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1)
沒有表現出自己的焦慮,塞亞操作龍血號,駛入了聖帕特裏克的外圍空域。
外界稱為“白色旗幟”、“聖白之都”、“天使之國”、“完美之城”的七國統合體分散在一個沒有行星大地的立體空間球中,以人工重力制造的曲面上聳立着自轉運動的都市建築。生活着大多數民衆的巨艦,軌道環繞的城塔,是當地人民的居住常态。
由機母控制的防禦網覆蓋整個球面內外,可掩護一個星系大小的念力護盾,監控無死角反物質炮全打擊的斯巴達攻防體系,有“天使命石”和“自律武器”系統支持的強大雙翼戰士,是頂級機械文明、意念文明和生物文明的結合。
塞亞沒有急于入境,一直敲着聯絡器,靜靜的不知想什麽。
“哥哥。”
艾娜推着放下午茶的餐車進來,身邊是隊伍的其他人員。星雲帝國的艦艇不是精密的電子元件,而是能量介質的光元體,在駕駛室這種地方吃東西也沒關系。
“哇噢!”麗薩感嘆了一聲,屏幕上放出聖白之都的全景,都市光火宛如銀河的縱切面,軌道塔和艦群的缤紛光點構成壯觀的構圖。
“不是星球。”伊恩有些遺憾,煉金聯盟的資料有着瑞泰爾成立以來的詳細記載,不過是厚厚的大部頭,多達上千本,令他望而生畏。而路彌的精力絕大多數集中在語言、魔法、煉金上,關注歷史也是尋找遺民的部分。
塞亞沒有找到自己愛喝的酒,只好拿茶水。濃郁的紅茶仿佛帶着陽光沉澱的味道,純粹的原味,如果是克拉姆泡,會放很多方糖和牛奶,弄得嘴裏都是甜味,此刻舌頭只感到苦,反而沉澀了。
“哥哥,瑞泰爾是怎樣的種族?”艾娜好奇的聲音拉回他發散的思緒,搶點心的幾人也把注意力轉移過來。
黑發青年深思良久,道:“道德崇高的種族。”
伊恩感覺很新鮮,情不自禁地道:“我曾經在一本科幻小說裏看過,道德在宇宙中是無用之物。”
手指彈了下茶杯,塞亞笑道:“不見得,道德缺失引起內耗,産生無益的争端,道德高正是一些宇宙文明長存,還奮進不息的根由。”
艾娜和伊恩萌生了強烈的好感,在這個荒原宇宙,他們看過最多的就是道德淪喪。有這樣一個好榜樣,真是鼓舞人心。
曾經結識過的天使的形象在他們腦中清晰地回想起來。
“不過那些文明有個缺點,壓迫感太強,內部凝聚力已經形成了一種固有的社會形态。對他們而言,道德是藝術,是機制,是全民主義。當德行變成習慣和動力,就很難正視道德盲點帶來的誤區。當他們為其他國家帶去和平的花籃,總是說我們為你們指出正确的道路,卻連別人家用的是啥燃氣都不懂,所以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們身上這種原始的,粗糙的理解和善意,缺乏堅定的道德觀,卻發自本心。”塞亞溫和地道。艾娜心一突,哥哥這樣的語氣,就好像完全是一個負宇宙土生土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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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明顯墜入了回憶,浮起一絲慢慢浮現的微笑:“如今的文明,都是在混亂大發展年代以後的新興文明了,那個最黑暗,最殘酷,也最絢爛的時代已經消逝。”
衆人驚訝,包括艾娜在內,都專注地聆聽。
“有關星雲生物的‘起源紀’,除了克拉姆那裏有點遮遮掩掩的片斷,完全不可考。從我長大成人,莫名其妙成為時計者,有幸目睹的就是生命第二紀元,我個人劃分的‘蠻荒紀’——各族文明起步階段。”
伊恩聽出好友的言下之意,大吃一驚:“這麽說,塞亞,你還是‘歷史學家’?你簡直目睹了這個負宇宙從出生到今天的所有階段,不算連個鳥都沒有的起源紀的話。”塞亞重重一哼:“當然,煉金聯盟資料館的歷史藏書,包括克拉姆那邊的許多文獻,都是我寫的。其他人才沒這耐性,這心情,更沒有我那樣的長壽條件。”
“呃,那些歷史書都是哥哥寫的?”艾娜後悔沒看了,他怎麽不署名嘛!
