還以顏色。沐家經營茶園,而柴家在臨安茶酒行會都是舉足輕重的豪富,所以對于茶園的一應生意往來,她都倍加謹慎小心,卻沒料到柴俊傑根本無意于此。她不得不承認,比起他的道行,自己真的弗如遠甚!她望着懊悔萬分的沐長風,無奈地問:“你既知他是柴俊傑,如何還要與他交游?”

沐長風痛悔道:“我怎會不知要遠離他?他初時的伎倆我都未上當,奈何他離開臨安之後,我便疏了防範,終于落入他彀中!”事實上,初到臨安時,他的确是一個清苦致學的士子,平日裏連韓生的邀約也一概拒絕,否則紫陽山長也不會對他青眼相加。直到清明時節,他才被韓生強拖出書院,同了三五同學一道往西湖邊插柳踏青。

那日,湖內畫船密布,頭尾相接,岸上游人如織,店鋪爆滿。幾人正在發愁找不到游湖的船只時,一位俊童過來相邀道:“我家主人見幾位儒雅斯文學子,有意結交,不知幾位可否賞光同游西湖?”衆人見那大畫舫中倚舷而望的白衣公子風度翩翩、英俊潇灑,不由欣然前往。上了船,沐長風才知道,他就是柴俊傑。而柴俊傑似乎根本不認識他。衆人一路上輕斟淺酌、聯章對句,相談甚歡。除此之外,自然更有柴俊傑必備的舞姬樂妓、酒娘粉頭,輕歌曼舞、推杯引盞,于是一幫學子也就順水推舟,醺然其中了。唯有沐長風,勉力推開身邊糾纏不休的粉頭,到船頭舷邊獨自賞景,任憑柴俊傑輪番派出的妖姬軟磨硬泡均不奏效。

此後,柴俊傑便與學子們熟識起來,三不五時便邀了他們游春,或顧盼湖山,或結詩起社,每一回都是以文會友的幌子,令沐長風左右推脫不掉同學的“力”邀。而且,柴俊傑确實文章了得,這也是不争的事實。學子們無不欽佩豔羨。最後一次,幾個同學竟然協同了柴俊傑,要特意捉弄執拗于“不解風情”的沐長風一番,将他騙入了臨安最雅致的妓館,與五名豔妓關在一室。次日,想看笑話的衆生啓鑰開門,卻只見幾名可憐的豔妓都被綁了手、堵了嘴,扔在地上,狼狽不堪,而沐長風顧自在花床上呼呼大睡。柴俊傑“聞訊”後趕來,恭敬地嘆服道:“柴某今日方知,沐兄真豪傑也!”此後,便慷慨豪邁地與沐長風交往,把酒鬥劍、談詩言志,一改從前風流纨绔的面貌而判若兩人。再然後,柴俊傑言道,母親病重,要回江陵探望,與沐長風依依惜別,從此一去不返。

一日,沐長風偶在深巷中聞得女子微弱的哭救,随後解救下了險遭三五歹人蹂躏的貧家女子紅玉。據紅玉言道,她本是出門為爹爹買藥的,不想錢既被搶,還險遭不測。面對梨花帶雨的弱女,沐長風不免又動了恻隐之心,随她到了家中,又見到俨然病入沉疴的老翁。于是此後,照應這孤苦無依的父女便成了他義不容辭的責任。然後某天,在父女倆的頻頻勸酒之後,他醺醺然中誤把紅玉當成了娘子。事後,父女倆不敢以“黃花”女兒的清白聲讨恩人的畏縮模樣,反而更令他難以一走了之。正為猶疑,才教人有機可趁,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再剎不住。事實也确實如此,大凡少年男子初解人事,一或囫囵吞棗,不及細味,再三之後,便難免食髓知味、得隴望蜀了。

