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結局) (1)
又是一年中秋佳節。
黃昏向晚,暮色漸臨,而月明如晝。
簡樸的農家院落中,兩個少年正忙着擺放小桌小凳,再放上幾盤素果、糕餅和水酒杯盞。雖然家中拿不出多少像樣的東西,但畢竟是過節了,總要有個過節的氣氛。
一襲白衫的主人也在收拾書案,随手從案旁書架上取了一個錦盒,準備将書案上的鎮紙放進盒中,可似乎發現錦盒中沾了些許灰塵,屈指彈了彈,灰塵不去,又想去拂,卻驀然停下,把錦盒湊近了細看,錦盒內襯綢布上的那些密集一處的數點褐黃污跡不是灰塵,而更像是一些文字筆劃的殘留!他心中一驚,這麽多年,竟從來沒有留意過。急忙将錦盒轉向臨窗的亮處仔細辨認,确實是字跡無疑!依稀可辨的是,前後共有十六個字,筆劃簡單的可以辨認,但繁瑣一些的便只能揣度了。
“竹青!竹青!”他高聲召喚。
竹青應聲而至,“少爺!”
“燭火!快取燭火!”少爺着急地吩咐。
竹青很快取來了燭火,安放到書案上,錦盒立即被湊到燭火跟前,奇事發生了,那依稀的幾行小字在湊近燭火之後,竟變得越來越清晰,主仆二人對看一眼,無不詫異,再看那幾行字,分明寫的是:
“三年一訪,盡知端詳,桃花依舊,前度劉郎。”
“正是五姑娘的筆跡!”竹青早就從少爺暗藏的那兩闕《踏莎行》中熟識了五姑娘的字跡。
莊雲飛瞪了他一眼,雖然明知道在他二人那裏,自己根本沒有秘密可言。緩緩坐回椅中,心中百感交集。
嘉禾湊了過來,悄聲問竹青:“什麽意思啊?”
“笨!”竹青小聲道,“‘桃花依舊,前度劉郎’,不就是姑娘還在等着少爺的意思嗎?”這是早就學過的唐詩了。
“可是,”嘉禾嘟囔道,“姑娘已經嫁人了呀,還等着少爺算什麽事?”
“所以這就是為什麽要‘三年一訪’了,不訪你當然不知道!”竹青道,“還記得早上我說的什麽?”
“你說什麽了?”嘉禾不解,“你說的話那麽多,我哪裏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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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跟你說話就是費勁。”竹青道,“我說,以往在家中時,年年中秋都有故事,可我們出來之後就不曾好生過過中秋,今年少爺突然想過節了,沒準兒就過出故事來了,果不其然吧。”
“哦,”嘉禾恍悟道,“你好像是說過。”
“就是說過,什麽‘好像’!而且我再跟你說……”竹青湊近嘉禾耳根,“悄聲”道:“明天我們要去廬州。”
“才不是!”嘉禾駁道,“少爺分明說的是去夔州!”說完對竹青眨眨眼。
竹青會意,繼續與他辯道:“我說的‘廬州’,不是我們現在的蜀中‘泸州’,而是……”
“好了好了!下去忙你們的去!”莊雲飛心煩意亂地打發走那兩個叨念不停的聒噪人。
四年了!她出嫁四年了。自她嫁後,他刻意回避着關于她的消息,卻是避無可避。那一年間,母親總是有意無意地将她捎回家來的書信及時地知會他,什麽目的,他完全清楚,因為母親其後要做的,就是三不五時地積極向他推薦各類名門之女。大概他的表現應該算是無懈可擊吧,母親後來就不那麽做了,他也就從此真正沒有了她的任何消息。
然而,他自己何嘗不知道,在他內心深處,從來不曾放下的,何止是一塊鎮紙?而是這二十多年來唯一體驗的一次從一點一滴的悸動到彙聚成狂濤巨瀾般演變的一切。然而這一切又都是不能被允許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得不一次次加高的堤防,承受的是怎樣節節高漲的驚濤駭浪。他的自持令自己都感到驚訝。直到這不能舍棄的矛盾終究要與現實直面對撞的時候,他只能倉促地選擇了出走遠避——這也就是竹青所謂的中秋節的“故事”之一。三年前的中秋,那锲而不舍的喬知府又搬動了他在蘇州的同年好友前來作伐,母親興沖沖地告訴他,來日他就可同缪大人一道前往通州了,去喬知府府上會琴定親。