“是啊,我有段時間專職COS阿斯特紐斯(注:《龍槍》系列中一個專門記錄歷史的家夥)。”塞亞面不改色地道。
為了打發那麽長的時間,你辛苦了。少年少女由衷心酸,麗薩咕哝:“超級老頭子。”
塞亞飛過去一只點心盤子,此刻和小女孩置氣的他,又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滄桑了。
對麗薩的反擊全部躲過,青年靠着控制臺,知性的俊容還是給人自由奔放的印象,身穿灰色中長款式的雙排扣翻領呢大衣,沒有扣緊,露出裏面的棕色格子背心和襯衫,向下翻鞋幫的馬丁靴,随意又悠閑,看起來就像個正在放假的大學生。
艾娜心下奇怪,從前哥哥喜歡鵝黃和藏藍,如今色彩偏好卻是棕色和灰色。
不過這麽長的時光,一點改變都沒有也不可能,估計真正的原因是心境。
塞亞舔了舔指尖的餅幹屑,就用這樣的姿态道:“我們不講古,我簡單介紹一下。女王陛下固然神經病,卻堪稱是個黑化的女娲,用負原子和核力塑造了第一代原住民,是衆生之祖。”見蓋亞和麗薩不懂,他還特別讓妹妹普及了中國的神話,然後繼續說:
“啊,當然,克拉姆并不是伏羲,他那時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窩着。女王陛下最初制定的戒律徹底野蠻,就是一個養蠱的盆子,誰強誰活久一點,死掉的撥出去,就跟用草逗蛐蛐一樣。”
變态。艾娜和伊恩心道。
“好在她興趣轉移很快,逃跑的也不會去理睬,熱衷于其他生命創造,那部分逃到遠方的人,後來就成為了克拉姆的庇護對象。按照他的說法,是那些人接納了他——不管誰幫了誰,星雲領就是這樣成立的,那時還不能稱作是一個帝國。”塞亞的唇角微露笑意,仿佛看到戀人般隐含溫柔,“這段歷史我不清楚,是克拉姆口述,姑且算是蒙昧期吧。我在時鐘城建成以後才有意識,負宇宙的人自身有清醒的歷史觀,也是在遺民的足跡踏入這個世界以後。”
頓了頓,遺失了記憶的地球遺民道:“最初有社會形态的是一個意念文明,女王陛下的創生靈感明顯參考了星雲生物的生态結構,這個種族發展神速。但是因為他們溝通的精神能量經過了反物質,可能受到了未知的輻射影響,非常容易産生悲觀、厭世的情緒,自殺數量急遽增多。少部分思維靈活的E星人為了挽救瀕臨滅絕的種族,做了許多嘗試:和其他種族交流;引入血緣;分散人口和資源;探詢生存哲學;擴大世界觀等等。這些舉措為之後的文明啓蒙、遍地開花播下了種子。”
“蠻荒紀750年,這個文明種族終究還是湮滅在了歷史塵埃中,血脈和社會機制都被分割。目前最接近它原初思想觀念的,反而是歸一會。”
“啊!歸一會是這樣來的?”聽得入神的衆人大奇。伊恩感嘆:“也算是老皇歷了!”塞亞深有同感:“是的,雖然他們繼承的是糟粕,精神冥想法,這也是歸一會滅世思想保守不變的由來。據我觀察,他們的意識深處還有文明之祖就有文明毀滅權的優越感。總之,宗教瘋子總是生根發芽的頑強苗子,重點是別的。意念文明的兩大分支是溫星文明和黑洞文明,在接下來的三個紀元占據了主導地位,也和瑞泰爾的成立有直接關系。”
艾娜等人精神一振,只見塞亞停下敘述,整理了一會兒思緒,緩緩道:“這段歷史很複雜,我稍微發散講,中間有遺民的重要參與。我們不說許多持續時間短暫的意念分支部落,女王陛下在蠻荒紀119年創造了時鐘城和時計領,捕獲大師——鑄表師為她制作破滅鐘。最初來自正宇宙的遺民被稱為‘降臨者’,大多死在女王陛下的酷刑和實驗中。掉落地點遠的下場也不好,當時的負宇宙生命還不太能接受這支外來流民,連歸一會也沒産生讓遺民溝通白海的概念,只有兩個降臨者種族掀起了波瀾,分別是藍恩族和機械瓦爾族。”
