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鋒居然割裂了他的褲帶,他往前一撲,被自己的褲子絆住了,一頭向竹橋下栽去。
“祁頭兒!”老磨驚恐地喊聲裏,祁烈一手撈住了一根竹簡,挂在半空裏。
只剩下彭黎和蠱母相對。以彭黎虎撲般的氣勢,別說摘下她的面具,吞了她也不是難事。可彭黎一動,蠱母也動,她輕盈而迅速地起身,沿着竹橋急速地向後退卻。彭黎竟然撲空了,眼看着蠱母和他的距離越拉越遠。松一明的微光裏,那個近平赤裸的女人如同一只涉水的白鳥那樣優美,她踮着足尖行走,雙腿筆直修長,輕紗飛揚在身後遮擋她的胴體。
黑色的人影從屋頂上落下,和彭黎一樣是魁梧高大的人,可是落在竹橋上極穩,竹橋沒有搖晃,只是微微一沉。那人猛地撩開了大氅,露出赤裸胸膛上的靛青色獅子圖騰來,從腰間拔了牛角柄的彎刀。
“瑪央铎!”蘇青低喝一聲。
他還沒有完全清楚這局面到底是怎麽了,不知道彭黎為何會忽然發難,也不知道原本該在外面跳那媚惑之舞的瑪央铎為什麽忽然出現在這裏。他們似乎是落入了一個陷阱,卻已經跳不出去。
瑪央铎的彎刀被彭黎以兩臂上的鐵甲格住,瑪央铎借勢肩膀一撞,撞在彭黎胸口,彭黎後仰,失去了平衡。瑪央铎沒有乘勝追擊,而是越過彭黎,矮身一刀,縱劈祁烈的頭顱。正如祁烈所說,他是極可怕的敵人,祁烈扔掉了松明,雙手攀着竹筒移動來閃避。
蘇青呆了一下,咬牙把自己的弓探出去,幫着祁烈擋了一刀。彎刀沒能砍斷弓背,可是留下了刀痕,這柄跟着蘇青多年的好弓便這樣廢了。
“彭頭兒接刀!”抱着彭黎鈎刀的那個夥計喊。
他膂力極強,竟然把一柄純鋼打造的長刀從下面直抛了上來,彭黎一探身,恰好抓住。鈎刀出鞘,蠱母早已退到了竹橋的盡頭,彭黎一刀揮向瑪央铎。
松明落地,竹樓裏只剩下漆黑一片,竹橋上鈎刀和彎刀的撞擊濺出點點火星,彭黎和瑪央铎每一刀都在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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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博良已經看見遠處的火光了。人們在火光裏舞蹈,美酒飄香。他的心裏洋溢着快活,就像海航的人在最疲拿的時候看見燈塔。
他不想打攪這份歡騰,便下馬把黑骊拴在一棟竹樓前,沿着石路向前走去,他嘴邊帶着淡淡的笑。人群裏魁的年輕人摟抱着妖嬈的女孩舞蹈,周圍的巫女們舞蹈着把漆黑的長發甩向天空,她們毫不掩飾地暴露出自己小腿、胳膊和柔滑的背,男人們高舉酒碗把酒從一尺高的高度潑進嘴裏。
他喜歡這樣的時候,這時候便覺得溫暖,不那麽寂寞,縱然只是暫時忘卻。他不記得這些年自己多少次站在一群之外遠望人們的歡樂,歡樂像是堆火,可以暫時的驅散他的寒冷。
他的笑容忽的僵了一下,男男女女們一邊狂舞,一邊剝下身上的衣服,上千雄壯或者妖嬈的胴體在火光中款款扭動,女人們的長發盈空。他們把牛皮和藤條制成的甲胄穿在身上,在腰帶裏插上了鋒利的鐵刀。武裝起來的巫民血脈贲張,拍打着胸口大聲吼叫,滿地鮮紅,他們踩着神牛的血繼續舞蹈。
這是誓師之會。商博良忽的明白了,這樣颠狂和歡樂的舞蹈裏蘊含的不僅僅是不受約束的歡樂,還有即将開始殺戮的喜悅。今日是蠱神節的最後一天,明日是龍神節的開始,蠱神的子民要在這個時候轉入反擊。
