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夜之後,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沒有風,寒氣随着紛紛揚揚的大雪低沉沉地往下壓。屋檐院中已經墊上厚厚一層,在裹纏着凜冽寒氣的蒼茫夜色裏泛着瑩瑩冷光。
寮房外石燈靜靜亮着,成了這寒夜之中的唯一一點溫暖。
流螢将房門關上,轉過身,一雙眼通紅。
“小姐……”聲音哽咽。
晏梨脫下鬥篷放在桌上,聞聲回頭,看見流螢那強忍着淚的樣子,心中暗自嘆氣,面上卻淺淺笑着,“沒事。”
她不安慰自己還好,一見她到現在還笑着說沒事,流螢的眼淚一下就滾了出來。
哪裏沒事?怎麽可能沒事?
她家小姐那麽喜歡殿下,現在冒着豁出命的危險也要離開王府,怎麽可能沒事?!
為了能跟殿下在一起,甚至跟老爺鬧翻。縱使賢妃娘娘百般刁難,府裏府外的人冷嘲熱諷,也從來沒有想要退縮的人,現在……走到這一步,心裏該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而她,天天陪在她身邊,竟然一直都毫無察覺。
她說想來安國寺嘗嘗這裏的齋飯,自己便信以為真。
一路上還興沖沖的。
就想着,兩個人這是要重歸于好了。自從那日從宮裏回來之後,她家小姐就跟殿下之間不太對勁。
誰知道,她們到了之後的第一件事卻是去見青雲大師。
當聽到她家小姐說想要離開這裏的話的時候,她就站在她身邊,那一瞬間,她連呼吸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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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面的話,更叫她心驚膽戰。
流螢看向她手裏的拿着的荷包,一想到那裏面裝的什麽,像是喘不過氣來,痛哭出聲。
哭得太傷心,整個人都一抽一抽的。
看着她這樣,晏梨心裏也難受。流螢跟她一起長大,這麽多年朝夕相處,在這上京城中,她跟蕭天淩一樣,都是她最親近的人。
況且,現在只剩她了。
晏梨走過去抱住流螢,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安慰,“好了好了,別哭了,我沒事。”
作為當事人,晏梨反而比較冷靜。
她原以為邁出這一步會很艱難,可是自己還是做到了。
這叫她心情有些輕快。
也許這世間還有不少自以為會很艱難,但其實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嚴重的事情。
比如,忘掉蕭天淩。
夜色沉沉。
寺廟裏不比在家,沒有炭盆,夜色天冷,晏梨拉着流螢一起睡。
自從出嫁之後,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一起睡。
一躺下,晏梨看着身邊的人,忽然就想起以前在漠北的日子。大家圍着篝火一起吃肉喝酒,載歌載舞,困了就以天為蓋地為席。
她,流螢,還有大哥二哥,經常會躺在一起看星星。
草原上的星星特別特別亮,特別特別低,好像伸手就可以摘下來。
“也不知道漠北今天有沒有下雪。”晏梨喃喃。
流螢剛剛哭得太厲害,還沒完全緩過來,抽了抽,有些忿忿,“漠北就算不下雪,也比這兒好看。”
晏梨被她這賭氣的話逗笑,“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可能剛好就是化雪的時候。”
聽她說起這個,流螢驀然沉默。
半晌,流螢聲音壓得極低問:“小姐,我們真的要這麽走嗎?不能讓殿下寫和離書嗎?”