身臨其境才令他真切地意識到,為了尊重自己的心,必須怎樣作出抉擇。于是,毅然決然地,他留書出走了。他決定效法師父當年,行萬裏,采民風,集驗方,将那紙上得來終覺淺的醫術,用人間真實的疾苦來砺煉。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想,這種漫無目的的漂泊是否會有盡頭?或者等到游歷生倦了,他就會找一個地方留駐下來,就像師父一樣,将積年的醫案整理成書。這樣的一個地方會是哪裏呢?也許就是現在這氣候宜人的蜀中,沒準兒就在下一刻他便不想再走了。而那自從有詩傳世便被人詠頌了千萬遍的所謂伊人,或者,不是只存在于幻想的缥缈雲間,就是只需要在生命中驚鴻一現,就算是十分圓滿了,無法再追究是否曾經深情缱绻。當然,也不需要将人與人去一較短長,每個人自有獨特,是根本無法用同一條準繩去一一衡量的——雖然可笑的是,他曾經那樣不斷地衡量過。罷了罷了,所有的往事都去得遠了。如今他想,就讓那曾經怦然的少年的心停駐在它應該怦動的歲月吧,讓那煥發着梅蕊暗香的慧黠佳人也永遠地留駐在那幽遠的記憶深處。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她居然在四年前就策劃好了這樣的一天——用這樣一種特立而驚異的方式重現在他面前!這也就是她了!世間還怎麽可能會有第二人,會用這樣的方式召喚他?又能想到這樣的方式?他不得不說,她算得很準,盡管字跡的浮現比她預設的時間晚了一年,卻是正在他打算着将她深藏的時候适時地出現了。雖然他從未想過自己的打算能否達成,但他确實是打算了的。她嫁去四年了,按那最初一年的來信推測,她在沐家真的是如沐春風,那麽,這些年下來,她應該是早已“枝葉成蔭子滿枝”了!這樣的局面,她還要他去“訪”什麽?難道去訪那比四年前更加令人不堪承受的結局嗎?她所謂的“端詳”,究竟指的什麽?或者,她只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來報複,報複當初自己對于她一再的提議一再忍心的拒絕嗎?不過,她必然不曾想過,如今的他,會不會響應她的召喚,想不想再見到她?又願不願呢?
* * *
不管願與不願,我終究還是來了。莊雲飛一路苦澀地想,就算是來看一下她休戚與共的夫家到底是個怎樣的景況,就算是為了肯定一下她确實過得如沐春風。然而,他既未見到沈瞻淇,也未見到沐長風,據說老夫人們又正好上金佛寺進香去了,于是他們只見到晴雪及其繞膝的幼子。既然晴雪有子,她在沐家的身分自不待言。
晴雪嘆道:“姑娘早在兩年前八月初便離開沐家了。”
莊雲飛道:“可是當年節前,家中分明還收到她平安家書!”
晴雪道:“少爺若曾細看,當知那不是姑娘親筆。姑娘臨去,明确囑咐我與于總管,教好生料理這一應的田莊産業,年節該盡的禮數只管照舊,切莫教莊家知道了又來讨回,所以,姑娘只身而去,并不打算歸宗另嫁。”
三人愕然相看,嘉禾問道:“那姑娘到底将去何處?這短短一年,究竟有什麽了不得的事體,竟至又離家出走?”
晴雪搖頭,“将去何處我亦不知,姑娘只說‘終于可以了卻平生夙願’,其他再無一字。姑娘心性,各位也無不知曉,本來嫁入沐家,就非她甘願,偏巧張羅婚事期間又有百密一疏,細究起來也是我職責不到所致。”便将沈瞻淇與沐長風的相處情形約略述說了一遍,也就是一年間的事情,說起來并不複雜。
嘉禾疑惑道:“難道姑娘所謂‘端詳’,就是指的與姑爺仳離之事麽?”
竹青沉吟道:“似不盡然。”他覺得,姑娘要說的話,只怕沒有這樣一件大家認為順理成章的事情這麽簡單。
莊雲飛思忖着推測道:“我看仳離一節,只怕與沐兄游學臨安的經歷有關。”
“三少爺言之有理。”晴雪道,“官人自臨安歸來之後,姑娘的态度竟越見疏遠了,據我約略聽來,似是官人在臨安教柴俊傑設計算計了去。後來又有那乞丐之事,姑娘斷定必是柴俊傑主使,只是證據不足,難以定論。”
莊雲飛也道:“沐兄行事,意氣所至,思慮難免不周。只是五妹,也未免過于急躁武斷了些。不知那些惡疾乞丐當真惹出什麽事端了麽?”