商博良站在那裏,不敢再走進,他仿佛聞見了濃重的血腥氣,正從人群的中間悄悄地向着四周蔓延。巫民們歡呼着把武器舉向天空,反射火把的光。
他聽見了清銳的腳鈴聲,這個熟悉的聲音令他渾身一緊。
他順着鈴聲的方向看去,三個女人正輕盈地向着人群中央走去,中間的女人穿着如火焰的紅色紗裙,攙扶她的兩個小巫女則穿着白色的搭簡筒裙。雖然衣服換了,可正是那支迎親的隊伍。
即使在這麽多的美麗巫女中,她們的美依然令人震駭,商博良覺得腦子在發木。他不明白那是為什麽,但是這無疑不是第一次和第二次他看見這三個女人時的感覺,有種難以描述的感覺令他無法把視線從她們身上移開,此刻新娘是最美的,美得可以把人的靈魂從軀殼裏收走。
這詭異的事情也發生在巫民們的身上,剛才還在舞蹈中的巫民們漸漸地停下了,贊嘆的注視着這些不知來自何處的陌生人。
小巫女們舉着的橫杆上,紅色的輕紗擋住了新娘的臉,人們透過紗只能看見雙清澈如水的瞳子。可是有股無可言喻的媚惑讓男男女女每個人都想上去揭開輕紗看看她的臉。她明媚的膚色在紅紗下帶着隐隐的光澤,長袖裏露出來的手指晶瑩如玉石,她的長發帶着極深極深的黛綠,柔軟纖細的腰像是初生的藤蔓,嘴唇紅得就像夏天草間的莓子。她的美麗是你一生只能遇見一次的那種,錯過一次令人畢生都會悔恨。
陪嫁的小巫女輕輕踩着地面,腳腕上的銀鈴“嚓嚓”地作響。她們像是拉開了戲臺的幕布,緩緩移開了遮擋新娘面容的輕紗。那張臉暴露在世人面前的時候,每個人都像是傻了,很難說出那種美麗是什麽,可是看着新娘的眼睛,只覺得她是你如此熟悉的一個人,生中最留戀的那個人,許多年之後夢裏還不斷出現的那人,此時天地外物都消失,只有你和新娘默默地相對。
商博良輕輕摸着腰間的瓶子,喃喃地說:“其實你是死了啊……”
新娘輕柔地舒展身體,卸去了東陸式樣的長袍廣袖的外衣。她裏面也是一件搭肩的紗裙,裙帶是純銀的,長發上插着一朵紅色的不知名的大花,綴在耳邊,随着她緩緩的舞蹈起來,長發散開,紅花墜落,摔得粉碎。
剛才在人群中舞蹈的男子并非瑪央铎,此時他呆呆地看着新娘向他走來,她玉一般赤裸的腳踩在神牛的血泊裏,留下了兩行豔紅的腳印。和男子共舞的巫女也已經迷醉,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新娘輕輕的偎依在男子的胸口。
男子幾乎是無意識的摟抱着新娘,兩人交頸偎依,仿佛雕塑般沉寂。
舞蹈在瞬間開始,新娘柔軟的雙臂張開,像是紅翼的鳥兒要展翅飛翔,男子抱着她的腰肢把她舉向天空,而後從背後緊緊摟着她。他緩緩地跪下去親吻她粘着牛血的雙足,如同膜拜女神。新娘輕柔地捧着他的臉令他擡起頭,親吻他的嘴唇。舞蹈變得張揚甚至狂暴,陪嫁的小巫女們以腳鈴踩出了強烈的節奏,其餘的巫民也像是着了魔似的跟着那個節奏踏地,銀鈴聲彙聚起來竟然有一股雄渾之氣,像是戈壁上風吹碎石、碎石滾動的聲音。男子和新娘摟抱複又分開,男子追逐新娘閃避,當男子絕望的時候,新娘複又貼近他誘惑。男子已經入魔,大汗淋漓滿心的絕望,新娘依然不染塵埃。
自始至終,她的臉漠然沒有表情,誰也說不清那木然的臉為何令人沉迷。
商博良呆呆地看着,不知不覺潸然淚下。在他之前,上千巫民一齊痛哭流涕,卻又歡呼舞蹈。這大約是世間最詭異的場面,最大的歡樂和最大的悲哀有如雲水糾纏,上千人在最甜蜜的夢魇中。
陪嫁的小巫女們盛來了一碗又一碗的酒遞給人們,巫民們肩并肩往前擠,拿到的人一口喝幹,繼續伸着手索要。人和人之間的空隙都消失,擋住了商博良的視線。
