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幾何學舞臺

宿醉的兩人非常頑強地被鬧鐘叫醒,下午要演講的人反而睡懶覺,裹着被子不肯出來,揮手:“好寶寶出去玩吧,給哥哥帶瓶酒……不,特産回來。”

總算他還不是堕落得無可救藥,艾娜和伊恩手牽手去逛大街了。

從路邊的取鈔機拿了一些煉金聯盟給的經費,換成當地的彙率幣,伊恩安心地帶着女友約會。有時他很奇怪,路彌比他聰明,對空間物理技術的精研堪稱小科學家,對科技用品的使用卻笨手笨腳。以前一個PSP都要搞半天,大概女孩子都這樣吧。

這會兒,他看到一個年輕人粗暴地搖晃一臺長方形的取鈔機,和艾娜從前弄不出飲料,對自動販售機所做的暴行一樣。

艾娜顯然也想起自己的“劣跡”,尴尬地瞥了眼男友。兩人正要提醒那個青年這是取鈔機,只見那臺銀色的機器華光一閃,迸出一瓶果汁罐頭。

“我就說它是飲料機嘛。”那青年得意地道,兩人驚駭地看着這一幕:

可是,它是取鈔機啊!

……難道只是像取鈔機的飲料機?伊恩和艾娜懷疑地打量那臺用途不明的機器。那青年也注意到他們,放下喝了口的罐頭,轉過身。

他大約二十上下年紀,五官非常清秀,砂金色的長發柔軟地垂至腰,舉手投足卻帶着難以描述的雍容魄力,淡藍斜紋褲襯出他修長優美的腿形,乳白的套頭毛衣胸前豎列着別致的灰藍色菱形花紋,亞歷山大石在胸口熠熠生輝,這象征帝王的變石在陽光下呈現出璀璨深邃的橄榄綠,就和他雙眼的色澤一樣。

“牛奶。”他說道,“我弄不出葡萄牛奶。”兩人張大嘴,情不自禁在他悲傷的凝目下圍攏到機器前面:“我…我們幫你弄。”

離得近了,他們才發現這臺機器說不出的詭異,明明形狀和取鈔機一模一樣,功能鍵也沒有差別,卻像被什麽外力強行改變了內部機能一樣,硬是擺出一副“我已經死掉了”的姿态,不為強權所辱,拒絕再為教皇服務。

沒牛奶!

半個小時後,兩人焦頭爛額地告知對方自己無能為力,青年點頭表示理解:“它不喜歡我,我知道,本來我以為它會稍微對你們通融。”

機器有什麽感情啊?艾娜不可思議地看了看那臺不知叫取鈔機還是飲料機的怪東西。金發青年注視她,眼中閃過異常明亮的光芒。

“我請客你們喝一杯吧。”

伊恩知道有些地方的習俗不能拒絕,而且這個青年的氣質很明朗,讓人很有好感,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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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雕像矗立的圓心廣場,朝陽暖暖地照耀着這片開闊的土地,鮮花攤位、冰淇淋手推車、棉花糖和小風車點綴在每個角落,融和成游客和女性孩童喜歡的氛圍。但伊恩很無語的是,這個剛結識的青年和艾娜一樣,對那些孩子氣的美食和物件表現出了高度的興趣,更令人無法理解的是,他居然對他有着主動掏錢的欲望。

這可不是女人!更不是我的女朋友啊!

褐發少年遏制了這可怕的沖動。所幸,金發青年沒有再露出那讓人自動屈服的眼神,而是自己在撈金魚的攤販撈起了所有的金魚,換到免費購物的獎品券。

“你真厲害。”艾娜由衷贊嘆,青年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他的動作有股說不出的淩厲與和諧。

“嘿嘿嘿。”金發青年綻開不加掩飾的粲笑。

才誇他,這家夥把所有的戰利品裝進一個袋子,薄膜碎了,沖出的金魚掉在他腿上。

青年哇哇叫着,沒有管褲子上的水,第一時間把金魚包進一個真空水膜,飄浮在半空中。

“真是……”低下的眉宇,微微閃過不悅。

艾娜和伊恩發現不對,這是學者星球,各項民生管理做得無比到位,怎麽會出現和地球一樣,菜場買菜塑料袋破掉的事情?

