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結局) (2)
再不肯輕放。随後進門的三個人,見此情形,互看一眼,都知趣地悄然倒退了出去。
他深深埋首在她發間,心頭仍舊陣陣抽緊,聲音仍舊低沉喑啞,“我以為我又要失去你了!我以為你這回又要一去經年、無影無蹤了!”
沈瞻淇道:“你且先放開了我,好生說話!”
莊雲飛不放,攬得更緊。
沈瞻淇身雖不動,口中卻冷然諷道:“三哥如此行徑,太過失禮!莫不是竟忘了你我身份麽?”
莊雲飛才自沉痛中舒緩些許,一聽此言,心中又攪動成亂麻一團,臂力一松,沈瞻淇便趁機推搡他,想要抽身離去,他不及再想,急忙又着力将她壓回懷抱,長嘆道:“罷了!自與你一遇,這‘禮’之一字,便作不休,也不得了局!”
沈瞻淇不依不饒道:“如此作為便可了局了麽?躲進深山,便能掩耳盜鈴不成?即便掩盡天下人耳目,又如何禁得住暗室中扪問自心?”
“唉!确是我錯了!”他懇切地自責,“這些年來,即便我克己複禮、萬般逃避,奈何心上從不可得片刻安寧,更何須到暗室去扪問自心!如今才知道,心一旦失落,原來竟也是白駒千裏,憑你枉費多少波折,終究是追不回來了!”
沈瞻淇道:“即便追不回來,也不能一錯再錯!你我可是有言在先,只如蘭煉師、芥山師一般,隔溪相見、以琴會友,三哥何能自食前言,擅越雷池?”
莊雲飛駁道:“你不辭而別,又是踐約重諾之舉嗎?”想到這月餘以來,自己心神俱亂、非人非鬼的生活,那心中空虛失落的痛楚便又油然泛起,牽扯得胸口陣陣抽搐,一下比一下更深刻,而那真切的痛楚,似乎只有借助掌下實實在在的溫軟柔潤才可平複,才可證明再不會有錯失的機會。
沈瞻淇驚跳起來,輕呼:“三哥!你!你做什麽?”
她不叫猶可,一叫之下,莊雲飛心中朦胧的邪念瞬間爆發,猶如決堤的洪水鋪天蓋地而來,沖擊着已然缥缈斷續的掙紮,掙紮頓時消彌成無形,而且,似乎也唯有如此,才可以對那刺耳刺心的“三哥三哥”的呼喚聲充耳不聞,于是,欲念潮水般完全統治了他所有的感知。
沈瞻淇開始掙紮,“三哥!住手!住手!行此亂倫之舉,你就不怕遭天譴麽?”
莊雲飛啞聲應道:“譴也由它!有此一日,你也早該想到!我們一早便錯了,如今錯成定局,便錯它到底吧!”已然摸索到她身側衣帶,斷然扯将開來。
沈瞻淇似乎仍不放棄:“三哥快住手!懸崖勒馬,猶未為……”以下的話,已被聽者狂亂的雙唇堵住,從此再不能言語。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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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卿。”沈瞻淇輕喚。
“嗯。”莊雲飛漫應一聲。
“你可知我姓什麽?”她輕問。
“我不想知道。”他悶聲道。
“你,看着我。”她強将他的頭轉過來。
他只好面對她,無奈問道:“何事?”
她輕笑道:“我既不姓莊,亦不姓沈。”
“是!”他苦笑,“你只姓‘自己’!”
沈瞻淇一笑,緩緩道:“‘自己’是何方姓氏?我卻不知。不過,我倒是知道,‘耶律’二字,在如今也該算得一個大姓。”
“嗯?”他一驚,撐起身子,望進她的眼睛,急問:“怎麽說?”