“其實……你是死了啊!”商博良再次重複這句話。他的聲音微微撕裂,帶着痛苦,他的手伸入發絲裏,指甲陷入。疼痛讓他腦海裏的混沌微微退卻,他清醒過來。
他意識到這不對,那種美麗絕不正常,而是一種可怕的媚惑。蛇王峒的人公然出現在了蠱神子民們的面前,他們帶來的雖然不是蛇而是舞蹈,卻很難想象這裏面會有任何好意。
商博良焦急起來,他拼命地往人群裏擠。人群緊緊貼着舞蹈,巨大的力量壓着他,他就像是大潮裏要逆流的一個小石子似的。當他擠到最前面,心裏股壓着的涼氣猛沖上來,人群中央的巫民男子還在舞蹈,做出了各種婉轉纏綿的動作,可是他的懷抱裏空空的,這個着魔的男子以為他抱着的新娘早已消失不見。盛酒的陪嫁巫女:不見了,人們仿佛幹渴之極,卻又舍不下舞蹈,紛紛去舀碗酒喝下,立刻奔回來,很快又渴得受不了,再次跑去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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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樓中的人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這棟詭異的樓把內外分隔開來,聲音全然不能穿透它的牆壁。黑暗中,彭黎和瑪央铎的搏鬥還在繼續,所幸的是瑪央铎和在黑沼遇見的巫民不同,大約也無法在黑暗裏視物,所以彭黎沒有落在下風。
兩個人謹慎地保持戒備,在漆黑的環境裏捕捉對手的一絲一毫呼吸,當他們确認了對方的位置,便閃電一樣撲上去。彎刀和鈎刀左右揮舞,刃口崩缺,火星墜落在空中熄滅。兩人一旦錯開,失去了對方的位置,便再度退回。竹橋的細微顫動都可能暴露自己的位置,兩個人退開的時候,腳步便忽的變作貓一般的輕巧。
下面的夥計只能仰頭觀望,背心的冷汗濕透了衣衫。竹橋上的蘇青和祁烈也無法動作,蘇青拉了祁烈一把,把他扯上竹橋,祁烈蹲在那裏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蘇青手裏扣了三支箭,蹲在竹橋的一側,他的弓上有傷痕,不能用了,可是他還可以用“無弓箭”,他的手勁極強,空手投擲羽箭在十幾步內足以命中敵人眉心。可他不敢投,他無法分辨祁烈和瑪央铎的位置。
他猶豫間,彭黎和瑪央铎再次算準了彼此的方位撲了過去。這場決鬥明擺着要倒下一人,不死不休,可瑪央铎占了武器的優勢,彭黎的鈎刀太長,在竹橋上施展不開。
“老祁,怎麽辦?”蘇青問。
祁烈沒有回答,像是被吓傻了。蘇青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猛地起身,要往彭黎和瑪央铎那邊逼近。
黑暗裏響起了慢悠悠的巴掌聲,來自竹橋的盡頭。蘇青一愣,意識到那是蠱母在拍掌。他停下腳步猶疑不定。他不懼瑪央铎,可是盅母這個女人卻超出他的想象,他見識過蠱的可怕。
鈎刀和彎刀再次相撞,這一次火花明亮,仿佛電閃橫空,短暫的照亮了周圍。蘇青的眼睛犀利如鷹,在那一瞬間看見蠱母端坐在竹橋的盡頭,緩緩地拍着自己的膝蓋。
下面的夥計們更詫異,随着蠱母的拍打,他們覺得地面開始震動。屋頂上的拍掌是絕無可能震動地面的,地下騰起淡淡的煙塵,像是地震,又像是什麽東西要從泥土裏跳出來。