直到有一天,韓生見到紅玉老父,狐疑兼打趣道:“這紅玉最多不過雙十年紀,老翁卻像年過七旬,家貧如洗之人,五旬開外尚有閑心生養,倒也少見!”見沐長風一愕,又道:“老弟家中還有絕色娘子殷殷翹首盼你歸家,切不可耽于此女,脫身不得呀!我看你為她花了不少銀兩吧,可別是個‘美人局’才好。不過又不太像。罷了罷了,總之你多留個心眼不會是壞事。”他一番話令沐長風也狐疑起來,決定依言多加留意。終有一日,他去而複返,竟見那老翁兇神惡煞地鞭笞紅玉,渾不似平素半死不活的模樣,他這才恍然驚醒,擒了二人诘問,果然不是父女,而是柴俊傑早就買通的娼家。他萬般懊悔,奈何悔悟時已是此身難複。

* * *

自從說開了臨安游學的經歷,兩人的見面不免平添了幾分尴尬。沈瞻淇只絕口不提圓房之事,而沐長風自己又汗顏主動提出。事情便拖了下去。可是,他們不急,自有人急。

晴雪望着姑爺離去的背影,不解地向沈瞻淇問道:“姑娘,這卻是怎麽了?似乎姑爺此番歸來,生分了許多。”

“是嗎?”沈瞻淇淡然道,“我倒不覺得。所謂夫婦之道,相敬如賓,當是如此。”

“可是,姑娘與姑爺又何時成其夫婦了?”晴雪頗為姑爺抱不平,“姑娘!姑娘莫不是還在以疾病未愈拖延?姑娘便是瞞得過他人,卻瞞不過小婢,如今姑娘身子已無大礙,如何還不盡早與姑爺圓房?再拖下去,如何了局?”

“小妮子聒噪得緊!”沈瞻淇好笑道,“看來是我交待你的事務還太少了些,不夠你忙,盡管些有的沒的。”

“姑娘!”晴雪正色直言道,“姑娘行徑,小婢都看不過去了!自從姑爺回來,老夫人好幾回遣了人來悄悄問我,我都只能支吾了事。姑娘倒是教教我,到底如何回答才好?”見姑娘依舊不為所動,只得苦口婆心再勸:“姑娘平素行事,處置莫不有理有據,實令晴雪欽佩不已,然而僅此一事,姑娘确實不在理中!天下間有否十全十美的人物,晴雪不知,但如姑爺這般人品周全的夫婿,這世間能有幾人?一般人家求也求不到,姑娘偏生卻不知珍惜!姑娘莫怪小婢多嘴,若是姑娘實在有抛不下的過節,倒也明明白白說了出來,何去何從,總該有個了斷,總這麽不上不下地拖着,沒的耽誤了自己,更耽誤了姑爺青春!沐家只此獨子,老夫人急在心裏也是常情,若是姑娘心裏當真容不下,就痛快與老夫人說了吧,她老人家願意如何處置,那便都是他家的事了。姑娘,你說是也不是?”

沈瞻淇深看着她,緩緩點頭道:“你說得對!你果然是越來越明理了。”

終于,徐夫人實在忍不住,借了為東鄰弄璋之喜送禮的由頭,遣了喬二娘召媳婦到自己房中議事。沈瞻淇心中有數,陪着徐夫人讨論過所送粟米、陳醋的數量,耐心地等她切入正題。

徐夫人放下茶水,緩緩道:“我記得,節家媳婦是去年八月中秋入門的,只比我家早了三個月,沒想到這麽快就抱上孫兒了。”

喬二娘在一旁道:“是啊,說快也是快,算起來,入門兩個月便有喜了呢。”

徐夫人便狀似無意來問沈瞻淇:“明珠,長風回來可常去你房中啊?看見別人抱孫,我還真有幾分羨慕呢。”

沈瞻淇勉強笑道:“回婆婆,我們……實在還不曾圓房。”

“什麽?”徐夫人佯作詫異道,“他怎能如此冷落你!這個逆子!我這就叫了他來,為你出氣!”作勢就要遣了喬二娘去叫人。

“婆婆且慢!”沈瞻淇攔住她道,“不怨官人,都是媳婦不好!媳婦自入門,就大病小病不斷,便是如今仍然湯藥不離,病情反反複複,身上……總不得幹淨,所以,不敢請官人貿然進房。”

喬二娘疑道:“夏收時候不是說好得差不多了麽?”