“算了。”青年做出講悄悄話的手勢,“你們和我離遠點,一會兒在那家店集合。”他指着一家裝飾粉色冰淇淋招牌的飲料店。

果然,有人要對付他嗎?艾娜和伊恩奇怪,這種敵意說大不大,但仔細體味,也帶着讓人不快的氣息。

那些金魚可是無辜的。

窗明幾淨的店裏,金發青年恢複了快活的神氣,纖長的手指上漂浮着那顆水球,活潑的魚群在裏面穿梭游動,像它們置身的不是一個小小的球形水箱,而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艾娜不确定地看了眼水球,沒有從中感到任何空間能量。

“對了,我們還沒自我介紹呢。”伊恩道。

“我叫克拉姆。”教皇大方地道。

克拉姆?兩人一呆,疑惑地想:應該是同名吧。克拉姆笑吟吟地雙手托頰,看着金發少女:“艾娜,我很早以前就認識你哦。”

咦?艾娜幾乎有種自己遇到登徒子的意識,但是理性提醒了,感性上卻無論如何無法把這個青年歸到“可疑”、“危險”的行列。

伊恩也有同感:“你為什麽認識艾娜?”

“因為我想認識她。”克拉姆給出更讓人困惑的答案,瞅着他,浮起糊塗之情,“啊,你是……”伊恩的額角迸出一根青筋:不要只記得美女,無視男人啊!

“我是伊恩。”

“伊恩,伊恩。”克拉姆一手握拳,擊在另一只手的掌心,笑得無比開心愉快,像回憶起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私密往事。少年少女滿懷不解:他的口氣,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他們了。

克拉姆招手叫服務生,招了一下想起什麽,轉而對一臺輔助機器人招手,得意地看到它乖乖過來——嘿嘿嘿,他機械教皇的名稱可不是白叫的。

戴着粉紅太陽帽的侍者咬了咬牙。艾娜和伊恩清楚地看到這個情景。

怎麽回事,他得罪了那麽多人嗎?先是賣金魚的小販,再是一個長得很和藹可親的服務生。

克拉姆再度表現出對科技制品笨拙的一面,食指在觸摸屏上滑了半天調不出菜單,于是拿起旁邊凹槽的觸寫筆——這通常是為手腳不靈便的老人準備。

令兩個少年少女震驚的,他的字極為漂亮,明明是靜止的線條,卻猶如活生生的藝術品,蜿蜒出驚心動魄的韻律。連本來面露嘲笑的服務生和其他顧客也呆若木雞,整個飲料店靜得落針可聞。

如果有一種美讓人靜默,就是他手指下施展的力量。

一頓早點吃得天下太平,克拉姆足足吃了三加侖的香草豆酸奶冰淇淋,露出喂飽的大貓般惬意的神色。艾娜和伊恩對自己的草莓慕斯和巧克力冰霜派也很滿足,只是對他的胃口感到不可思議。

教皇放下勺子,認真地凝視兩人。

“你們能幫我帶話嗎?”他的聲音透出抑制不住的渴望,“我真的很想塞亞,讓他到我那住半年,就半年。”

少年少女還沒反應過來,只見服務生舉起餐盤,狠狠砸在教皇陛下的頭頂,把他敲到桌面上。

後來,這位服務生被評選為“最優秀員工”。

艾娜和伊恩還呆呆傻傻地走在街道上,迎面走來一個他倆熟悉的身影。

“喲,兩個幼崽……怎麽了?”

塞亞還是一身樸素又清爽的裝束,淺灰色上裝、亞麻的馬褲和有些磨損的皮靴,只是埃維亞天氣熱,沒有披那件一直穿的羊毛鬥篷。俊秀斯文的臉上是溫和燦爛的笑容,渾身洋溢的年輕奔放的氣質既不炫目得讓人不敢接近他,又像鄰家大哥哥那般親切自然。但是那雙慧黠靈動的雙眼,只有有心人能捕捉到其中深邃的靈魂、無盡的智慧和善良的人格交融的神妙魅力,進而深陷無法自拔……伊恩理解了教皇為什麽會對他一往情深。

蓋亞在塞亞胸前的口袋裏打瞌睡,因為意識分裂成兩個,她需要比常人更多的睡眠,露出可愛如荷葉尖的頭發。多莉雅在主人的肩膀上舔尾巴,自然得像本來在這個人身邊會感到的依賴和安心。

艾娜魂不守舍地把經過說了,塞亞露出牙疼的表情:“你們怎麽會碰上那家夥。”

“誰?”