那東西終于掙脫了土地的束縛跳了起來!那不是一個東西,而是數十條古老枯朽的蛇骨,這些發黃發黑的骨摹跳躍在空中,扭曲着,像是被蠱母喚醒了。夥計們在極度的驚恐中甚至發不出聲音來,那些蛇骨上泛起了隐隐的磷光,讓他們可以清楚地看見一切。就在距離他們不到兩尺的地方,這些蛇骨的背脊骨散落,連帶着可以活動的肋骨,空空的骨腔裏數以萬計的蟲子飛了出來。那些蟲子聚集在蛇的頭骨上,帶着它們浮起在空中,那些蛇頭骨張開了下颌,露出匕首般的毒牙。
蛇頭骨們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眼眶裏流下血淚。
“血煞蠱!”蘇青在驚恐中狂吼。
那是他們在黑水鋪曾見到的至毒至惡的大蠱,沾上這些血淚的人只有死路一條。可是沒有人能聽見他的提醒了,夥計們茫然的伸手去抓那些蛇頭骨,臉上帶着淺淺的笑。老磨是唯一一個反應過來的,那一瞬間他挂在腰裏的鋸齒刀割傷了他的腿。
他管不得別人,怪叫着往後跑去。
他的背後,同伴們的肢體被蛇眼中流下的血淚灼燒着、崩裂着,飛濺向四周。馬幫夥計們的哀嚎聲把竹樓變做了地獄,他們都已經被疼痛驚醒了,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胳膊炸為粘稠的血線,千千萬萬的血線圍繞着,人仿佛一朵盛開的血色金絲菊。
“你們已經侵犯了蠱神,就把靈魂留下來。”蠱母的聲音淡淡的,仿佛眼前的一切跟他全無關系。
“你這個瘋女人!是準備好要殺我們的麽?”蘇青暴怒,大吼。
“殺死你們的,是你們自己貪婪的心。”蠱母微笑。
“你不貪婪麽?”有人在下面靜靜地發問。
“誰?”蠱母問,蘇青從她的聲音裏第一次聽到了驚訝。
他往下看去,一手持火把、一手打傘的女人站在竹樓的一角,誰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她一身黑色,像是穿着喪袍,以黑紗蒙住了臉。女人把手裏的桦木火把抛了出去,落在血水上,血泊劇烈地燃燒起來,像是油脂似的,一邊燃燒邊炸開。
那是個美麗的女人,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可蘇青能感覺到她笑了,笑得就像剛才那些蛇頭骨。
“你來了?”蠱母低聲問。
“因為你要殺死我啊,姐姐。”打傘的女人說,聲音柔順,“你在外面準備了上千人,他們都忠于你,他們已經帶上刀準備來殺我了。而你在他們身上下了最狠毒的石頭蠱,這樣他們的力量會變得牛一樣大,誰都抵擋不住這些忠于你的人,可石頭蠱會慢慢的把他們的身體變得僵硬,最後他們幹裂碎掉,變成石粉,你就是這樣對待忠于你的人的麽?”
“他們不會死,他們殺死你之後回來,我自然可以引出他們身體裏的益蟲。”蠱母說。
“姐姐,你的狠毒我曾經見識過啊。你真的想看到他們回來麽?石頭蠱我也懂得的,中了石頭蠱的人,他。‘的血濺到別人身上,別人也會中蠱。你難道不想我親手殺死他們,他們的血濺在我身上,我也幹裂碎掉,變成石粉麽?”
“那樣也很好。”蠱母輕聲說。
“可是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打傘的女人說,“因為我已經喂了他們荼蘼膽。你知道荼蘼膽的效用麽?它會讓益蟲提早醒過來發作,這時候你的人正在開裂。”
“毒母!”祁烈從喉嚨裏擠出了這兩個字。
“毒母?”蘇青愣。
“毒母……一年四季屋裏屋外都打傘,她的傘上滿是毒粉,毒粉往下落,就像雨水淋在傘上。靠近她的人.都死!”