“倒也有驚無險,原來姑娘與于總管早有計較,迳往和州問診買藥去了。兩日後,那老乞丐死去,曹甸田莊上便有幾人,并那日二三擡過乞丐的仆從都有燒熱吐瀉之症,好在自家采買的藥材到得及時,未及惡化。姑娘更教了家中上下及田莊人等,均需早晚進服湯藥,以備不測。記得仆從病發的當時,官人派往廬州買藥之人回來報說,廬州幾大藥鋪竟然都說大青葉告罄,實乃怪事。由此也可見果然事出有因,不由得官人不信了。姑娘離去之後,官人到廬州訪友,無意間聞得柴俊傑那一段時日果然正在廬州,回來與我說起,更了然那些乞丐,果然是那柴俊傑不肯罷休羅致來的,若非姑娘思量得周全,不但自己,便是家人,也險些又要教他給害了。”晴雪道。
莊雲飛嘆息,柴俊傑确非善與之輩,五妹當年早有認定,“不過我想,即便五妹離去,那柴俊傑又豈能輕易罷休?”
“說的正是。”晴雪道,“所以沐家茶園到底在劫難逃,當年秋後便典賣了,老夫人與官人都實實不舍。原本在鬥茶大會上,沐家茶雖算不得極上之品,也不至于到無人問津的地步。不過柴家勢力既在茶酒行會,茶園及田莊糯米的行情,我們倒是早有準備的。此外,沐家到底也是地方官宦名家,柴俊傑便再有手段,到底也不能無視官府、為所欲為,姑娘去後數月,官人又親自在廬州城內到處搜尋柴俊傑,事情也便漸漸平息了。”
“對啊,”莊雲飛這才想起問道,“沐兄如今何在?”
“哦,”晴雪回道,“官人已于今年春上丁醜科(紹興二十七年,即公元1157年)大比得中,派了夔州路巴州巴中縣的簽押,已然赴任去了。”
嘉禾嘴快道:“他去赴任,何以竟不帶你?”
晴雪苦笑道:“要帶也輪不到我啊。官人中第之後,臨安謝學士有意招婿,官人推說家有妻室,誰知那謝學士竟派人找到家中來了,這才由老夫人作主,續娶了謝小姐為妻。原本官人是要帶了我們一道都去的,但老夫人說故土難離,左右不願。晴雪也以為暫不宜前去。所以,我便留下了,也算是為官人克盡孝道,為姑娘成就心願。”說起來,官人也不是那負心薄幸之人。晴雪自然明白,為前程考慮,官人是終究要娶大家之女為妻的。好在自己平常慣受姑娘教誨,但凡女子,若是一味地只知仰仗男人存活,那麽一旦被棄,便再無活路。所以,為女子者,總要适當為自己多作打算,錢財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如何賺來錢財。基于此,她從前才那般刻苦地與姑娘學習營生之法,雖不指望能超越姑娘的才能,但顯見謀生糊口已然不成問題了。私心裏說,若真要教她抛下這親手經營且來之不易的偌大財富,而去全心投入官人那裏不知未來的官眷生涯,她還真是舍不得的。
“你果然伶俐!”莊雲飛道,“不枉你家姑娘一番調教的苦心!如今這沐家,看來主要是仰仗你在經營了。”
晴雪赧然低頭,“少爺謬贊了!”忽而記起一事,“對了,說到經營,晴雪想起來,小姐走時,并非自己一人,除了晴岚,還帶了一家佃戶。”
三人一致看向她,靜候下文。
晴雪道:“對!就是董福春。董福春在茶園試制散茶,姑娘認為其法可取,只是散茶到底難贏鬥茶之法,只好作罷。姑娘既然帶走了董福春,想來此後還想再做茶園營生,而且,姑娘的茶園必當以出産散茶為主!”
她的話說得三人眼前一亮。莊雲飛篤定道:“她是向南去的!”