“機械?”伊恩豎起耳朵。塞亞露出嘉許的笑容,講故事的人最喜歡的就是專心聽講又愛問問題的聽衆。
“對,負宇宙機械文明的萌芽就來自這個機器人種族。”
“機器人也能成為接觸者!?”每個小夥伴都驚呆了。
“是啊,荒神很一視同仁吧。”塞亞賊賊一笑,“那本來就是個發展出高等人工智能的文明,和荒神接觸後更是成為了完全意識體的機械生命。只是他們有拆東西的習慣,扔了大約50只破滅鐘才讓3個機器人拆出發條裝置,其中就有瓦爾族的皇帝沙門,中獎中大了。沙門掉到星雲領附近,是克拉姆第一個朋友。”
“哥哥認識沙門陛下嗎?”艾娜興致勃勃地問,其他人也聽得興高采烈,塞亞的講述一點也不枯燥。
“有數面之緣,很開朗的小夥子,思想比較特別,他把機器人視為部下和夥伴,人類是‘混亂的低能存在體’。這種觀點不同于人性的傲慢,怎麽說呢,接近同情吧。”
塞亞愛上了妹妹做的花生糕,一個接一個吃,艾娜很欣慰哥哥這個口味沒變。
“他們不受地球上所謂的機器人三定律約束,價值觀是理性意識對應性格發展的有益方向,認為違背承諾等同毀滅自我,非常有趣的源程序設置。”停頓片刻,黑發青年深深嘆了口氣,“克拉姆那無可救藥的浪漫思想,重諾守信的人生觀,就是受沙門那個鐵皮腦袋的影響最大。”
“塞亞,你是他們的好朋友吧。”伊恩聽出真正的內情,友人悶騷的性格就是不誠實,但熟稔的口吻是無論如何遮掩不住的。
塞亞抿了下唇:“算是。”當時若非沙門的牽線搭橋,以他看到克拉姆就想挖出他一只眼睛的惡劣情緒,無論如何相處不到一塊兒去。
“三劍客?”伊恩調侃。再也掩蓋不下去,塞亞臉上閃過紅暈:“嗯啊,有過還算可以的交情吧。沙門制造硬件和管理設施,克拉姆完善軟件和社會組成,我負責武器和民生系統。”
果然哥哥也是建立了星雲帝國的功臣。艾娜不意外,她已經認定兄長在現有宇宙文明中都插了一腳。
黑發青年捧着有些冷卻的紅茶杯,在淡淡的煙霭中浮起追憶和傷感的神情。
“其實,我很懷念這段時光,當時我真的以為克拉姆會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
……塞亞,你認了吧,好基友一生推,孽緣那時就注定了。伊恩在心裏同情地道。
“那位沙門陛下後來怎麽樣了?”沒聽過這個人物,艾娜擔心地問道。雖然理論上,元件不壞,機器人可以活永久,而克拉姆和塞亞不至于連修理活都不會幹。
“哦,他愛上一個人類女性。那女孩死後,他感到了無生趣,把自己化成了純能量态,進入了DOLL系統。”塞亞的語氣有着經歷時光沖刷的平靜。
愛上人類女性?艾娜等人既為這個結局難過,又暗暗驚訝。蓋亞忍不住開口:“那他還活着?”塞亞微微一笑,宛然而平和。
“算是存在也算是不存在。”
沒有流露出內心的情感,他用敘述的口吻道:“克拉姆認為機械是有‘魂’的,就源自沙門的行為。不過,我也認可機械帝國的機器都有不同于外界産物的奇妙靈魂共性,只是這個‘靈魂’和通常的定義不同,至少我再也沒感覺到沙門的意識。”
衆人靜默下來。
揉了揉額頭,塞亞一臉不堪回首的表情,嗓音都高了幾度:“之後,克拉姆就瘋了,不,告白了!簡直是狂風暴雨的摧殘——他為什麽突然變成基佬啊!”