“真是博學的外鄉人。”毒母幽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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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外面的商博良正經歷着更讓人驚駭的事。
他忽然覺得時間變慢了,因為巫民們歡騰的舞蹈變慢了。他以為這是一種錯覺,巫民們臉上依然帶着如癡如醉的神情,仿佛還能看見那個容顏仿佛天人的新娘偎依在男子懷裏,把自己獻給蠱神,可是他們的舞蹈越來越慢,他們還在一下一下地踩着地面,但動作越來越僵硬。他們的動作讓人想起鏽蝕了的機括,轉動起來越來越困難。
漸漸的他們臉上歡愉的神色消失了,痛苦慢慢地爬上他們的臉,這表情變化也極為緩慢,像是一個痛苦的魔鬼在歡樂的人身體裏慢慢地蘇醒。巫民們最後全部安靜下來,商博良環顧左右,如此多的人以痛苦痙攣的動作默默地站在那裏,圍繞着他。他們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甚至連眼珠也不能轉動,他們的臉正在慢慢的剝落,如同被沙風剝蝕的礫岩,表皮剝落後露出後面鮮紅的血管和肌肉,血管也開始剝落,血流出來,立刻凝結幹涸,迅速粉碎成灰。唯一能證明他們還活着的是他們的眼睛,大約是血管在眼珠後面瘋狂的跳動,像是要把眼珠也彈出來。這些血脈還在竭力把血液輸送到全身,可是身體卻已經一寸一寸地僵死了。
在上千雙這樣的眼睛的注視下,商博良緩緩地戰栗了一下,仰頭望着天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後他拔出了腰間的長刀。
他已經救不得他們,那便只能找到殺死他們的人。
商博良退出這個沉寂如死的人群,奔到水渠邊拔下一根插在那裏的火把。他低頭看向水渠裏,清澈的酒液裏血珠漂浮躁動。他順着水渠潛行,在最靠近黑色竹樓的方位找到了一個漆黑的洞眼,它藏在一個精巧的石蓮花下,不易被發覺。此刻這個漆黑的洞眼裏正往外流着血絲,那些血在酒中滾動成球,卻不和酒液混溶。商博良想到了那夜在黑水鋪,石頭死在血煞蠱的時候,他的血肉仿佛活物樣自己聚集成灘回避着火焰。随着血絲和酒液,還有細小不知名的蠱蟲不斷地流出來,融入水中轉瞬不見。
不知道多少的蠱蟲悄悄藏在這些酒液裏,商博良覺得渾身的血慢慢地冷了。
所有人都要死在這裏,他想,所有人都飲了這水渠中的酒,卻沒有發覺這水渠裏不斷流出的其實是益蟲。他也喝了,昨夜這些死去的蟲子已經住在了他的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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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樓裏,除了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老磨和持傘的毒母,竹橋下的人都死了,他們粘稠的血一邊燃燒,一邊順着地面流淌。竹樓的中央有一塊嵌在地裏的方石,石頭的中間是個竹管粗的石眼,燃燒的血慢慢往石眼裏鑽去。