“很簡單。”她挑挑眉,“此乃我父姓氏爾。”
莊雲飛覺得不可置信,“可是……可是芥山師分明是與蘭煉師……”
“我并未說我娘不是蘭煉師啊。”沈瞻淇道。
莊雲飛一愕,轉念又道:“但當時三娘的确是生下了五妹的啊。”
“不錯,”沈瞻淇道,“只是懷胎僅只六月有餘的嬰兒,着實嬌弱難養,即便是請來擅醫小兒的陳大夫,也是回天乏術。于是,蘭煉師姐妹二人便借延醫求治之機,偷梁換柱,既保全了蘭煉師名節、簡寂觀清譽,又使我能長于富庶之家,衣食無憂。”
“竟是如此!”莊雲飛恍然道,半晌,忽又問出:“你是何時知道的?”
沈瞻淇道:“早有揣測了。之後又有裴家議親一事,可還記得?”
“裴家議親一事,我也存疑。”莊雲飛思忖道,“衆人都以為必然是你,誰知次日卻是提的四姐。”
沈瞻淇哂道:“你便有疑問,也不肯深究,只好自作自受!而我當日,由于你一番訓斥,本打算認命嫁了,誰知那日卻教我看見蘭煉師急急而來,與我娘議論之後,又去找裴家表兄密談,之後裴家表兄便改口了。于此,我心中便有了九成把握。最後只待煉師親口承認。奈何我被禁足,難見煉師,于是我一再示意你上靈岩山相訪,你卻偏是死不開竅!”沈瞻淇狠嗔他一眼,接着道,“若是當年你應下了我,上靈岩山只需找到蘭煉師或芥山師任一人,則更何須多費口舌?而只我一人急于打探,此前煉師自然輕易不肯松口,此事便只能作罷。直到我離開沐家之後,再上簡寂觀,方才得以求證。”
“這麽說,你也早在三年前便知端的!卻何以今日方才告我?”莊雲飛感慨道。
沈瞻淇輕哼一聲,道:“不教你嘗盡那心底掙紮的滋味,又如何省得事在人為的道理!若非見你如今伐毛洗髓,已然脫胎換骨,我還懶得說了呢。”
“你!”莊雲飛心下頓時百感交集,看着眼前慵慵倦倦的美人,一時竟不知是該掐死自己,還是先掐死她。正如她所言,這麽多年來,心底掙紮的滋味,他已經徹底深味,就在此前,就算自己終于打定主意“錯它到底”,也無不是心亂如麻、矛盾澎湃。他恨聲問道:“莫非,不等到我進一步的行動,你還打算一世守口如瓶了?”
沈瞻淇懶懶答道:“或許是吧。我還未想好。我看,照如今情形,倒是真應了白樂天所雲:‘試玉當燒三日滿,辨材需待七年期。’誠如是也。”她竟仍然無視對方的憤怒,還在意猶未盡地撩撥着虎須,渾不知死期将至,“還有啊,你方才進房時,大概不曾察覺,對面牆上張有一聯,保管你見了,必然心花怒放。”
“嗯?何聯?”莊雲飛疑惑地轉頭向對面牆上望去,果然見到一聯,聯語道:
“竹間但任雲飛去,
松下能召鶴歸來。”
好大的口氣!落款日期分明就是三日前。真是谑性不改!