“正是正是!”晴雪連聲稱是,姑娘到底也并不是滴水不漏的。
“還有嗎還有嗎?”嘉禾興奮地問。
晴雪搖頭。
這就夠了!莊雲飛站起身來告辭,謝絕了晴雪的挽留。
* * *
春到齊雲山。層林寂寂,杜鵑聲聲。
嘉禾随便揀了一塊山石,就地坐了下來。
竹青搖了搖頭,也把竹筐卸下,坐了喘息。太累了!這半年多來,他們幾乎把這江南半壁踏遍,遍訪了産茶區,尤其是對散茶的消息特別留意,但是一無所獲。繼而,少爺又想到姑娘最初在嶺南做的是香料生意,于是又去往嶺南,倒是在嶺南過了個溫暖的冬天,只不過在嶺南及沿海的香料集散地轉了個遍,竟比在江南找尋更不得要領。結果,不得不又轉回江南。照此漫無頭緒的情形來看,姑娘這回是存心不讓人找到了。
莊雲飛握着一把藥草,過來催促道:“歇夠了就走吧!我已問過樵夫,過了這個山頭,山下就是竹溪鎮了。這回就在這裏多待些時日也無妨。”
嘉禾站起來,忍不住又問道:“少爺,你說,我們還能尋到姑娘嗎?”
莊雲飛淡然道:“尋到尋不到的,總之我們也是要繼續游歷采風的。有那麽一個可有可無的目的,日子到底過得充實些。”
竹青可不認為那個目的是可有可無的,只是一直有一個疑問,“少爺究竟緣何篤定姑娘必在江南呢?”難道他就從未想過其他地方的可能嗎?
莊雲飛仍是淡然以對:“因為,她說得明白,‘了卻平生夙願’,那就從她的願望上去想就是了。”
“可是,姑娘何時又說過有什麽夙願未了了?”嘉禾疑惑着。
“自然說過,只是聽者無心罷了。”莊雲飛扔下一句,顧自走到前頭去。是的,她說過,就在九華山盤旋崎岖的路上,她對着雨霁的群山所說的那一席話,直到今日依然如在他耳邊。他知道,她一定就在這樣山水俊秀、林泉高致的地方釣雨耕煙、牧禽放鶴了,只是,江南處處有靈山,雲深不知人何處。一去無蹤,這就是她的作風。回想她從前的出走,哪一次不是走得幹脆利落、音訊杳然?拖泥帶水、夾纏不清絕非她的風格。她只身而去,留給沐家的是數倍于前的龐大家産,對于沐長風,她是歉疚的,但是,她欠他的是恩義,便只能用恩義來償還,而無法違心地以身相許。莊雲飛覺得,自己的頭一直在不斷地作痛,自與她一遇,尋她似乎就成了慣例,而自己不幸,竟是一次比一次地深陷其中。
莊雲飛在竹溪鎮一住便是半月有餘。
最初,是鎮中大戶汪旌德,聽說新來了一個走方的郎中,抱着姑且一試之心将他請上門去,為中風的老父診治。汪父中風之後,一直痰涎壅盛、口眼歪斜、神智不清,多方延醫而無法緩解。莊雲飛看了過往的方子,棄補氣的黃芪而用溫膽的黃連、菖蒲等,再輔以針刺,在兩三日內,就教汪旌德眼見着老父口角的流涎漸清,神智恢複。汪旌德不由得大喜過望。在接連七劑湯藥之後,汪父竟能說話言語了,盡管口齒還不清晰。走方郎中治好了汪家老父的事不胫而走,上門求治的病患便多了起來,自然一時無法成行了。
莊雲飛将銀針插回囊中,示意嘉禾收整。而汪旌德已經笑容可掬地等在門邊,待莊雲飛淨手之後,引到前廳奉茶。
莊雲飛被空氣中芬芳的茶香吸引,端起茶盅,深深一聞,不禁由衷贊道:“汪員外烹的好茶!清香深郁,醉人心脾!”
汪旌德面露得意之色,“先生果然是識茶之人!這是我昨日方從內弟處讨來的仙茶,先生乃我上賓,自當仙茶以奉!”
“哦?”莊雲飛笑問,“竟有汪員外買不到的茶麽?還需向人讨要。”
“可不是!”汪旌德道,“此茶本不外售,只因茶香誘人,求購之人漸多,主人方才小批散賣。正因主人家不以賣茶營生,是故外人一般是不易得到的。”
莊雲飛點頭,再次輕啜一口,只覺齒頰留香,再贊道:“果然不愧是仙茶!”對着茶湯,他推測:“從色香味看,此茶與一般片茶迥異,全無苦澀之味,而尤有純粹清香,想來其制法亦當與一般片茶大有不同!”