此時誰也不知道誰是敵人,或者下一刻誰會變做敵人。瑪央铎和彭黎停止了搏鬥,各自緩緩後退。
毒母漫步而行,步伐曼妙。她持傘而舞,曼妙的曲線輕輕扭動,舞姿華麗柔靡,黑色的紗衣下肌膚白淨如同霜雪。地下一條蛇骨忽的騰起來向着她的背後撲去,可是蛇頭進入傘下的一瞬,它就失去了力量。毒母轉身抓住蛇骷髅,輕蔑的把它扔向遠處。
她盈盈而立,仰頭,隔着傘望向屋頂。
“姐姐,你要死在這裏了。”毒母說,“我們會祭奠你的。”
蠱母沒有回答,燃燒着的血就要完全流入那個石眼裏去了。火光最後照亮高坐在屋頂竹橋盡頭的蠱母,她低着頭仿佛沉思。
“殺了她,瑪央铎。”蠱母忽的說。
瑪央铎跪下,身體蜷曲起來,恭恭敬敬地向着蠱母行禮。
毒母默默地持傘而立。
瑪央铎忽的起身,躍出了竹橋!誰也沒有料到他的進攻如此開始,從這裏摔下去的人必死無疑。瑪央铎頭下腳上,急速墜落,雙手握着彎刀刺向毒母的傘。毒母隔着傘,看不見他,卻能聽見聲音。她沒有露出絲毫驚慌,甚至沒有閃避,只是左手輕輕拍了拍傘的竹柄。
一陣若有若無的煙霧從傘面上騰起,向着天空袅袅升騰。瑪央铎落入了這片稀薄的煙霧中。他的身體忽然就失去了柔韌,毒母輕盈地一閃,瑪央铎沒能命中,重重地落在地上,身體像是發黴一樣變得慘綠。
“姐姐,這是你最愛的男人麽?”毒母話裏帶着快活而惡毒的笑意。
“不是。”蠱母淡淡地說。
毒母忽的不笑了。因為她被瑪央铎握住了腳踝!瑪央铎中了毒也摔斷了骨頭,卻沒有立刻死去,在毒母松懈的間隙他掙紮着爬上一步,伸手向毒母的裙下,抓住了女人玲珑的腳腕。瑪央铎手上鋒利的指甲陷進女人嬌嫩的肌膚裏,留下兩個血口子。
他喉嚨裏咕咕的兩聲,吐出了一灘帶着綠痕的血,終于死去。
僅僅是這兩個微不足道的傷口,毒母忽然恐懼得發起抖來。
“瑪央铎的身體裏也有石頭蠱,妹妹,現在他的血已經流進了你的身體裏,你知道石頭蠱會鑽進它碰到的血裏。可你身體裏的毒太多了,這些毒會讓石頭蠱不知什麽時候發作,你很難用毒壓制它,石頭蠱是很頑強的蠱。”蠱母輕聲說,“現在報應剛剛開始,你殺死了我的人,而你會和他們一樣的死去。”
毒母尖聲的驚叫起來,從腰間拔出匕首向着自己的小腿割去。
“沒有用的,石頭蠱不是你的毒。”蠱母嘆息着說,“蠱蟲是活的,它不會随着你的血慢慢流動,它鑽進去,立刻就游到你的全身。”
誰也無法想到的變化忽然出現,彭黎從腰間抽出了弩弓,這張弩弓很小,也僅僅能裝一支弩箭,隐藏在他的衣服下難以覺察。
他對準下面的毒母發射。弩箭不會被毒和蠱幹擾,它進入傘下的時候毫無停滞,從腰側鑽透了毒母的身體。毒母長長地哀號一聲,發了瘋地轉身奔跑。
彭黎把鈎刀和弩弓都抛了下去,轉身恭恭敬敬地向着蠱母下跪:“我們只是希望這樣可以證明我們這支商隊的誠意。”
蠱母默默地注視他,沒有出聲。
燃燒的血完全流入了石眼,竹樓裏再次陷入了一團漆黑。所有人都不敢動,只聽見毒母狂奔的腳步聲,她在四處尋找出口,可是這個竹樓卻偏偏是沒有門的。
“你為何那麽想看我的臉?”蠱母輕聲問。
“因為看見這樣動人的身體,就想遮起來的臉一定更美。”彭黎輕聲回答。
“這麽桀骜的人也會對女人動情麽?”