“來日方長!你終會知曉何謂‘自食惡果’的!”他咬牙道,作勢直向她頸項掐來。
沈瞻淇閃躲着,已然笑不可抑。
* * *
齊雲山上,長年雲霧缭繞,少有人蹤。
偶有采藥人來,在峰巒疊嶂間、林密草深處,見過幾眼白衣飄飛的身影,或一個,或一雙,而待得走近,又蕩然無痕。于是,口口相傳,說是齊雲山上住了一對神仙。
(全文完)
小記
本文脫胎于一篇舊作。不過,除了男女主角的情感線索不變之外,其他已被改得面目全非。這是因為:随着堆砌的文字越來越多,作者對于最初的作品便也越來越不滿意的緣故。改寫之後,本文或可稱為《紅顏劫》的姊妹篇,故事的背景材料也已從金戈鐵馬的慷慨悲壯轉為百姓生活的閑散瑣碎。所以稱之為《瑞鶴仙》,除了女主人公曾作了一首此牌之詞外,還因為“鶴”之特質——清遠閑放、恬靜安逸、超然塵外,是世間文人隐士的愛物,再與琴一道,更是心志不受羁絆,高雅脫俗的象征。此外,由于作者自己素來不大相信那些帝王将相竟真的會有所謂的“愛情”,是故下筆偏愛的便是那些小民、隐士之類的人物,視榮華富貴有如糞土。作者最向往的情節,就是那樣一些美麗、飄逸而優雅的有情男女,最終都能實現超脫紅塵、神仙眷屬的夢想,便如《莊子?逍遙游》所雲: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選擇以宋為背景,是因為作者十分喜愛這個朝代的緣故,雖然在文中對其腐敗無能的統治者貶斥有加,但對于其時勤勞智慧的人民,作者卻是好感有加的。
當然,作為小說作者,更多關注的是以下方面,宋時乃是:一、詩詞文學的巅峰;二、民族關系複雜,民族英雄輩出;三、商品經濟發達;四、儒家哲學思想的轉折點——理學萌芽,但尚未流毒,女子離婚、再嫁的不在少數;五、纏足尚未普及,女子出行還不至于有客觀上的困難;六、婚姻不問閥閱,而多問錢財,破落宗親甚至賣女求財而不以為恥——的時代,而且,總的來說,宋風較唐風清謹得多,士人淑女便更加含蓄蘊藉,我感覺借此背景編寫故事,可以實現比現代更多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內容,而現代人的愛情實在是直白、現實、本能得令人嘆息。
或者有人會認為,作者筆下的那些古代女子,雅潔能文也就罷了,再聰明慧黠、見識非凡?恐怕其真實度非常之低。其實,由于傳統觀念的影響,自古以來,女子事跡都是由男子來篩選記錄的,所謂“女無外事”、“內言不出”,首先,女子參與建功立業的“大事”本來就少,再者,即便有人對她們有所了解,往往也不願訴諸筆端(為何不願就不好揣測了)。如此,今人便只能從有限的資料中揣摩一些蛛絲馬跡,結果也只好得出古代普通女子普遍無意志、無人格的論斷來。這種結論,當然更好地迎合了世間大男子之心,然而卻與真實情形不符——有時,正史的可信度未必比野史高,也不是怪事。便如蘇轼也嘆道:“婦人有德行才智之能不得施于事,有言語文章之美而不得聞于人。”當世著名大男子都這麽說,可見其時女子事跡能見諸于書史文傳者,不過滄海一粟爾。
另外,作者文中女子能有非凡見識者,無不從讀書破萬卷以成。是故,十來歲的小女孩便不是文章描寫的重點,因為那時候她們即便聰明外露,到底還是根底淺了些,有許多想法尚未完全成熟;此外,經歷的坎坷也是成長的重要因素之一。王映淮如是,沈瞻淇亦如是。作者以為,對大多數人而言,心性既未定,悟性便也有限——當然當然!如此說法針對的是“大多數”常見的情形,作者絕沒有排除早熟神童存在的意思!
最後,既然是學作文章,便難免有疏漏之處,文中主人公的詩詞文函,都是作者自撰的,也不怕因此贻笑大方;所有的議論感慨,也是作者一家之言,未必全對,文傳、媒體中肯定還有其他看法和意見,讀者朋友們盡可以各執己見、各自保留。小說就是這點最好,作者但凡有錯,都不妨以“純屬虛構”一詞搪塞敷衍之。所以,一貫自認當屬不務正業者流的作者,對寫小說的興趣就遠遠勝于事事業,并且頗解自我寬慰,生活态度閑散而低調——于學問滿足于蜻蜓點水,于職事滿足于得過且過。唯一高遠的“志趣”就是空想完美主義,于是,便于衣食溫飽之外,閑暇弄筆,随興之所至,娛己而娛人。
葛之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