晏梨默了片刻。
“就這麽走吧。”
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可以叫她徹底斷了念想。
而且,現在對于他來說,是何其重要。
在納側妃的時候給正妃寫和離書,到時候禦史的折子怕是要堆滿禦案。再者說,她要是拿着和離書回去,爹爹跟大哥二哥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尤其是二哥那個暴躁性子,怕是連夜進京讨說法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當初是她不管不顧要嫁給他,求了聖旨,讓他不得不娶了她。現在她想走,也不希望給他帶來什麽麻煩,這樣就兩不相欠了。
她不願因為自己叫他被人抓住小辮子。
還有,雖然從來沒有跟人說過,但她心裏是希望他能坐上那個位置的。
他有抱負有能力。爹爹說過,是蒼鷹就該搏擊長空,而不是被人豢養在籠子裏逗人取樂。
“可是青雲大師說了,那個藥……”
“放心吧,照着青雲大師說的做,肯定不會有事的。而且,我還有你啊,不會有問題的。”
“小姐……”
“好了,別像個老婆婆一樣婆婆媽媽的了,這麽磨蹭下去,我們到時候就回不去漠北了,你難道不想回去嗎?”
“我當然想了!可……”
“那不就得了,聽我的。”
流螢勸不動,心裏又擔心,索性不說話。
“好了,時候不早了,睡覺吧,明天早上早點起來去飯堂嘗嘗這裏的齋飯。”
一陣窸窣聲,晏梨翻了個身,背對着流螢阖上眼。
房間裏随即沉寂下來。
就在晏梨快要睡着的時候,身後傳來流螢低低的聲音。
“小姐,那你還喜歡殿下嗎?”
晏梨睜開眼,沉吟半晌——
“不喜歡了。”
話音落下,晏梨聽到流螢松了口氣。
雪下了一整夜,整個上京城都換上銀裝。
因為這難得一見的大雪,全城陷入一種新奇的喜悅中,楚王府尤甚。
宮裏一早來了旨意。
白家小姐要嫁進楚王府了。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這麽些天,這事終于定下來,王府裏一派喜氣洋洋。
憶妙看着一張張笑臉,心裏是說不出來的悵然,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的雪,輕輕嘆氣。
“憶妙?”
右側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憶妙轉頭看去,蘇嬷嬷朝她走了過來。
“蘇嬷嬷。”
蘇嬷嬷站在憶妙身邊,“你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麽呢?”
“好像第一次看到這麽大的雪,忍不住多看會兒。”憶妙說。
“是嘛?我怎麽覺得看你這樣子,似乎是有點不高興呢?”
現在府裏上上下下都在為即将到來的喜事高興,她要是不高興,傳到旁人耳朵裏還不知道要被編排成什麽樣子。
“蘇嬷嬷大概是眼花了吧。”憶妙嘴角輕彎,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
蘇嬷嬷精明的眼睛在憶妙身上掃過,一笑,“我還以為你想到王妃了呢?”
言罷看向院中,繼續說:“說起來,當初王妃嫁進王府的時候,賢妃娘娘就有意讓你跟了殿下,結果不知道究竟是哪個沒把門的狗東西說了出去,叫王妃……”
“蘇嬷嬷。”憶妙厲聲打斷她。
這幾年,這些話,她沒有少聽。
“以前王府的事情都是蘇嬷嬷你跟王管家操心,王妃嫁進來之後,把活兒都攬到自己肩上了,讓你可以安享晚年,這是恩德。再者說,主掌中饋是賢妃娘娘的意思,你要是想再來管事,進宮去跟賢妃娘娘說聲就是,王妃一向孝順娘娘,娘娘說什麽王妃就聽什麽,這個你怕是最清楚不過的了吧?”
憶妙是府裏出了名的好脾氣,從來都是不争不搶,平時待人也是和和氣氣。猛地這樣夾槍帶棒來一遭,蘇嬷嬷被激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天沒有擠出一個字。
不止是蘇嬷嬷,就連憶妙自己都被自己的話驚到了。
如若不是今天心情憋悶,蘇嬷嬷又偏偏上來找她不痛快,她斷然不會說出這些話。
不願多待,憶妙道:“沒事的話,我就先回迎霜院了。王妃一直盼着下雪,待會兒怕是要出太陽,我得回去想辦法存下來一點。”
說完,不等蘇嬷嬷應聲,轉身離開。
快步走出長廊,轉過一個拐角,險些撞上人,憶妙吓得輕呼出聲,驚而擡眼,看清人,心頭猛地一緊
“殿下……”
險險才穩住。
面前的人不說話,只是目光停在她身上。
饒是憶妙在王府裏這麽多年,還是被這像刀子一般的目光盯得手心冒汗,腿有些發軟。
就在扛不住想要跪下的剎那,面前的人終于開了口。
“她說什麽時候回來?”