伊恩總算理解,沙門去世,身為朋友的塞亞已經很難受,克拉姆再來恐怖的一擊,當時肯定産生了同時失去兩個朋友的巨大失落感,才會走得那麽毅然決然。
直男被同性告白,那種感覺就類似被朋友背叛,天崩地裂的打擊。
他能調整過來,多虧得克拉姆追得锲而不舍,用苦戀軟化。
對于好友笨蛋濫好人的本性,伊恩很了解,他是标準的吃軟不吃硬。艾娜心下感傷,那段凝聚了三個青年友情、夢想、努力的歲月,是哥哥無法忘懷的回憶吧。
而克拉姆對星雲帝國無私的守護之情,如今她也明白了。
麗薩不解地道:“阿爾托莉亞用男人的身體,不是更強壯更吸引人麽?”這是标準蜥蜴人的審美。
餘人黑線滿面,塞亞的額角暴出一條青筋:“抱歉哪,我對男人的肱二頭肌和大腿肌還真的沒興趣。”
“切,不懂得欣賞美的家夥。”紅發少女唾棄。
塞亞手指一撚,顯然想點一根煙,在妹妹虎視眈眈的瞪目下,乖乖把手收回來,裝作理了理袖口。
其實塞亞抽的都是高級煙,味道不難聞,但是艾娜為他的身體着想,總是不許他多抽。
青年的目光深邃而安靜,溫潤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和整潔的襯衫領口上,卻像另一個世界的人,遙遠又陌生。
“溫星人改造自己的基因适應宇宙環境,也喜歡和動物合體,用‘野蠻之心’、‘血脈沸騰’兩種天賦技能激發力量,是一個兼具生物文明和少許意念文明的種族。不過他們侵略欲不強,不喜好大規模的洗屠,而是半同化地融入當地種族,算是比較溫和的宇宙文明種族。他們還接納了黑洞文明一支開化的分支種族‘布圖爾族’,開啓了種族文化交流的先河。”
追憶了片刻,塞亞眼中湧出難言的情感:“負宇宙最輝煌的多元文明大爆發時期,就是那時了。最醜惡,最美好,最不成熟和最荒誕離奇的思想都是在那個時代流淌、迸發、沉澱。溫星人,以我們今天的眼光看來,可能很愚昧。他們的男子幾乎都是戀獸癖,女性也多少有這樣的傾向,原始崇拜是動物的生殖器,一些生活習慣和圖騰刺青非常野蠻。但恰恰是他們那種自豪而活力的性情能夠不歧見地包攬他族文化,追求言行一致,塑造了許多自然信仰,把人性的片面需求提升到了融洽自然的程度。”
“布圖爾族是受到本族迫害的遷徙一族,激進的自由人權倡導者。黑洞文明的本族是古代魔法帝國的雛形,你們認識的艾薇因先祖塞維拉奇人就是一支後裔。”塞亞分別點了點艾娜和伊恩,兩人一驚,更全神貫注地傾聽。
“黑洞文明發展的是機械文明和魔法文明,利用反物質開采獲取能量,也是他們首次發現銀海。為了提取這種比難控制的反物質更安全的純能量,他們締造了最古老的法術體系,到處掠奪‘溝通者’,天生有意念感應的人,也就是今日的法師。在本族中,他們也把平民後代集中起來,用殘忍的實驗刺激他們,失敗的就洗腦作為奴隸。這樣的消耗率下,他們自然瞄上了能夠融合到其他生物身上,有強大意念的溫星人。”
“說到逃跑的布圖爾族,他們的先知有很高的心電感應能力和預言術,當然這個‘預言’,只是預警能力而已,但是在危險系數高的宇宙中很有用。而且布圖爾族很聰明,他們有倚仗。荒原宇宙中大部分晶體能儲存能量,再通過輻射化為各種電能、植物光合作用的太陽能等等,就是他們發現的,所以布圖爾族有向本族叫板的能力。只是這個種族也很奇葩,他們認為‘天賦人權’,沒有一個特別的‘啓示’,就不能制裁走錯了路的本族人。所以直到他們遇到溫星一族,才開始攜起手來,共同發展。”
塞亞一字一字道:“至今我都認為,比起克拉姆建起星雲帝國,布圖爾族才是一個最大的奇跡。他們認為沒有自尊的活着,不如死去。他們發明出希望和等待這兩個最美好也最堅忍的詞語,而不是馬上訴諸武力。”
“為什麽?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物嗎。”伊恩奇道,艾娜等人也大惑不解。塞亞靜靜地道:“只有溫室中長大的正宇宙人,才有這種價值觀。也只有在正宇宙,會有正面的宗教概念。我記得地球有一句話,‘上帝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中,一切皆是他的愛,榮光與力量’,是嗎?因為他們看到了自然的美麗和豐富的賜予,但是荒原宇宙的人從來沒有能讓他們安心成長的大地。随時會吞沒生命的宇宙;時刻會消失的世界;強大而殘酷的白銀女王——他們看到的一切從出生起就是不可知,不可抗,和不可戰勝的。正因如此,人權意識和寬容主義的萌芽,才特別可貴。”
艾娜不禁感到呼吸困難,過去她是站在遺民的立場,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負宇宙生命的艱難。
而塞亞,身為一個遺失了記憶,從最黑暗的時代走來的體驗者和見證者,他到底算是遺民,還是——
金發少女心下揪痛,基于親人的自私,她不想承認這個突如其來的認知。
哥哥是她的!是地球的!不屬于這個該死的荒原宇宙!