“正是正是!确實不是一般片茶。”汪旌德道,“我這裏還剩有一些,先生一看便知。”一面囑了下人去取。未幾取到,便捧了茶罐過來讓莊雲飛細看。
“這是散茶!”莊雲飛一見,陡然又覺心中震動了一下。
“是啊,”汪旌德道,“你看,茶粒旋成珠兒形狀,所以取名‘明珠’。”
“什麽?!”莊雲飛心頭猛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汪旌德還道他沒有聽清,解釋道:“哦,此茶名為‘明珠’,據說還是用的主人閨名呢。”
“主人是個姑娘?”莊雲飛強自按捺住激動,悉心打聽。
汪旌德搖頭,“這卻不知,我未曾見過。不過,聽人說起,都喚她‘沈大娘’。”
這次再也不會錯了!莊雲飛心頭如釋重負,竟覺得鼻間霎時湧起一陣酸澀。
汪旌德見他良久不語,不免探問:“先生?先生都在想些什麽?”
“哦!”莊雲飛回神,答道:“我在想,若是我要買茶,該往何處去找這‘沈大娘’?”
汪旌德道:“我聽說要去也不遠,就沿着率水而上,有個村落喚做‘仙源裏’的便是了。”
* * *
清江一道,翠竹夾岸。婆娑的竹影掩映着岸上人家,稀疏錯落,在欲滴的青翠之間點綴着鮮明的白牆黑瓦。
仙源裏,十幾戶人家就這樣随心閑适地散居在率水南岸,背靠、面對的都是峰巒疊翠的群山,山上是成片成片的竹海。山風習習,綠浪翩翻;流水潺潺,清香飄逸。淺黛的遠山,雲氣蒸騰;碧綠的清溪,水霧氤氲。人在其間,朦胧缥缈,俨然忘卻了今夕何年。
村落最西的一戶人家,與其他人家別無二致。一個十餘歲的少年,一手擎着細竹竿,一手牽着妹妹,正從坡上趕下一群聒噪不休的麻鴨,他們的母親在身後不遠處反複叮咛。房舍沒有藩籬,前後的空場就是院落。前院,一個中年男子從層疊的竹架上再取下一張大簸籮,将其中暗綠的茶葉抖散勻開,察看着。後院,是兩個年輕的女子,也同樣穿着白底藍花的布衣,一個正在專心地書寫,一個正在專心地彈琴。
彈琴的女子雙目微垂,沉浸在輕柔微細的樂音之中。琴聲舒緩流暢,間或一輪,仿佛一泓清流偶遇山石,激起了幾朵小小的水花,接着,清越之聲漸多,可見水勢漸行漸快,漸快漸強,直入滾沸。滾沸餘音袅袅,是那流水終于沖出了山勢的脅裹,歸于寧和,平陸曠望,水面遼遠,遠到水天成為一色,水中雲影相投,難分彼此。閑散幽柔于此展開,只聽見水與雲的喁喁私語,婉轉而缥缈,若有若無。反複吟詠的,是萬裏秋空,雲落澄江,和光魚鳥,澹爾蒹葭。最後,着落于青菰臨水處,有白鳥翩翩飛起,漸飛漸遠,直到隐入天際的微雲。
“好一曲別有氣勢的《秋水雲天》!果然是曲由人彈、境由心生!”院外竹林中,有人喟然嘆道。
彈琴者微微一震,雙手輕按琴弦,并不言語;書寫者悚然一驚,不可置信地輕喚:“姑娘!這是……”
姑娘這才擡起眼簾,微微一笑,揚聲道:“雅客既來,卻何以臨門而不入?”
林中簌簌,三人踏着積年落葉現身走出。
“沈大娘攪擾了!”
“哪裏!莊先生有請!”
二人目光相對時,不禁都輕笑出聲。
莊雲飛坐下,問道:“五妹別來可好?”
沈瞻淇回道:“不能再好,諸事遂順。”看他一眼,別有深意再道:“一切如意。三哥如何?”
“我?還好。”莊雲飛道。
才不好!嘉禾心道。竹青比他反應快,接着少爺的話道:“三少夫人也好。”此言一出,一座寂然。
正在分茶的晴岚停下動作,詫異地望向姑娘。姑娘微笑了一下,将詢問投向莊雲飛。可是,後者卻避開了她的目光,佯作端茶飲水。
沈瞻淇也端茶輕啜了一口,問道:“三哥此來,當是路過徽州了?”