憶妙一愣,反應過來,“王妃沒說。”
說完,憶妙忽然察覺不對。以前不管去哪兒,王妃都會交代回來的時間,這好像是第一次沒有交代。
不由擡頭,看到面前的人沉了臉色,憶妙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安國寺地勢偏遠,本來香客就少,又加上下雪,整個寺裏都沒有什麽人。
吃完齋飯,聽說廟裏梅花開得正好,晏梨便帶着流螢在寺裏轉轉。
看晏梨興致勃勃的樣子,一如往常,流螢恍惚覺得,好像昨天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
找到地方,梅花的确開得很好,流螢卻看得心不在焉。
她昨晚幾乎一晚上沒睡。
她沒有辦法原諒自己,事情走到這一步才有所察覺。憶妙說過她馬虎,她以前還不接受。現在才知道,憶妙那是一針見血。
不管是在漠北還是來了上京,她家小姐從來沒有跟人哭訴抱怨過什麽,她就什麽都沒有多想。
卻沒有想明白,以前在漠北,是沒人敢給她委屈受。但是來了上京,宮裏的賢妃娘娘,府裏的那些人,還有外面什麽都不知道卻跟着起哄的人,這麽多委屈……
她只是不吭聲。
從頭至尾,一聲沒吭過。
而她竟然以為她真的沒事。
一想到這些,流螢就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
在寺裏轉了一圈,準備回寮房,拿上東西回去。
沒走幾步,迎面過來一個小僧,說有人找她們。
晏梨跟流螢面面相觑。
思來想去,都想不到是誰。
“流螢,你回去拿東西,我在大門口等你。”晏梨說。
吩咐完,晏梨跟着小僧離開。
從一條青石小徑繞到大雄寶殿前,看到站在院中的人,晏梨腳步一頓。
她沒有想到會是蕭天淩。
他一身玄色常服站在院中,長身玉立。
就在她停下的剎那,他轉頭看過來。
四目相對。
他眼底明明什麽都沒有,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晏梨心裏卻有一種直覺——
宮裏的旨意來了。
早就知道這件事就在這兩天,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天,卻還是像是被人當頭敲了一悶棍。
晏梨盡力露出一個正常的笑,繼續往前走,“你怎麽來了?”
“上來看看之前點的長明燈。”他答得幹脆利落。
這個晏梨知道,作為骁雲騎主帥,他在安國寺給戰死沙場的人點了很多長明燈。
“哦。”
“齋飯吃了嗎?”
“嗯,吃了。”
“那走吧。”
晏梨像是有些反應不過來,微微一愣,随即明白過來——
她說了是想來吃這裏的齋飯,現在吃了就該回去了。
輕嗯一聲,擡腿跟上已經轉身往外走的人。
四下安靜,只剩腳下踩雪的輕微聲響。
這是兩人在一起難得的安靜。
沒有叽叽喳喳說個不停,也沒有見到人就撲上去,就安靜地跟着他身後走着。
她稍微落後他半步,看着路的眼睛稍稍一擡便能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
他的手清瘦修長,骨節分明,加上人生得白,一雙手便格外好看,不過只有她才知道,他的手心有層薄薄的繭。
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往前伸,可是還沒有碰上,又默默收了回來,手握拳往身後深深背。
擔心他發現,晏梨擡眼看他。
視線裏只有他的肩背。
這個角度她再熟悉不過。上京規矩多,婦人不能走在丈夫前面,連并肩都不行。所以他身後落後半步的地方,是她常站的位置。
跟在他身後走過很多很多地方,宮裏長長的夾道,中秋節上京城的花燈會,秋風氣爽的圍獵場……
腳步不知不覺放慢,放慢,直到停下。
一夜大雪,到處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
晏梨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遠。
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遙遠。
天地蒼茫,前方廣闊。
忽然一股洶湧淚意直往上湧。
蕭天淩走着走着發現身後的腳步聲消失了,不由回頭。
當發現她遠遠站着,靜靜看着他的時候,只這一眼,忽然覺得心口像是被人一把攥緊,薄唇驀然緊抿。
好在下一瞬,那遠遠站着的人,笑靥如花,叫着他的名字,沖他跑了過來。
“天淩!”