是荒神分離了他們,把他投到這團混亂,讓他飽嘗人間痛苦,失去記憶遍體鱗傷,憑什麽哥哥還要理解這個害苦了他的負宇宙!
艾娜輕輕咬着牙,沒有讓自己的情緒表露出來。
塞亞摸了摸下巴:“不過我個人崇尚的是‘人賦人權’,這個且不說,溫星人聯合布圖爾族開始和黑洞文明互掐的歲月,期間時戰時和,彼此的觀念也有了很大的改變。本來因為生命無常,文明得來不易,負宇宙的種族都很注重分散有生力量,保留文明的種子。但是社會體制的分割、資源的浪費、人口的消耗都會導致文明衰退,最初的意念文明就是這麽毀滅。和蘊藏着豐富行星資源的正宇宙不同,負宇宙的生命如果不得已遠行,基本可以當他們死掉了。就算到了今朝,也只有克拉姆、女王陛下這些少數強者能真正創造出有生命的行星和空島。随着生産力的發展,物質文化基礎的穩固,人才的廣泛彙流,幾個文明都意識到高效的政府管理和統一集權的必要。布圖爾—溫星聯合當時已經設立了初步的評議會民主制度,而黑洞文明的帝制也越來越成熟,建立傳統世家、軍權議會和民間新貴三位一體的掣肘體系,這時,藍恩族的降臨終結了兩族的歷史。”
“咦!”連同神思不屬的艾娜,衆人大奇,怎麽會有遺民終結了負宇宙人民的歷史?
黑發青年還是摸出根煙叼着,餘人只好默認這不是适合邊喝茶邊聊天的話題。
不良史學家好歹沒點煙,迸着清晰的字符道:“藍恩族是一種虛數基因的生物,看上去像幽靈,但存在形态更接近‘電子精靈’。我推測他們最初是一個科技高度發達,擁有微晶數字電腦的文明發展出來的虛拟生命,流竄在網絡上,在意識革命後侵吞了本族文明成為獨立的種族。這種生命非常強大,他們吞噬生物的營養和智能,可以在器官中生成微小的集成細胞擴張。”
艾娜等人聽得屏住呼吸。
“我将他們定義為虛數基因體,是因為不從他們的攝食方式看,他們和虛數一樣,來自美妙而奇異的數學空間,宛如一個神靈隐蔽所,既是存在又是不存在。”塞亞感嘆,“而對負宇宙的種族來說,就是災難了。”
“和荒神接觸後,他們的能力急速增長。本來藍恩族的弱點是不管他們在虛拟世界多麽強大,一旦和實體結合,就有了數據接線的弱點;而且他們寄生初期其實是非常脆弱的,電能和器官的轉化還是要通過小型的集成電路。而在接觸者能力覺醒後,他們就生出了更廣泛的器官模式,但是他們線路編碼的思維角度,或者說生态習慣沒有改變。就像細菌怎麽看待我們,我們完全不知道——假設細菌有智慧。這不是想像力的差異,而是理解力的鴻溝。”
麗薩露出尖尖的虎牙,用明快的思維解讀了這段話:“意思是我們圈養牛羊吃肉,假如牛羊有了智慧,它們會想把我們種在土裏,當草一樣吃?”
太可怕了。艾娜、伊恩和蓋亞打了個寒噤。
“很對。”塞亞攤手,詳細解釋:“藍恩族的接觸者能力有思維奪取、思維雲集、自罪妄想、強迫觀念、錯構感官、虛構實體、情緒倒錯、意識扭曲、雙相障礙等等,也就是說,他們可以直接把生物體扭和成他們想要的樣子,把整個社會異化成符合他們審美和生存所需的網路!”
“那、那是個什麽樣的世界啊!”艾娜光是想像就不寒而栗,這肯定是一個肉質和神經組成,根本沒有了生命體原初模樣的世界!