“機械教皇克拉姆?維因那提亞。”

伊恩已經猜了出來,比女友的沖擊小得多,但得到确認後,還是滿心訝異。

聽到塞亞和克拉姆的關系時,他本來以為教皇會是個和歸一會大主教一樣長相偏陰柔的美麗男子,性格也可能比較陰性(畢竟塞亞稱他自己的女人),沒想到教皇的長相雖然清秀,性情談吐卻絲毫不女态……也許有點缺根筋。

得知克拉姆遇到的刁難,塞亞微微蹙了下眉。

看來在埃維亞這地方,就算天上掉鳥糞,都會砸中那家夥。

盡管覺得自己犯不着為一個好手好腳還強大無匹的家夥牽腸挂肚,塞亞仍然放心不下。

……晚上去看看他吧。

“哥哥,他真的是機械教皇嗎?”艾娜難以置信,“他連飲料機都不會用啊。”搞不好那還不是飲料機!

“哦,克拉姆是個家事白癡。”塞亞不意外。

因為塑造的身體都沒有生理需求,克拉姆也特意和凡人的生活保持距離,他可以不吃不喝幾個月練書法、刻雕塑、畫畫,或者在花園裏精心培育一朵新移植的花。照顧他的雷比克、皇宮的女官和園丁們完全拿他沒辦法。

也可能是因為另一半女性人格的關系,克拉姆和大部分女性同胞一樣,對家用電器完全不拿手,動不動發生悲劇。在星雲帝國還好,他熟悉所有的科技産品和新技術,也對自己身邊的物體都做了符合自身愛好的改造。盡管如此,克拉姆還是常常在煮顏料的時候走神,被觸發的火警系統澆得全身濕透;或者泡澡到一半心血來潮換一個沖浪模板,事後卻忘了原來的密碼被關在浴室裏等人來救。

這種“随心所欲亂織的爛布一樣(塞亞語)”的生活改善是在教皇有了一位“戀人”以後,克拉姆會在塞亞的教訓中把偷偷倒掉的胡蘿蔔和芹菜用粒子複原吸收(食用後還是被罵),被敲腦袋學習各種電器用法(之後還是不會),發展到為心愛的人制作種種愛心食品(味道驚人的可怕)之類百姓喜聞樂見的變化。

果然和艾娜一樣笨手笨腳。伊恩心道。艾娜誠實地傳話:“哥哥,他要你去他家住半年,你們是朋友吧。”

兩名男士同時抽了抽嘴角。

“等我路過星雲帝國再說。”塞亞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複。

“哥哥,下午你就是在這裏演講吧?”艾娜腳尖點地跳了跳。塞亞神思不屬地“嗯”了一聲,看着圓心廣場上的埃維亞塑像。

看到兄長凝視紀念像的神色,艾娜才意識到他身上時光的厚度。

埃維亞,是一萬三千多年前建立的吧。她心神劇震,終于對塞亞的年齡有了初步的認識,更深的還不敢想。

為什麽……荒神的随機率要把我們的時間分隔得那麽遠?

艾娜心髒絞痛,這一刻,她不再遺憾哥哥忘記她,如果塞亞還記得她,這份記憶對他太沉重了。

可是自初見起,塞亞對她的親厚和特別,又指向血緣的吸引。那是最深的障礙都無法切斷的親情,超越時光的羁絆。

“艾娜?”感到手被握住,塞亞回過神,歪了歪頭。艾娜嘿嘿笑着,手指和他的手一起結成平行四邊形、棱錐等形狀,她小時侯,哥哥就是這樣教她數學。

塞亞眉目柔和地笑起來,那些已經散落在時間長河中的碎片,陡然泛了出來,連陽光都閃閃發光,照得人心暖洋。

伊恩沒有打擾他們,靜靜注視兄妹倆把有理數、實數和複數都做了個系統複習,然後說到質數(注:也叫素數,指在一個大于1的自然數中,除了1和此整數自身外,不能被其他自然數(不包括0)整除的數)。

“對數學家而言,整個宇宙都是數列。”塞亞有感而發,灰藍的眸剔透閃耀,“數字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奇妙美好,真令人陶醉。”

艾娜知道質數,因為質數在密碼學的應用,有段時間哥哥對它很着迷。質數也是數論的基本元素,數論則是“數學中的皇冠”,許多世界上懸而未決的難題都歸結在這裏。

在數學狂青年滔滔不絕了一大堆後,伊恩不禁頭痛:“塞亞,難道你眼裏除了數字,就沒有別的了嗎?”