彭黎磕頭,頭撞在竹橋上咚咚的作響。那邊狂奔無路的毒母一再撞在竹牆上,蠱和恐懼似已摧毀了她的神智。
竹橋忽然震動,震得厲害,蘇青幾乎控制不住平衡要摔下去。幾乎在同一刻竹牆上青光閃過,一柄長刀閃電般刺入,把竹牆硬生生的劈開一個出口,百年的老竹幾乎鋼鐵般堅硬,老磨鋸了半天,來人卻只用了一割。商博良手持火把閃了進來,毒母終于找到了出路,從他身後不遠的地方閃過,不顧一切地狂奔出去。
商博良看着眼前的一切,也怔住了。他仰頭看向上方,竹橋的一邊是抓着竹筒保持平衡的蘇青和豹子般前撲的祁烈,可祁烈的動作僵在那裏,人像是傻了。他原本是要撲向竹橋的另一側,而那裏是摟抱在一起的彭黎和蠱母,彭黎死死地抱住這個身軀柔媚的女人,像是要把她揉碎在懷裏,而他袖筒裏的匕首從後頸刺穿了蠱母的脖子。
蠱母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不可揣摩的男人,似乎也并不驚恐。
“你不怕我身上的蠱麽?”她輕聲嘆息,“你用了那麽多的花招,是真的要來殺我啊!”
“我有不得不為的理由!”彭黎嘶啞地說。
“你到底是誰?”
“那不重要!”彭黎拔了匕首,血泉從蠱母的後頸裏急湧出來,他後退了一步,搖搖欲墜。那一擊也用盡了他全部力量。
蠱母脖子上束着的輕紗被自己的鮮血染紅了,她低頭默默地看着血順着輕紗往下流淌,擡起頭看着彭黎_
“你們所有人也都喝了這裏的酒,也都中了石頭蠱,只有我能夠解你們的蠱,你們不想救我麽?”
“你就要死了。”彭黎咬着牙。
“是啊,我就要死了,沒有人能救我了。”蠱母居然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她緩步前行,依然輕盈如白鳥,只是她潔白的身體上鮮血淋漓。
她走到彭黎的面前,忽的伸手捧住了彭黎的臉。她的動作極快,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彭黎完全沒有防備。彭黎無力的跪在地下,蠱母輕輕的撫摩着彭黎的臉,令他擡起頭來,和自己目光相對。
“你雖然可以殺我,我也可以殺你,可是剛才我沒有動手。”蠱母咳着血,輕聲說,“現在我也樣不會動手,我還要給你石頭蠱的解藥。我要給你們一條活下去的路。”
她從脖子上解下一枚蠍子樣的銀飾,就是這個飾物把輕紗扣在她的脖子上。她把銀飾放進了彭黎的手心裏:“這裏面的藥水,喝下去的人就可以擺脫石頭蠱。可是這裏面的藥水只夠一個人喝,原先我是為自己準備的。”
“我說給你們一條活下去的路,是說路只有一條,你們剩下的所有人,只有一個人可以活。你們可以自己選。”蠱母衰弱的笑了,“真想多活一陣子看看結果,看你們誰能活下來。這是我對你們的報複。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被封進罐子裏的毒蟲了,只有一條能活下來,活下來的那個,就是蠱。”
蠱母緩緩的走回竹橋盡頭,盤膝坐下:“真正想看我臉的人,你可以看了,但會後悔的。”
她摘下了臉上的骷髅面。暴露出來的臉和骷髅面幾乎沒有分別,一樣沒有肉,一樣泛着銀光,只有薄薄的一層皮膚覆蓋着頭骨,皮膚下血管凸了出來。她幹癟的唇片遮不住牙齒,牙床完全暴露在外面,慘白的。她笑了笑,卻無比溫柔。
“你看見了麽?不一樣了。”她輕聲說,也不知是對誰說話。
靜了一瞬,她豐潤的胴體開始崩塌。仿佛鬼神之力從內部鑿開了她的身體,她渾身的血肉從脖子一下幹枯萎縮而後像是灰塵般零落,她的身體上出現了孔洞,孔洞裏露出森然的白骨來,而後孔洞擴大。很快她的上半身已經化作了骷髅,腰以下的兩腿卻還筆直圓潤,她的肋骨圍作牢籠般,裏面一只巴掌長的青尾蠍子正咬噬着鮮紅色的心髒。