通俗的說,爛肉地獄。
塞亞沉重地點點頭:“歸一會因此認為,藍恩族是‘類神’,荒神創造的強大物種,有了把遺民分天賦等級的想法。在我把藍恩族幹掉後,他們還試圖在正宇宙找到那樣‘優質’的素材,再實現一次生命‘淨化’。”艾娜咕哝:“怎麽不把歸一會淨化呢?”
“因為黑吃黑不夠強。”塞亞一語中的。
“塞亞,你幹掉了藍恩族?”伊恩驚奇也不意外,好友的确有能力做到。黑發青年閉眼:“實在看不下去了,那些家夥根本沒有辦法溝通。”
張開眼,他定了定神,繼續道:“很奇妙,被改造的生命不是變成了行屍走肉,而是完全邪惡化,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惡毒行為。這些虛數生命就像實體化的虛空邪神,激起了人體某些情緒機制的病變和釋放,所以這股恐怖浪潮摧毀了當時所有的文明。”
艾娜等人感觸良深,至今為止,掉到負宇宙的遺民都是凄風慘雨,難得一個混得風生水起的,又太辣手。
“克拉姆建立DOLL信仰系統也是在那個時候。嗯,我沒有參與,不過多少在外圍幫了點忙,張點防禦網殺毒軟件之類。”塞亞別扭地道。
有你這樣吵架的嗎,擔心朋友和朋友家就老實進去幫忙嘛,悶騷。衆人斜目,塞亞裝作沒看到。
“解決了克拉姆門口的問題後,我去看了看,情況糟糕透頂。”
大家知道塞亞說糟糕透頂,那必然是慘到不能再慘了,能讓歷經風霜的史學家都看不下去的情景,他們用頭皮也想得出來。
“當時殘存的清醒者啓動了反質子湮滅炮,想要有尊嚴的死。自殺在負宇宙是重罪,正因為生存艱難,負宇宙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自盡。”塞亞深深一嘆,“這群人,就是瑞泰爾的始祖。”
他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他帶着瑞泰爾的祖先離開灰洞,他們的領導者,是一個少女的頭顱。
正是這個女孩子用念動力割斷自己變異的身體,用供能管維持生命,艱難地聚集起還有自我意識的族民,帶領種族最後的力量輾轉各地,困難地發展科技,尋找反擊的可能。也是這個少女在絕境中沒有放棄,用她強大的精神力向全宇宙無差別求助,讓他找到了這群生命。
然後,他實現了她的願望,忘記沉重的過去,以美好的姿态重生在新世界。
他的女兒,梅塞德絲。
艾娜扁了扁嘴,心情極其複雜。
“這麽說,哥哥,你救了瑞泰爾的先祖?”
“那種事,根本無法坐視吧。”塞亞蹙眉。艾娜只好點頭。塞亞似乎恢複了悠閑的心情,慢悠悠地倒起紅茶:“瑞泰爾根深蒂固的種族潔癖,就是源自慘烈的歷史教訓。他們把靈魂中的惡質,歸類為‘世間一切之惡’,不能忍受污穢的部分,追求極致的道德修養和與之匹配的實力。嗯,他們對遺民的偏見,也是這麽來的。當然他們不會殺死遺民,只是禮貌的驅逐,給予人道援助。”
這真是仁至義盡了。伊恩心道。哪怕當初滿懷憤恨的霍爾頓聽到這故事,也沒什麽可說的。
蓋亞小小的雙手交疊在胸前,這是個祈願的動作:“如果都可以這樣,不要把仇恨和殺戮帶到下一代就好了。”塞亞看了她一眼,眼睛亮得出奇,像燃燒着一種常人看不見的火焰。
“瑞泰爾人繼承了最後的傳承,生物文明、意念文明和機械文明,除了瑞泰爾可以說是複蘇文明,其他後興種族都只能算是複制文明。”
塞亞結束了一番長談,做出趕人的手勢:“好了,歷史課上完,去鍛煉,去睡覺,去做飯。”
“哥哥~~”艾娜賴着不走,等伊恩他們先離開後,走近兄長,“遺民和負宇宙之間的糾葛沒有這麽容易了結,綿延不絕的恨也是一場複蘇的循環。”塞亞看着她,沒說話。
“哥哥,什麽是兩個宇宙的出路?公理麽?和解麽?”
