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4

十一月廿四日,天氣陰,冷,無事,極無聊……

小七托着腮在本子上寫下這幾個字就擱了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真的好無聊啊……

本來以為尋到個好對手,在天策府這段養病時光總算不那麽難熬,結果自打那次切磋過後,那李承恩見她就似見到鬼,遠遠看到就立馬繞開路走……不就是贏他幾次而已,至于那麽小氣嗎!

百無聊賴之下,從未寫過日記的她不知在哪裏翻到個空白本子,開始每天把自己的天策府見聞記錄下來,好排遣除了練功之外就窮極無聊的時光……記到現在,居然都快記完一本了。

小七随意地把本子往前頭翻:

X月X日,李承恩那厮還是見到我就跑,可惡,穿着重甲居然還跑得那麽快,輕功不錯嘛小子!

X月X日,偶然經過秦王殿看到李承恩那家夥被人擡回來,聽說是因為掩護部下才負傷;

X月X日,李承恩又被人擡回來,原因不明;

X月X日,李承恩又被人擡回來……

X月X日,李承恩那貨又……

X月X日,毫不意外,李承恩又被人擡回來,這次據說是衣服穿太厚在校場上中暑……不予置評!

……

X月X日,天策府超安靜,好久沒見那個李承恩,不知他到底……

——等,一,下……

小七拈着紙張的手指忽然一頓,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炸開一樣頭皮都在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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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好像一直在記那個李承恩……

“啊啊啊啊啊啊——”

小七忍不住抱頭大叫起來。不……這一定是她無聊過頭,加上全天策府她除了李承恩也沒認識幾個人、所以沒其他人可關心——一定是這樣!

天啊……才不過休養一段時間,她燕小七的人生已經荒蕪成什麽樣子了……

“妹妹,你沒事吧?”惜蓮夫人在外面聽見小七忽然大叫,不由得就進門來探問。

“唔、呃……沒事,剛、剛才見到老鼠……”小七神色不太自然地掩飾道。

惜蓮一聽這話就笑了。她平時看小七挺文靜的不太說話,一有空就只會寫寫畫畫,不過見着個老鼠便吓得這般花容失色,不愧是秀坊出來的女孩兒,真教人好不疼惜!哎喲要是能一直留在天策府就好了哩……

小七是不知道惜蓮在一個人偷偷笑些什麽,也不知道自己随口編的借口有沒有糊弄過去,這時她見惜蓮懷裏抱着好些棉布,看起來頗為沉重,不由得趨步上前去分走一大部分:

“蓮姐姐,我來幫你吧……是要搬去哪裏呢?”

“妹妹真是客氣,放到花圃那邊就好……”

兩人談笑着一道将棉布捧到明月圃,雲層散開,冬日陽光一掃之前的陰冷,融融地透出了暖意。園圃裏早聚了一些婦女,小七認得有幾個時常與惜蓮往來,也是軍中家眷,這時正各自飛針走線縫制衣服,一派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七姑娘~”

“七姑娘身體好些了麽?”

軍眷們熱情地跟她打着招呼,小七卻不禁頗為疑惑:“這是……?”

“眼瞅着凜冬将近了,我跟姐妹們便打算趕制一批冬衣,給夫君他們送去。”

惜蓮微笑着解釋道。小七聞言不由心頭一動:怪不得最近天策府靜得出奇,只剩楊寧帶着新兵蛋子在演武場操練……原來竟是大軍出征去了。

“不如……我也來幫忙吧。”把棉布放下後,小七也坐到一衆軍眷旁邊笑道:“只要姐姐們莫嫌棄我手工粗陋……”

“怎麽會!”惜蓮喜出望外:“妹妹有這份心,那是再好不過了!”