“正是。”莊雲飛道,“前些日子到竹溪,汪員外請茶,得識仙茶滋味,所以,特事前來買茶,不想仙茶的主人原來就是五妹,着實意外驚喜!五妹果然選的好所在,這一路沿率水而上,只覺風光怡人,到此又聽得五妹弄曲,令人恍入桃源,确實不虛此行。”
沈瞻淇點點頭,“小妹家茶,本是自産自用,既然三哥喜愛,小妹不敢藏私,‘買’字,卻不必再提。”側首囑了晴岚去找董福春打點新茶,“只是新茶有限,恕小妹無法多送。此外,若是三哥留連此方山水,小妹建議,不妨到村中大戶潘家借住數日,從容游賞。”
“怎麽?”莊雲飛道,“我等不速之客,到底打擾到沈大娘清淨了,是否該知趣告辭呢?”
“三哥取笑了!”沈瞻淇笑道,“只因小妹家中,除了老仆幼童,別無男主,是以不好久留男客,若是三哥不嫌粗陋,今日午間便飯,小妹倒還請得。”
“罷了。”莊雲飛站起來,含笑道:“既是主人不便,豈好強人所難?便依五妹提議,我們先到潘家暫且着落。嗯,我還在想,此地山水清嘉,不如……将你三嫂接了來,同在此處游賞些時,豈不更好?只是,他日若我夫婦同來拜望,不會只讨到五妹的閉門羹吧?”
沈瞻淇笑道:“三哥果然不同了,如今這番風趣,當年确不敢想。”
* * *
香爐中袅袅升起輕煙一線。
沈瞻淇對着手中的琴譜,沉吟道:“只是……以小妹看來,這上古琴譜到底覺得粗疏簡略了些,不及三哥自度之曲,句逗詳盡,小妹只需依譜鼓曲,便大致不差。莫非這其中又有什麽講究?”
莊雲飛點頭道:“确有講究。便如五妹彈奏《秋水雲天》,本是我原譜,親授于你,自然句逗詳盡,少有變動。但即便如此,多年不見,五妹以自心領會,同樣指法卻奏出與當年迥然不同之氣勢,此即琴性之所在。對琴者而言,琴譜便如筋骨,覺悟便如血肉,一曲如是方稱豐滿。是以上古琴譜傳到如今,與今人之彈奏頗有出入,皆因時世不同,趣味亦不同之故。上古名曲《高山流水》,至唐時被為兩曲,曰《高山》、曰《流水》,不分段;而到如今,《高山》已分為四段,《流水》則為八段。可見,後人的删潤增改,使古譜歷經年代愈久遠,便愈見簡略。”
“原來如此。”沈瞻淇道,“此前我正疑惑,古譜中并無标識,何以三哥看來,便知此為散起、彼為散收,原來,是散是收并無定論,而在于琴者積年的領悟與應順。”
“不錯。”莊雲飛素來對她的靈心妙悟感到欣慰,“一般琴者凡得一譜,首先是依譜鼓奏,力求貫通,貫通之後再反複琢磨,定弦調、明章法、調快慢、立風格,往往一曲終成,已過數月,甚而年餘。故師父有雲:小曲三月,大曲三年,正是此意。”
沈瞻淇問道:“那麽,不知此曲《雉朝飛操》,三哥貫通鼓成花了多少時日?”
莊雲飛道:“此譜入手未久,尚不及成。”
沈瞻淇惋惜道:“如此說來,小妹便無法先聽為快了。”
“如何不能?”莊雲飛斷然道,“我已決定,就長留于此,既能與五妹一道推敲斟酌、研習琴道,又不妨醉心山水、種藥采菊。”
沈瞻淇并不回應,看向香爐中,第三炷香已将燃盡,于是道:“時候不早了。”幾月來,莊雲飛既來,沈瞻淇也不拒,只是每每燃起素香,到三炷香盡便出言趕人,而其間言語只在詩書琴道之間,一旦偏差,便默然不應。
莊雲飛無奈,只得自己提起:“除卻詩書琴藝,五妹如何不問其他?”