“有啊。”塞亞誠懇地道,“就比如男人像奇數,女人像偶數,事實上這沒有任何科學道理,但我還是能産生這種抽象的曲解。”

伊恩磨牙:這還不是走火入魔的極致?

他可不會看到一個女人就對她的身材做比例解析。

“有沒有人不讓你想起數字?”

塞亞沉默片刻,道:“沒有。”所謂的天賦,就是這樣的東西。

這世上都是傻瓜被祝福,天才被詛咒。他只能拍拍自己的肩,像勸老朋友一樣對他說:「接受它,人生就這樣。」

連面對克拉姆,他也時常鑽研他能力和身體的奧妙,例如克拉姆核心性別的定位就是應用了一種極為基礎的數學定理。

不能被2整除的數是奇數,能被2整除的數是偶數。多個奇數相加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偶數個奇數相加等于偶數,另一種是奇數個奇數相加等于奇數。

換算成克拉姆的例子,無論他的化身怎樣多到讓人發指,只要他控制在多個奇數相加的數列,他的原始性別,就始終是“男性”。

雖然克拉姆不介意做一下根本的改造,不過被塞亞竭力制止了,這種人間慘劇哪怕最後能代換回來也不能實際驗證。

心理學上,那叫完形崩潰(注:繼承原人格的性格、記憶、思維和感情,卻不再是本人,因系統的瓦解重組而取代,新生人格和原人格相同,卻是複制品)。

所以塞亞一直糾結着無法變成同性戀,卻迫使自己朝這個方向努力——他的克拉姆必須是男性,才是原本的克拉姆。

就算這樣,他們也不會在一起。

他們的相處就像一對公約數只有1的互質數,總是摩擦着,無法取得唯一的共識——塞亞留下,放棄自由——于是不斷分分和和,無從結合。

只有一個剎那,他腦中沒有想到任何數字,血液都遠離,思維停止。

那是在一個他都想不起來的時間迷宮,他在一片昏亂的瘋狂中見到了“光”,靈魂支離破碎,快要不複存在。

那個人坐在王座上,朝他伸出手。

輕輕飛揚的金發與周圍孤寂的黑暗截然不同又完全相融,張開的口型拉扯着他體內碎裂的聲音,将它們鞏固在一雙安穩的手中。

他想要聽清他說什麽,卻什麽也聽不見,只有一滴滾熱的水珠沿着臉頰摔碎,發出的絕響。

可是至今,他都找不出這段記憶來自哪裏。

因為他真正對克拉姆有印象,是從“仇人”的關系開始。

塞亞緊緊捂住右眼,仿佛又重溫了那挖心焚骨般毫不褪色的屈辱和憤怒。

“哥哥?”艾娜擔心地扶住他的手臂。

“沒事。”塞亞放下手,澄澈的視線猶如落滿陽光,看不到一絲陰暗的過往,“我說的東西,很枯燥嗎?”伊恩真想點頭,不過他知道他敢點,回去後會被女友大卸八塊。

艾娜十分高興兄長本色畢露:“不會啊,哥哥一向是這樣。”

塞亞暗暗納悶:我和艾娜的哥哥,就這麽像嗎?