那日下午,小七便與惜蓮以及其他軍眷們,便在為遠征在外的天策軍士們縫制過冬棉衣中度過,期間家長裏短歡聲笑語,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記得上一次像這般跟姐妹們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地做女工,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不過憶盈樓中的姑娘到底年輕,聊的多是閨閣密語,比如讨論最近流行的繡樣花色,或是調侃彼此心中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的如意郎君……她對這些女兒間的話題也就是聽着而已,從不上心;但今日同是談笑,聽着那些嫁為人婦、甚至已為人母的軍眷說起平日家中瑣事,說起待大軍凱旋時嘉宴堂應該如何布置……獨有現下遠方戰場上的消息,卻很有默契地只字沒有人提起。

——不知為何,她覺得有點心酸。

盡管她從未到過戰場,但也知道戰場上生死一線,比之她行走江湖,不知要殘酷許多。

而且這種命運無法自決,亦不知何日是盡頭……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這些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已經在消逝,明月圃中的一方天地,每日在此操持家務期盼征人歸來……就是她們的全部世界。對此她雖然敬佩,但心裏卻難以認同。換作是她,與其被動無助地倚闾盼望,定然會選擇站在戰線前方,與心上人并肩而戰、死生與共。

“诶?妹妹做的這一件……”

小七向來不大擅長針黹,平日就做得少,這時見惜蓮忽然轉過來看着自己手上還在縫制的冬衣,臉上不覺一紅,登時就緊張起來:

“蓮姐姐這……是有做得哪裏不對嗎?”

“嗯尺寸好像……”

“咦?我都是量着姐姐們做的來……”

“不是呢,大統領肩膀這邊還要再寬一點~”

——哈?

旁邊的軍眷這會兒也湊了過來:

“七姑娘這件是要做給大統領的吧~”

“腰這邊好似太肥了些呢~”

“下擺也得長一點~”

“還有這袖子的長度……”

——不……慢着……

聽着周圍的七嘴八舌,小七再次升起之前那種頭皮發麻的感覺:誰說這是要做給他的!她一點都不想知道李承恩的三圍是多少好嗎!

率軍援助了河西節度使皇甫惟明、肅清無忌營叛徒之後,李承恩終于在年前帶領諸将回到天策府。這日趁着午後閑暇,他在書桌之前鋪開信紙,正執筆回複雁門關玄甲蒼雲統帥長孫忘情的書函。前次曾收到蒼雲傳信,密囑天策府關注安祿山狼牙軍的動向;這回他親到關外,探子回報中也有提到蠻人行動有異……聯想到此前長孫忘情的提醒,難道真與狼牙有關……是否應該撰一道表章呈送朝廷?但現下證據不足,恐怕聖上也難以采信……

李承恩擱筆思索一陣,終是嘆息着搖頭:罷了,懸而未決之事多想無益,還是快些拟好交給軍師朱劍秋吧。

“将軍大人,你這邊的守備未免太差了吧?”

驀地響起脆生生的女子聲音,李承恩循聲擡頭,便見窗臺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粉衣女子,輕風吹起裙帶飄飄,如果不是手上還抓着根杯口粗、手臂長的大樹枝,真有幾分似翩翩仙子下凡。

李承恩扶起額頭,有點不敢去想門外的衛兵到底遭遇了什麽……

“怎麽不走正門?”

“還要通報多麻煩,還是直接翻上來方便。唉……防守太薄弱了啊,萬一有刺客可怎麽辦……”

小七說着從窗臺上輕輕躍下,露出了認真擔憂的神色。

李承恩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的疏忽:外出日久,他幾乎都要忘記小七原來還留在天策府……算起來,好似也有大半年了吧。當然,關于天策府守備不嚴這點他是不會承認的。刺客之類……如果不是因為早知道小七并非歹人、沒有惡意,否則随時隐身黑暗中的天殺營,卻也不是吃素的好麽。

“有勞費心……”

李成恩不着痕跡地把桌上的信函收起,這才問道:

“未知七姑娘前來,有何貴幹?”

“叨擾日久,特來辭行。”

——咦?

李承恩對這個理由略感意外。他本以為小七這樣的江湖人習慣潇灑随性,來去如風,又不愛與官家攀關系打交道,便是不告而別恐怕也沒人攔得住;現在居然會特意來跟他辭行……該說還是有進步嗎?

“七姑娘的身體……已經恢複好了麽?”

話剛出口,李承恩就覺得自己問得真是多餘,如果不是恢複好了,現下小七也不會這麽神采奕奕地在自己面前揮舞這根大樹枝了……

“那是自然。為了答謝這段日子的照顧……臨別之前,這樣東西送你。”

小七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瓶,放在李承恩的書案上。

“這是秀坊的‘凝香丹’,前不久我托人買了藥材來做的,你平日應該也用得着。”

“凝香丹”這名字李承恩也是第一次聽聞,而且是何種藥物居然“平日也用得着”……

“敢問此丹是用于……?”