沈瞻淇淡然道:“若是三哥想說,則無需我問;若是三哥不想說,便問也枉然。”
“你,難道一點也不想知道關于……你三嫂的消息嗎?”他緊盯着她。
“哦?三嫂如何?”她漫不經心地敷衍一問,随即也緊盯住他,與他對視,目不轉睛。
“你!她……她……”他被看得心虛,明顯缺乏信口開河的經驗。
沈瞻淇終于“噗哧”一笑,輕道:“好一曲《雉朝飛》!我還需要問什麽?”《雉朝飛操》,齊獨沐子所作。其歌雲:雉朝飛,鳴相和,雌雄群游于山阿。我獨何命兮未有家,時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被參破的人臉上開始發熱。
沈瞻淇含笑道:“三哥初時原無破綻,我還道多年不見,到底人心難測呢。不過,三哥終究是厚道人,不擅诳語,隔日便攜來《雉朝飛》婉轉解釋,我豈有不知之理?”不過是想看看素稱沉穩自持之人,到底能堅持到幾時?見他尴尬,也不作難,轉而正色道:“只是不知三哥此舉,可曾深思熟慮?”
莊雲飛喟然嘆道:“五妹以為,五年的思索,是否算得深思熟慮呢?”人生苦短,如何容得一再地錯身而過。三月以來,他的心境是五年來從未有過的平和與安然,雖然在暗夜深沉時,心底或有一絲不可言傳的遺憾微瀾,但是,人生于世,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憾,苛求得太多,便是不知魇足了。如今,更深為五妹的超脫折服,她早就說過,世間男女之情,更有甚于夫婦者,情之至也,何必朝朝暮暮、燕婉寝處之間?眼前情形,不正是如此嗎?自己不是也已然頓悟,抛卸了道學矜持自守、禮義倫常的要義,在這山水之間放縱自己的心,盡情遨游嗎?
沈瞻淇微笑着送他出門。
晴岚遠遠望着他的背影,嘆道:“這慢性子的三少爺,真真急煞人也。”
沈瞻淇含笑道:“急的什麽?便是如今,能教他走到這一步,已是着實不易了。”
“也是!”晴岚同意,“想三少爺當年是何等道學的人物,如何想得到如今?只是,總這般不溫不火、若即若離的,何時是個了局?”
沈瞻淇淡笑道:“只見得于他而言,總還未到急處!”
晴岚疑道:“還待怎樣的急處?”
沈瞻淇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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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仙源裏後山的小徑進入山區,風光與率水夾岸又別有不同,片片竹林成為栎樹叢中的團團點綴。沿着山徑一路向上,植被悄然更替,越往高處,松樹越多,到峰頂時,入目高低錯落的便都是姿态萬千的奇松了。高處風雲不定,不時一陣霧起,倏爾籠罩過來,人影對面不見,就連分明在眼前的山路也霎時消失了蹤影,環繞周身的唯有白茫茫的一片。正倉皇間,卻又煙雲漸散,等定神再想回味時,周遭卻已然恢複塵世的一派麗日青天了。雲蒸霞蔚的變幻就這樣戲弄着前來一窺究竟的人們,令人在虛虛實實、隐隐約約中飄然欲仙。
而山徑上一路向上攀登的三人卻毫無心情領略這仙山之美,尤其是遠遠行在最前面的那個。就快到了!他已經看見那峭峰斷壁之上向着翻湧的雲海殷勤探出的古松及其身後那巨大的奇石了,那必是邀雲石!山路再一個轉折,果然!松下果然有一座小小的木屋!他更加快了腳步。一個月了!他起初還真的相信她是與董福春一道運山貨下徽州去的,誰知只有董福春獨自歸來,她卻“雲游”去了。他聞言當即呆若木雞,而後一月,便恍恍惚惚,時昏時醒,俨然“雲”游,急得竹青、嘉禾束手無策。若非董福春最終沉不住氣,還不知他要“雲游”到幾時!
莊雲飛率先沖到邀雲石上。
一個侍女正在松下灑掃,聽見人聲,擡頭來看,頓時張口啞然。
莊雲飛見了侍女,急切地問:“晴岚,姑娘!姑娘呢?”
晴岚閉上嘴,指了指房門。
莊雲飛大步進門,廳中無人,立即轉向東廂,臨窗的書案前,一個女子正專注地伏案疾書,仿佛并不知道有人進門。
“瞻淇?”莊雲飛啞聲呼喚。
沈瞻淇遲疑地轉過頭來,來人雖然背着光,但那修長精健的身形輪廓卻是絕錯不了的,只不過,他來得比她預計的時間晚了好些。站起身,她微微一笑。
“瞻淇!”莊雲飛搶步飛撲過來,一把将她緊擁入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