下午兩個少年少女理所當然去聽塞亞的演講,不過讓他們囧然的,塞亞講的也是質數定理,卻比上午有趣多了,因為他大部分在舉例。

比如……用質數的次數使用殺蟲劑,能最有效地殺滅害蟲。哪怕在害蟲繁殖的高峰期,也令其難以産生抗藥性。

又比如以質數形式無規律變化的導彈和魚雷可以使敵人不易攔截。

完畢後,對弟弟妹妹的質問,塞亞泰然自若:“演講這東西,引起人們的興趣和探索欲望就行了,具體的留待實驗室讨論。”

“看,女士們都很歡迎。”他炫耀地搖搖手裏的花束,換來妹妹的白眼。

按照演講的規定,塞亞難得穿着正式的服裝,有點像地球的學士袍,卻是緊身式樣,翻出的尖尖三角白色領口,和束腰的穗帶顏色一樣。

不過,除了學術氣質之外,他整個人和這套衣服一點不般配。這會兒,他就懶洋洋地躺在花壇裏,等着艾娜和伊恩去買爆米花和汽水,他們一起去看露天電影。

盛夏的陽光迎面射來,燦爛得像整個世界都鋪滿了金子。

黃色的玫瑰花叢在他身邊肆意生長着,自由地伸展肢體,這才是一大堆無解的數學題。

黑發青年忽然眯起眼,眺望上空飛過的艦艇黑影。

曼斯雷頓的飛艇……

瞬間凝攏的思緒變成一根直線,找出可以歸結在這條線上的可能性密碼後,又分散開來。他熟練地任由思維散漫飄飄忽忽,雖然隐藏在這個世界背面的數字和他內心追尋的某個模糊影子總是糾纏着他,他想得到的自由從來不能如願,但是這樣讓心靈放空,沉溺一會兒,他能夠把所有的煩惱揮發掉,繼續輕松地活下去,變得更為純粹而孤獨。

「塞亞。」耳邊傳來似真似幻的聲音,黑發青年安詳的眉宇動了一下。

一個金發的身影站在日光下,他感到記憶裏熟悉的暈眩。

他一直以為那樣的美,屬于名畫,屬于詩歌,屬于古代的傳說。

那天,他蓋着一本即将看完的書,迷迷糊糊地閉着眼打瞌睡。

隐約有個熟悉的氣息來到身邊,投下溫暖的影子。

對方拿開他臉上的書,久久停留在彎腰的一剎那,似乎想要吻下來,又生怕驚醒什麽。

塞亞知道他不是怕吵醒他,而是害怕打破他在他身邊的這個情景。

那天的溫暖陽光和這個靜止的沒有碰到的吻,深深記在他破碎的靈魂裏。

“塞亞。”

耳邊的呼喚不是幻覺,青年猛地睜開眼坐起來,只見拉弟擡着一只手,尴尬地站在花叢外面。

塞亞臉上的神情是他前所未見,好像失落透頂,又像是靜止在某個被打碎的瞬間。他隐約覺得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擾亂了某種私密的空間。

黑發青年摸摸後腦勺,輕快地笑起來,好笑自己也會有瘋狂而不理智的感性幻夢,用理性而溫和的口吻道:“什麽事,拉弟?”

拉弟急促地走在地下研究室的長廊上,塞亞的步伐快速而不慌亂。

“梅森病毒被盜?”他壓低的聲線透出凝肅。

“是的。”拉弟的聲音沉重得像海底的巨石,“塞亞,你知道這個項目對我們多麽重要。”

塞亞點點頭。

梅森病毒的名字取自梅森質數,梅森質數在質數中稀少珍奇,有着“數海明珠”之稱,這種病毒也具有相同的迷人含義。

埃維亞歷493年,一名生物學家偶然研發出一種人造真菌,命名為“梅森病毒”,開啓了這個埃維亞史上研究時間最長的技術項目。

在微生物中,真菌是最為龐雜的一支,繁殖快,分布廣,這種人造真菌比細菌還小幾十萬倍。其基因組經過測序檢驗,證明可以影響高等真核生物的基因排列,偶發性地生成一種變異蛋白質,轉變人體的基因堿基對。

這個實驗意義巨大,它可以改變人類。

在荒原宇宙中,雖然科技發達,但人們早就發現,通往真正強者之路的還是人類個體本身。也許是因為荒神烙印在生命中最奧妙的部分——靈魂,至今無法被科學解析。而生物工程最重要的一環,是基因。天賦、血脈、智力……這些使得人類強大的要素,都能通過基因得到。凡人們渴望制造出後天的強大智力、強大血脈、強大天賦,乃至可以和那些天之驕子并列或超越。