晏梨用盡全身力氣跑向他,就像是每次當他忽然出現在她視線中那樣。
最後整個人撲進他懷裏。
蕭天淩被撞得一只腳往後退了半步,手下意識環住她的腰。
抱住他的那一剎那,晏梨眼睛一下就紅了。可是摟着他的脖子退開的時候,臉上只剩盈盈笑意。
“我們來打雪仗吧!”興致高昂。
蕭天淩的目光在晏梨的臉上逡巡過,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鬧騰,心裏莫名松了口氣。
松開她,無聲拒絕了這個建議。
晏梨不依不饒地拉住他的手,不讓走,“來嘛來嘛,很好玩兒的!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打過雪仗?”
“上京城裏超過十歲的孩子都不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再說這裏又沒有其他人,你就算玩得再瘋也不會被別人看到的。”
“回家。”蕭天淩不松口,轉身往停在不遠處的馬車徑直走去。
沒走兩步,一個松松的雪球砸在他後背,散開。
蕭天淩嘆氣,回頭,只見晏梨彎腰就抓了把雪,在手心裏團。視線落在她的手上,還沒來得及開口,又一個雪球砸在他肩頭。
晏梨是打雪仗的一把好手,飛快又捏好一個,看蕭天淩站在那裏,卯足了勁兒往他身上扔。
他沒躲,只是擡手擋了擋。
他一直這麽站着,晏梨自覺無趣,忽然覺得連團雪球的力氣都沒有了,手裏團到一半的雪球正打算扔掉,對面的人像是被她惹冒了火,彎下腰去。
見狀,晏梨心口一松,尖叫着往邊上跑,等團好手裏的雪球之後,又沖過去。
一邊扔,一邊側過身體躲蕭天淩扔過來的雪球。
到處跑。
一直一直笑。
因為打完雪仗,晏梨死活不坐馬車,非要蕭天淩背着她走了好長一段,等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下了馬車,晏梨看着頭頂寫着“楚王府”三個大字的匾額,忽然就邁不動腿了。
她再清楚不過,這一邁進去,離那沒有回頭路的一步便又近了。
流螢發現她停下,上前低聲叫了她一聲,“小姐?”
晏梨轉頭,看到流螢眼裏的擔心,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安慰的笑,表示自己沒事。“走吧。”
進了大門,發現府裏喜氣洋洋,所有人已經開始忙前忙後地準備了。
憶妙原本在幫着幹活,見到晏梨回來,忙放下手裏的事迎上來,“王妃,您回來啦?”
“嗯。”
“殿下沒有跟您一起回來嗎?”
“他半道被叫走了。”
晏梨說完,環顧一圈。府裏有喜事,就連院子裏光禿禿的樹都顯得精神抖擻,輕聲問:“日子哪天?都準備了哪些東西了?”
憶妙看了看她,一一答了。
說完,又忍不住道:“王妃從來沒有碰過這些事情,府裏有王管家,交給王管家去準備也是行的。”
王管家一向都是踏踏實實做事,從不論人是非,交給他去做,名頭是晏梨擔着,事情可以撒手不碰,王管家也不會多說什麽。
可是不等晏梨說話,有小厮跑過來,說宮裏來人了。
“奴婢張嬷嬷給王妃請安。賢妃娘娘說王妃這是第一次操持婚儀,您又從小長在漠北,這上京城的一些規矩怕不清楚,所以特意讓老奴過來搭把手,以免出了什麽岔子,有損皇家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