艾娜知道她的哥哥有多麽敏銳智慧識人心,與其将來被看破自己的狹隘心思,不如用坦然和诘問先擺出鑽牛角尖的态度。
“克拉姆那家夥,相信在最黑的深淵有最明亮的人性之光,相信黑夜之後有黎明,相信善和美不滅。”塞亞閉了閉眼,“我認為兩個宇宙都沒有公理,公理只存在于弱者的怨恨和自我安慰中,以及強者的良心裏。”
他的眼中是荒涼的沙漠,溫柔而蒼茫,就好像他捧起、細數過無數的沙子,将它們聚成了這片空曠的白海。
哥哥……艾娜心中酸楚非常,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衣襟,結結巴巴地道:“那就不要——對這個世界的人太留戀!你看,回憶會成為負擔,你也做不了巧合以外的事,你跟我們的邂逅就是,不如珍惜這次相遇——如果我能解開白銀女王烏拉拉對你的生命禁锢,你跟我們回地球好不好?”
“……小倉鼠,你在求嫁娶以後攜帶親眷嗎?”塞亞呆楞,笑得歡暢不已,“伊恩肯定一輩子被我管制,這還用說。”
艾娜放心了點,随即,秀麗的容顏因為從心浮起的情感而微微扭曲。
“哥哥,我絕對不會原諒歸一會和時鐘城,我也讨厭長久以來漠視、旁觀那麽多遺民悲慘際遇的負宇宙。我不管他們有多少苦衷,有什麽歷史陳因。”
“嗯,這是當然。”塞亞觀察妹妹的表情,帶着少許憂慮道,“但是艾娜,不要忘記你旅途中得到的幫助不僅來自你的同胞,還有這個宇宙的人們。我不是因為同情救瑞泰爾的人,那個黑暗的、蒙昧的時代有閃光的印跡,也銘刻在你心裏。”
金發少女無言以對,她知道那是什麽。
善意,和希望。
人與人存續的紐帶,當初貝爾夫人給他們的一盞燈。
黑發青年抱緊了妹妹,胸中再次湧出一股深刻的,失而複得的珍貴情感,流瀉而出的語言宛如溢出胸口的豐沛之情。
“艾娜,不要放棄你的信念,善之所以顯得卑微,是因為這善無處不在。就像你從前的世界,善會組成一片大地,讓你能夠安心地站立其上。”
如果他還有什麽願望,除了能回到守侯他的克拉姆身邊,就是用他至今擁有的全部力量,給這個女孩打造一個幸福安全的天地。
從這雙手臂感到堅定的支持,艾娜的心安定下來,不再失落,不再患得患失。
目送艾娜開心地推着餐車離去,塞亞既欣慰又不安。
妹妹依賴自己是很好,可是妹妹長不大離不開家,好像……有點不妙?
帶着糾結的心情,塞亞繼續敲聯絡器,越敲越火大,禁不住罵道:“克拉姆,你這個混蛋。”
他素來克己,這番咒罵已是打破了一貫的做人準則。就算在同克拉姆鬧得最不可開交的時期,他也不會絕情到這地步,連緊急通訊都不接。
看向立體屏幕中排列異常的光點,他眼底浮起另一層思慮。這時,小窗口中浮現出一個黑發少女的身影,放大到中央。
“塞亞,我的父親大人,為什麽遲遲不進來呢?你終于學會‘近鄉情怯’這個詞了嗎。”
“梅塞德絲。”雖然有心事,塞亞還是綻出發自于心的笑容。
瑞泰爾的天網俏皮地笑起來:“快來吧,不然,羅克蘭的一家旅店就要成為歷史遺跡了。”
難道……塞亞又是驚喜又是疑惑。
旅游城館羅克蘭以風景優美的人工河和四通八達的水運聞名七國,在空港,塞亞讓妹妹弟弟朋友背誦了《瑞泰爾行為守則20000條》,下去時,艾娜等人已經連路都不會走了。
瑞泰爾人,不,瑞泰爾以外的六個國家平常到底是怎麽遵守這麽多條例的?
當塞亞沿着河岸急切地尋找目标的旅店,一個尾音上揚的女聲叫住他:“塞亞。”
“呃,維多利加。”黑發青年驚訝地駐足。
那是個身形可愛的小淑女,站在波浪形的船頭,身穿哥特風的蕾絲邊黑色蓬蓬裙,頭戴綁蝴蝶結的太陽帽,黃金般閃耀的長發在夕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