“是!”沈瞻淇道,“是将好來,大概夏收、夏種這一季忙碌,病情又反複起來,所以,暑熱這一陣子,我只好多遣晴雪出門。”

徐夫人嘆道:“竟是如此!可憐我家長風,娶了媳婦還要夜夜空房!”

沈瞻淇哪還坐得住,急忙起身跪到徐夫人面前,“婆婆恕罪!都是媳婦無能!”

“唉!”徐夫人嘆道,“也怨你不得!都是長風無福啊!我也知病去如抽絲,只是這般翻來覆去的,究竟要到何時才能好透呢?往壞處想想,若是一直不能盡好,那長風豈不是要等得白頭?唉!”

沈瞻淇慚愧道:“明珠不能侍夫孝親,已犯‘七出’之條,請婆婆出之!”

徐夫人忙道:“好媳婦,說哪裏話來!”示意喬二娘将媳婦扶了起來,又道:“也是婆婆一時失言了。我的意思是,病是自然要治,好生将養,只是長風,總不能教他就這麽一直空房獨宿吧?畢竟他也年歲不小,也該為沐家開枝散葉、添丁進口了。”

沈瞻淇心領神會道:“媳婦記下了,隔日我便遣人去找媒子,看看何處有合适的女娘。”

徐夫人贊許道:“難為了好媳婦!只是教你受委屈了!”與喬二娘互視一眼,事情的順利令人滿意。

沈瞻淇恭順道:“這是媳婦應分!”

徐夫人欣慰道:“果然是大家之女!好媳婦通情達理,是我沐家之福啊。”

沈瞻淇道:“婆婆謬贊了。不過,此事關乎官人,是否先問過官人意願再……?”

“不必了!”徐夫人道,“我也不瞞你,我早便提過,他只是不肯。此事你只管操辦,一切妥當之後,我自有主張。”

“如此,”沈瞻淇起身道,“請容媳婦告退,這就前去安排。”

“不急不急!先坐下吧。”徐夫人道,“我倒覺得,與其到外面去找,又花銀子又費神的,還不如就在自家這些個侍女當中,選一個中意的,到底知根知底,教人放心。”

沈瞻淇聞言,已有預感,試探着問:“不知……婆婆看中的是……?”

“你看晴雪如何?”徐夫人直接了當。

果然是!沈瞻淇略作遲疑道:“此事,可否容我問過晴雪,再作打算?”

喬二娘接口道:“我已然探過她口風了,想來應是不差。”

沈瞻淇看向她,喬二娘一笑置之,看來一切早有預謀,今日不過是知會一下自己罷了。

徐夫人道:“好媳婦,事到如今,也沒什麽說不得的了,我本也是為了沐家,為了長風,不得不爾。我沐家人丁單薄,只此獨子,而你們夫妻偏又遲遲不能圓房,如此一拖再拖,要耽誤到幾時?我這麽做,無非出自為娘的一片苦心,你便說是私心也罷,總之是看着長風這般,我心裏左右不是滋味啊。”

“媳婦理解。”沈瞻淇輕道。

徐夫人點頭,與喬二娘交換了一下眼色,又道:“如今此事,我們計議已定,吉期便定在八月初二,長風不肯納妾,便不對他實說,只說是為你們圓房,他定無不允之理。到時候木已成舟,他也說不得什麽。你看可好?”

沈瞻淇應道:“一切但依婆婆。”

* * *

“姑娘!”晴岚進門喚道,“姑娘快去看看,姑爺都帶了誰回來,是好幾個乞丐!”

“什麽?”沈瞻淇訝然,“便教他少惹事端,奈何偏是是非不斷!”沐長風本是到廬州為父親的同年唐大人拜壽去的。沐家在鄉間雖然算不得豪富,但既是官宦人家,便少不得與官府往來酬酢、聯絡交好,徐夫人認為,便不為沐長風将來的仕途前程打算,至少也為沐家在地方的行事方便,應酬都是必不可少的,這也是不以個人意願為轉移的世态現實。其實,有沐老爺不大不小的官位作背景,與官府的交往并不是太為難的事。以前,對于母親的勸告,沐長風還不太在意,而娘子進門後更與母親一道着力敦促,便由不得他不去應酬了。