梅森病毒基因改造項目的計劃,就是通過感染人體30億個堿基對,形成“完美體”的誕生,讓實驗體成為永生不死,智商、體質、能力都登峰造極的“完人”。

“像寫程序一樣創造生命”——這是梅森工程的野心,事實卻不是學者們預計的那樣簡單。

因為動物實驗體、類人實驗體全部基因異化,人體實驗品的死亡率達到了可怕的100%,這項技術工程一開始就被埃維亞最高議會強行中止。一代代科學家只能停留于理論編碼,用數據模拟的方法艱難地推論。盡管在降低了可能的死亡率後,這項工程曾多次複蘇重提,畢竟它的魅力連有着科學人文精神的最老派學者也無法抗拒,但是始終無法正式成為埃維亞的“星鑽學科”之一。

直到一對姐弟将它正式搬上了實驗桌。拉弟?弗斯科是一名植物學家、遺傳學家、微生物學家,系統生物學家,他發揮了自己專業領域的可貴天賦,改良了一些雙子葉植物,使一種堿基對數目接近人類的“巨容植物”能夠成為梅森病毒的匹配實驗體。而他的表姐簡妮?弗斯科既是生物學家也是計算機編碼的天才,破解了不少RNA和蛋白質排列組合的難點,完全将實驗對象控制在改良植物的範圍內,既不違反人道精神也不破壞法律規定。學術界都有一個共識:簡和拉弟姐弟遲早能憑着這個成就進軍埃維亞的最高聯席會議“寰宇聯盟”,名字在德勳牆上永垂不朽,塞亞也不懷疑這一點。

科學家追求名利并不可恥,這是他們應得的榮譽。

兩人從一個開放式的多柱廳走入一條從天花板降下的隐秘隧道,進入勾回曲折的內室,地面随着幾級淺淺的階梯升高,旁邊房間的屋頂卻越來越低,到最裏面的實驗室,放下的光電栅格露出一間圖形優美的房間,光滑的梁柱與層層相連的桌臺形成沉靜簡練的弧面對比。

實驗小組的人都焦急地聚在裏面,包括拉弟的表姐簡妮。為了排除嫌疑,他們也有必要待在這裏。

塞亞突然眉頭一跳,一邊聽着拉弟詳細敘述樣品不見的經過,一邊精确無遺地環視整個房間,末了道:“這麽說,你們還沒有發現真菌的樣本洩露出去了?”

“是的。”拉弟一愣,萬分急切地道,“但是塞亞,你知道,埃維亞的外來勢力有多麽靈敏,尤其那些手腳比清道夫還幹淨的軍火販子……”

“嗯……其實你不用太擔心。”塞亞仰頭想了一下,“拉弟,你知道嗎,這座‘黃金分割’實驗基地的建築設計師拉斯莫夫不僅是一個建造迷宮的大師,更重要的,他還是一位幾何學大師。還有,他的偵探小說寫得非常有水平。”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拉弟真想大吼,他的姐姐簡妮打手勢要他保持冷靜。

看出友人快抓狂了,塞亞無奈地摸摸後腦勺,走到一張衆人都沒注意到的桌子旁邊,從更不被人關注的桌沿大約十六分之一的位置輕輕一按。

一室的人呼吸停止,一只銀白色的密封小試管掉落在黑發青年的手心。

“噢!”簡妮的臉變得蒼白,緊接着又漲得通紅。另兩名女性研究員激動得喜極而泣。男性們的反應更激烈,有直接嚎哭出來的,有砰砰拍打胸口的。

“怎…怎麽會……”拉弟的臉色陣紅陣青。塞亞答道:“因為這是拉斯莫夫的小嗜好之一:暗箱。他是一位幾何學大師。幾何學,或者說數學就意味着優美清澈的點、線、弧,将世界描繪成确切的模型。無論它的表面多麽複雜,它永遠有跡可循。把握住它規律的人就能從中發現數不盡的樂趣,這就是答案,我想。”

“不過拉弟,接下來就是你的責任了。”

生物學家沉着臉點頭,衆人也沉默下來。

既然東西在實驗室找到,含義就很清楚了——內賊。只有內賊會這麽做,等着走出警戒森嚴的實驗基地以後将梅森病毒帶出去,也許是交給生意的接頭方,也許是交給他的老大。

離開拉弟那兒後,塞亞若無其事地繼續和艾娜伊恩去看了晚場電影,然後道別,來到一座郊區的公寓。

略帶無語地經過一整面畫着人體藝術的電子牆——不用想也知道是某人的傑作。埃維亞人還不會做出往別人牆上潑紅油漆的惡毒事,就算真有人做,看到這麽座牆也會當場神魂颠倒,被感化得再也不做壞事。

“塞亞!”