小七擡起臉,用一種充滿憐憫的眼神看着他:

“治療風濕好。”

“……”

李承恩一時無語:雖然他确實有些舊患——軍人哪有不挂彩的——但他還不至于那麽老需要注意風濕吧!

“好了……”目的達成,小七向李承恩一拱手:“後會有期~”

“且慢!”

見小七轉身要走,李承恩忙喊住她。

小七蹙起秀眉,手上樹枝挽了個劍花:

“怎麽?難道天策府不肯放人,還要本姑娘打将出去不成?真麻煩啊……”

“不是……”李承恩一頭黑線:這好好一個女孩子,腦子裏除了打打殺殺就沒別的嗎!“七姑娘執意要走,李某斷無攔阻之意,只是此劍……”

說着他打開身後的暗格,從中取出一個長狀布包交給小七。

“留情劍殊為貴重,李某惟有親自保管……現在自當歸還七姑娘。”

這一雙留情劍傳說是由霸刀柳五以北國長白山天池鐵螺木合柳家所藏青金,親自打造贈予公孫大娘。劍本身并不十分出名,直到傳至小七手頭,才成為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人間兇器,嘗有傳言道“留情過處不留命”。李承恩就是知道此點,才把留情劍親自保管,否則天策府上下都不知會如何雞飛狗跳……當然,這一節他就不會對小七言明了。

小七接過雙劍,不由得喜上眉梢:

“原來在你手上,謝啦!”

雙劍上手,小七手腕一振,裹在劍身上的布包瞬即抖落于地,留情劍本無劍鞘,此刻再沒遮蔽,登時光華璀璨、鋒芒畢現。

“上次兵器不趁手,到底不盡興。李将軍可願意……再與我一戰?”

看着小七眉飛色舞的樣子,明亮的雙眼中閃爍着純粹的對武道的熱切……李承恩胸口一熱,一時竟也豪氣陡生。

——反正,往後大概也難得會有這等偶然沖動的時候了……

他起身在兵器架上取下銀槍,雙手在胸前交叉行了一個武者的禮節: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演武場上激戰正酣,劍影翩翩,如彩蝶飛旋;槍風凜凜,似銀蛟出澗。

李承恩的槍法得自家傳,在這一杆槍上也曾下過無數寒暑的苦功。沙場征戰十餘載,他對槍法更有一番自己的領悟。只不過在成為天策府統帥之後,身上肩負三軍之望,每次出手時便多了三分謹慎、兩分保留……在他身上,再不只是他一人的性命,而是萬千将士的性命,既然他李承恩擔得起這份職責,就不容許行事有任何輕忽。

——可是在這份職責之外,在心底深處……他依然有着習武之人的熱血。

這次被小七挑起了血性,他就決意抛開顧慮、不再保留,再說這樣的好對手也是難尋,不如幹脆淋漓盡致地打一場。□□走勢大開大阖,氣象便與上回切磋大不相同,初時還是平分秋色,戰至後來,李承恩愈益精神抖擻,小七的一雙留情劍卻似被壓制,漸漸落于下風。槍尖緊追劍光,驟然突入綿密的劍網,小七握劍的左手一時不穩,掌中一柄留情竟“當”的一聲脫手飛了出去。

“承讓了。”

點到即止,李承恩馬上便回槍收了手。但小七卻有些怔怔的,瞪着一雙杏眼,好似仍不能置信,連飛出去的劍都忘了去拾取回來。

“呃……”

其實不要說小七,就連李承恩自己都不太敢确定自己居然真的取勝了。就算他這次沒再保留實力,但單純就武技而言……感覺小七今天發揮是不太好……小姑娘平日大抵很少落敗,一時間難以接受也可以理解,還是安慰她一下吧。

于是他伸手拍拍小七的肩膀,聲音也放軟了些:

“人有失手……沒關系,下次努力。”

手底下這時感到一陣顫抖……然後他發現小七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虧我……還看在你有傷在身的份上想讓着你呢……”

——诶?

——讓着……我?

李承恩尚自不明就裏,忽然就聽見小七的咆哮震蕩了整個演武場:

“原來你之前一直都在留手——

李!承!恩!你是看不起我嗎!”

一生從未畏戰的天策府主此刻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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