目睹這一幕的人都驚叫着後退,蘇青拉起了傻子似的祁烈,彭黎手腳并用的穿過竹橋奔向竹牆邊的梯子。商博良從牆角裏拉起了瑟瑟發抖的老磨,這個可憐的老行商恐懼得口吐白沫。
“快走離開這裏!”蘇青下到地面,他如今是這些人裏最冷靜的。
彭黎沖在前面,蘇青和商博良幾乎是一人拖着一個的從商博良破開的缺口往外逃。他們已經顧不得什麽了,後面仿佛有惡鬼追逐着他們。他們一頭沖向竹樓前的空地。
站在空地上的時候,幾個人都呆住了。這裏本該有上千的巫民歡歌舞蹈,商博良離開這裏的時候他們還雕塑般站着,可是如今這裏只剩下蒼白色的灰一堆堆積在地面上,風吹來,灰塵飛揚起來,像是沙漠裏暴風驟起般,對面看不見人。
“石頭蠱……是真的,他們都碎成灰了……”蘇青喃喃的說。
祁烈的雙腿一軟,頹然坐倒在地,老磨木愣愣的往前奔了幾步,伸手從一堆灰裏撈了撈,撈出了一條琥珀墜子的銀鏈子,忽的撲在地下嘶啞的哭了起來,像是一只失去雛兒的老枭。那條鏈子原本挂在一個叫梁貴的夥計脖子上,他是老磨帶來的,一個瘦精精手腳麻利的年輕人,老磨不太跟他說話,不時地照顧他。老磨說梁貴是他遠方的侄兒,祁烈私底下說梁貴是老磨年輕時候跟白水城一個販絲麻的女人生的兒子,現在販絲麻的女人已經死了,臨死前交待老磨說要讓梁貴賺上一筆錢堂堂正正的娶妻,不要再因為窮就東奔西走,不要因為窮就一去不回頭。
商博良輕輕把長刀納回腰間的刀鞘,仰頭看着天。漆黑的天空裏悄無聲息的下起雨來,雨絲輕柔的拂過他的臉龐。雨水在空地的石縫裏流動,一堆堆的白灰崩塌了,随着水流去向地勢低窪的地方。
全都死了,不留痕跡的死了,如今的鬼神頭裏,只剩下他們五個人。
“這是蠱啊!他們是來煉我們的!我們都要一個個的死喲!”祁烈站了起來,低聲說着。
他已經清醒過來,不再驚慌失措,也不再恐懼。這個老行商又恢複了他踏進這片林子時的桀骜,一張焦黃的臉冷冷的,透着一股狠勁。商博良看着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懂祁烈,這個并不老的老家夥身上總有股力氣撐着他,讓他不倒下。
他和祁烈對視了一眼,商博良微微的驚駭。祁烈那雙焦黃的眼睛裏透出一股獅子噬人般的毒來,除此以外,沒有表情。
祁烈上前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你竟回來了,還沒死,真算得你命大!”
“祁幫頭,我們現在怎麽辦?”蘇青問。
“那要問彭頭兒為什麽對蠱母動手!”祁烈轉頭看向彭黎,“我們現在,沒有回頭路了。”
“老祁你怪我心裏藏着事沒跟兄弟們說明白?”彭黎說。
“屁話!”祁烈紅着眼逼上一步,“你殺了蠱母毒母,對我們每個人都沒好處!我們如今走在這片林子裏.至少虎山峒黑麻峒兩撥巫民恨不得殺了我們吃肉!你這也叫做兄弟的?”
“老祁你真的不知道?”彭黎冷冷的笑了。
“你!”祁烈瞪着眼,再逼上步。
彭黎冷冷的看着他,分毫不動。
“你出發的時候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否則你何苦搭我這條船?我這條船大,前途富貴好商量,但我這條船也險,走的就是大風大浪!別的兄弟上船時候不清楚,你心裏也不清楚?老鼠膽子別上山,怕死漢子莫從軍!”彭黎暴喝。
祁烈被他的吼聲一震,咄咄逼人的勁頭忽地被截斷了,臉色難看地變化着,良久,他長籲了一聲,無力的坐下,神情黯然。
“我是自讨苦吃啊!”祁烈低低的說。
“老祁,別那麽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