打開門的教皇驚喜得像看見整個星雲帝國飄滿蒲公英——他總是幻想着有一天和塞亞結婚就要灑蒲公英雨。

他還是穿着早上那身衣服,胸前的亞歷山大石變成了深紅,手指出奇的修長柔軟,夾着幾枚畫筆,普通得就像随時會走上大街為路人寫生的青年,還沒有進藝術學校,臉上都殘留着稚氣。

這樣的克拉姆總是讓有着數學家本質的塞亞心軟,數學是嚴謹,也追求美。

這個人就像一座無比莊嚴、宏偉、美妙的宮殿,遠眺和近看都感受不完那種美。

他抱住這具纖瘦的身體,透過唇間熱烈悸動的接觸,聞到一股淡淡的玫瑰香味,看到客廳裏有一大束黃玫瑰,放在一個敞口瓶中,白色的裝飾架和它的主人一樣修長優雅,雕刻着藤蔓的花紋,顯然不是房間的配置物,而是新購置的物品。

“你破壞綠化。”塞亞低笑。

“我買的。”克拉姆得意地道,“我說要白玫瑰,果然那個女孩給了我做過光色僞裝的黃玫瑰——我就是喜歡黃玫瑰!”

純樸的埃維亞人玩不過這家夥。揉了揉這顆古靈精怪的腦袋,塞亞總算放下心。

和雷比克打了聲招呼,塞亞走進房間。教皇開開心心地為愛人泡茶,至于泡得如何屬于瑕不掩瑜。塞亞不露聲色地喝了下去,以男人對料理差的伴侶的堅忍态度,然後毫不避嫌地說起實驗室的事情,問他有什麽線索。

“羅切斯特跟着曼斯雷頓家族的飛艇進來了,還有尖晶石議會的長老。”果然克拉姆立刻回答,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但是身為星雲帝國的皇帝,他自有手段,“內賊我沒有頭緒,你需要情報嗎?”塞亞遲疑:“不……我有個人選,雖然我實在不想懷疑他。”

“哦,這你放心。”克拉姆安之若素,“通常你不想懷疑某個人,你已經為他做好理性的分析了,只是還有一些疑點沒解開。”

塞亞緊緊盯着他:真的嗎?我有最應該恨這個人的理由,如今卻絲毫沒有恨意,可是我怎麽找不到整個邏輯推理過程?

“塞亞塞亞,還要嗎?”克拉姆期待地舉起茶壺。黑發青年命令:“拿點心來。”沖淡一下嘴裏的怪味,把姜片和黃玫瑰葉一起泡,虧他想得出!

克拉姆從廚房拿來當地買的乳酪蜜豆糕,腳在畫架底絆了一下,塞亞及時扶住他,自然流暢地數落:“小心點,笨蛋!”

近距離接觸愛人溫熱的身體,克拉姆雙目閃閃:“塞亞,你可以讓我畫一幅裸體畫嗎?”

塞亞額冒青筋:“去死。”

酷愛藝術的教皇落落寡歡地垂下肩。

雷比克為他憾恨:剛剛氣氛那麽好,你非要搞砸每一件事嗎?

但是對克拉姆而言,愛情摻入任何一絲算計和不純,都有違他的本性,也不是他愛人的方式,他只有無限的恒心毅力。

吃完還算不錯的糕點,塞亞走到門口,扭頭說出今晚來的重點,也是他結合時局,所做的判斷。

“不介意的話就拿去用吧。”首席煉金師将一把劍抛給自己的戀人。

“我會把它連洗澡的時候都貼在身上的。”克拉姆深情地道。

“還給我。”

塞亞冷飕飕地道。

當然他最後還是沒能要回克拉姆誓死捍衛的劍,只好随便教皇怎麽“貼身”攜帶他的愛劍了。

見愛人毫不留戀地離去,克拉姆微笑着坐在沙發上,抱着那把「邏輯之罪」。

這是他一生最高興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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