晴岚催促道:“姑娘快去吧,之前小厮來報,我還不信,就跑去看,果不其然!姑爺現下正吩咐了人手在給騰房子呢。”

乞丐帶來則已,更住進家裏來了!便是大發善心,也不能毫無限度!沈瞻淇匆匆下了階,奔前院而去。到前廳見到忙着搬桌挪椅的仆從,不由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仆從們聽得主母聲音,紛紛住手。

沐長風過來解釋道:“娘子,是我吩咐的,我……”

“我知道。”沈瞻淇擺手打斷他,迳自對管家道:“一應房間擺設全部複原,少爺帶來之人,全部送往曹甸田莊,家中一個不留!”管家支吾着,掃眼去看少爺,遲疑不去。沈瞻淇怒道:“還不快去!”管家應聲而去,仆從紛紛又動作起來。

沐長風回過神來,十分不悅道:“你做什麽!人是我帶回來的,這裏是我的家!”

沈瞻淇道:“确是你家,可卻是我當家。”

“你!”沐長風憤然拉了她出門,一下階,一股惡臭撲鼻而來,沈瞻淇忙以袖掩鼻、深鎖眉頭,可沐長風拽了她不放,直把她拖到一副門板之前。沈瞻淇被眼前景象吓一大跳,只見一個發如蓬草的老乞丐,趴在門板上,已然氣息奄奄,更可怕的是,乞丐下身不着寸縷,一根寸許粗細的竹棍貫入肛門,膿漿穢物糊滿周遭。

沈瞻淇作嘔不已,揮手吩咐:“快走快走!”

仆從卻被沐長風攔阻,沐長風質問道:“眼見如此,你竟還無一絲恻隐之心麽?”

沈瞻淇強忍不适,争辯道:“我已然收留,便是慈悲!難道還要我再次提醒?難道你還嫌你那恻隐之心帶來的煩惱太少嗎?”再次喝令仆從快走。

沐長風被點到痛處,氣得滿臉脹紅,甩袖進門而去。

沐長風共帶回六個乞丐,無不是身帶殘疾,惡臭熏人。沈瞻淇直等到他們離去,方能靜下氣來,喚了個小厮追去告知管家,乞丐便是送到曹甸,也必須隔離安置,切莫靠近人家,一旦死亡,需将周遭物什盡數火化,勿留片縷。略作思量,又找了一個仆從,教去牛老圩請于總管盡速回來議事。這才回到院中,打發一幹仆婦去溪頭荒地采集艾草,自己與晴岚則去翻找家中存藥,之後煮水煎藥,灌壺噴灑,點燃艾蒿,滿院熏煙,衆人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時辰。

沈瞻淇與于總管一面巡視院中,一面議論着。等巡視完畢之後,打發了于總管,沈瞻淇方才拍打着身上的灰塵,向自己院落行去。過二堂時,正見沐長風從徐夫人處出來。沐長風也看見娘子,卻悶聲不語,可見氣猶未平。

沈瞻淇追上去喚道:“官人!”

沐長風仍不語,顧自前行。

沈瞻淇笑問晴岚:“你道葫蘆為何不會說話?”

晴岚“撲哧”一笑,道:“只為腹中都是氣!”

沐長風哭笑不得。

沈瞻淇轉到他面前,問道:“可消氣了?”

沐長風冷哼了一聲,“娘子家業做得大了,便越發刻薄寡恩,莫怪人道天下有錢的都是一副嘴臉,鐵石心腸、為富不仁!”

沈瞻淇正色道:“官人此言差矣。事出緊急,不得不爾,先前言語冒犯之處,還請官人見諒。只是,官人請想,善心要對窮困,難道就不要對自己家人麽?此事你可曾細想過?乞丐栖身覓食之所,或荒墳郊野,或穢物角落,往往身攜瘟毒而不自知,而如今七月大暑,蚊蠅孳生,惡瘡瘟毒,最易流行,人一旦染上,即便不死,也是元氣大傷,你這般貿然将他們帶入家中,豈非置家人、仆從生死于不顧?此其一。”

沐長風聞言駐足,之前在母親房中,徐夫人也曾有此憂慮,認為媳婦雖然言行激烈了些,到底處置并無更多不妥之處。

沈瞻淇接着道:“還有,方才我在想,年前年後,即便冬季,官人也曾多次出門訪舊,并未有何異處,何以這次歸來,卻一下碰到這麽多身帶殘疾的乞丐?是否太巧了呢?”

沐長風一驚,“你是說……?”他是在廬州城外碰到這些乞丐的,成群的孩童向他們投擲石塊,便是城外的其他乞丐,也對他們不假顏色,不斷地用破帚樹枝鞭打轟趕着,幾個殘疾的乞丐瑟縮在一起,哀凄慘狀令他不忍再睹,所以才決然将他們帶回家中,并準備延醫救治。此時聽娘子這麽一說,才恍悟自己不及細思,更不曾回想以前情形,此次怕是又已落入他人彀中。“好狠毒的柴俊傑!”

沈瞻淇道:“此事是否出自柴俊傑,不得而知。即便是他,無憑無據,也左右抓他不住。我只是就此還想再勸官人,即便是積德行善,也需要三思而行,切不可沖動激憤,輕易上當啊。”

沐長風默然不語。

“唉,”沈瞻淇嘆道:“此事若果然出自柴俊傑,沐家只怕再無寧日了,不教他扳回從前的羞辱,他豈肯善罷甘休!”

晴岚聽得心驚肉跳的,“姑娘,這便如何是好?”

沈瞻淇鎮定道:“倒也不妨,事情只怕倉促,一旦處置不及,才是後患無窮。對于柴俊傑,我早便打算過,不過是要做足架勢,教他快意罷了。”嫁前嫁後,裏裏外外的忙碌不為別的,妝資經營的盤算,她自有一本賬目,再則,就算柴俊傑想要明着來,也必須忌憚官府幾分,力勸沐長風交游官府正是為此。但确實沒有人能預料到柴俊傑會出這等惡毒的小人招數。“這些都是因我而起,”沈瞻淇歉然道,“若非我當初惹惱了他,也不致如今禍害到沐家頭上,我才是罪魁禍首啊!”

晴岚忿然道:“可是姑娘當初若是不鬧,豈非就嫁了那賊人!”

沈瞻淇望着沐長風,試探着道:“只是如今所做一切,都不過是揚湯止沸之舉,若想釜底抽薪,徹底了結,恐怕還得着落到我身上。”見沐長風不解,進一步又道:“事情本因我而起,若是沐家無我,柴俊傑也沒有理由嫁恨沐家,所以我想,唯有我與沐家無關,沐家才能與柴俊傑無關。”

“什麽有關無關?”沐長風一時反應不過來。

沈瞻淇解釋道:“‘有關’就是我是你妻,‘無關’就是我非你妻。”

沐長風一恍悟便叫起來:“你是要我休了你!不行!便是今日此事,無憑無據,怎就敢說必是柴俊傑所為?更與你在此與否有何關聯!”雖然這種身染惡疾的乞丐群集的事體确非尋常,但總不能排除萬一的偶然吧。

沈瞻淇嘆道:“有否關聯,官人心中想必也有結論。我雖早有預料,出事只在早晚,卻不料他竟然下作如此,當真防不勝防。如今看來,破産敗家不過是小事,若是連累得莊院鎮集無辜染上疫症,我豈非罪不可恕!”

“你早有預料!”沐長風卻只聽得進他想聽的話,盯着她的眼睛,喃喃道:“原來如此!只怕你久拖着不肯圓房,便是等着今日吧?”

“不是!官人誤會!”沈瞻淇急忙辯白,“官人待我恩義情重,瞻淇既然許嫁,絕無食言之理!只是事出有因,不料成此局面,本來官人歸來,家中皆大歡喜,誰知……”他一去半年,已足夠她下定決心,可是沒想到又出了“美人局”一事,令她猶如鲠骨在喉,委實難以下咽,圓房一事才一直遷延下來。

沐長風意會到她所指何事,不由羞惱疚恨湧上心頭,自知理虧,然而到底擺脫不了世間男子一貫的心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