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迎霜院裏燈火通明。

因為晏梨突然咳血,府裏的人都起了。院子裏站了不少人,聽到陣陣壓抑的咳嗽聲從屋裏傳出來,不由探頭探腦地往裏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因為不便,王管家站在外間。白月心帶着蘇嬷嬷站在裏間,再往前是憶妙跟流螢,緊張地守在床邊。

屋裏除了時斷時續的咳嗽聲沒人說話。

幾個太醫輪流上前診脈,卻沒有人查出病因。從脈象上看,只是風寒之症,照理說是不可能突然咳血的。

面面相觑,都是不解。

為難之間,有人不經意掃到晏梨收回被子裏的胳膊,不由出聲,“王妃且慢,可否把手伸出來讓微臣看看?”

晏梨動作一頓,不過最後還是把手伸了出去。

衣袖被撩到臂彎,一看到她手臂上的點點猩紅,床邊的人皆是倒吸涼氣。

“這……”

這樣的病症極為少見,但這種少見絕不是什麽好兆頭。

見這猩紅還有往上蔓延的趨勢,太醫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正要詢問,卻被身後突然的驚呼聲打斷。

白月心眼見氣氛不對,不由上前,卻不經意看到晏梨的手臂,頓時像是受到極大的驚吓,捂着心口連連後退。

白月心眉頭緊鎖地看着晏梨,用帕子輕掩口鼻,“姐姐這……這會不會是疫症?”

憶妙跟王管家猛地扭頭看着站在屋子裏的人。

然而她這句話卻說出了太醫們心底那個不敢說出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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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有人解釋,“這表症看起來是有些像,但是脈象上卻沒有異樣,是以……”

太醫話未說完被晏梨打斷,“既然有可能,以防萬一,那就當疫症先治試試看吧。”

“這……”太醫們不敢應承。

藥不對症,那就是良藥變毒藥。這不是尋常百姓,萬一出了什麽事,他們這些人怕是一個都跑不了。

“不用有什麽顧慮,你們放手開方子就是。”

晏梨話音剛落,白月心附和,“那不如就先按姐姐說的做吧,一直都說是風寒,可是治了這麽久也不見絲毫起色,現在還越發嚴重了,倒不如都試試,也許有轉機呢。”

晏梨跟白月心都這麽說,其他人哪裏還有說話的餘地。

天蒙蒙亮。

太醫們拎着藥箱魚貫而出,卻沒有直接離開楚王府。

若這真是疫症,那整個王府的人都要檢查。疫症這種東西一旦起了勢頭,那就是燎原之勢。這上京城這麽多人,誰敢冒這個風險?

白月心站得遠遠的,“折騰了一夜,姐姐早些休息吧。妹妹還得去看看府裏其他人如何。”

晏梨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說:“我要把憶妙跟流螢送出去。”

沒有商量的語氣。

“小姐!”流螢哭着抓住晏梨的手。

憶妙也愣住。

而白月心更是詫異不已。

現下竟然要把身邊最貼心的侍女都送走?

小心地跟蘇嬷嬷交換了眼神,後者眼裏是不贊同,白月心開口,“姐姐現在生着病,身邊沒人伺候怎麽行?還是讓她們留下吧,況且她們能去哪兒呢?”

“去處不用你操心,我……”

晏梨話沒說完,憶妙撲通跪下,态度堅決,“王妃,奴婢不走。”

“憶妙?”晏梨蹙眉。

“奴婢哪兒都不去,王妃在哪兒,奴婢就在哪兒。”

不等晏梨開口,又道:“奴婢一直沒敢說,奴婢身上已經起了疹子,就讓流螢走吧。”

晏梨沒有想到她會這麽說,看着她發紅的眼,到嘴邊的話全咽了回去。

白月心帶着蘇嬷嬷從迎霜院出來,沒走幾步,見看到竹雨抱着披風急急忙忙地跑過來。

到了跟前,竹雨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姐,你沒事吧?我聽說王妃得了疫症,小姐這會兒才出來?太醫們還沒走,趕緊讓太醫瞧瞧,有沒有染上!”

說完卻見自家小姐絲毫不慌張,一頭霧水更是着急了,“小姐?”

蘇嬷嬷開口,“疫症?這王妃都病了這麽久了,流螢跟憶妙天天在她跟前,你看她們倆怎麽樣了嗎?”

竹雨被這話問懵了。

“那為何大家都在說王妃得的是疫……”話說一半,恍然大悟,會心一笑,“奴婢明白了。”

白月心嘴角輕彎,回頭看向迎霜院,“既然是疫症,這裏就不能叫人随意進出了。”

蘇嬷嬷會意,笑,“側妃說得是。”

晏梨讓王管家送流螢出府。

“王妃,此事大可不必着急,太醫們沒下定論,還是讓流螢留在這裏吧。”王管家勸。

晏梨看着眼前這個已經年過半百的長者,進府三年多,他教自己諸多,心中感激,不過這次卻沒有聽他的話。

“王管家,我知道你的顧慮,不管是不是,我這病怕是也好不了了。我心裏有我的打算,還希望王管家能全了我的心願。”

聽了這話,王管家長嘆一聲,“好吧。”

流螢一早便被送走,跟着一起消失的,還有床尾抽屜裏的那個雕着蓮花的匣子跟一封信。

窗外的鳥叽叽喳喳叫個不停。院子外面的樹都抽了新葉,碧綠如玉,微風拂過便歡欣地探進院牆裏來。牆底下一簇牡丹開得正盛,火一樣紅。

這般熱鬧,卻不聞半點人聲,叫這熱鬧一下撲了空。

“吱呀”一聲,院門被拉開。

枝頭的鳥雀像是被這聲音吓到,振翅飛去別處。

“秋月。”

“憶妙姐姐,我來給王妃送吃的。”

憶妙接過門外人遞過來的木托盤,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這兩日找時間出府一趟,去給沁寧公主傳個信,讓她寫信給殿下說王妃病重。”

聽到這話,門外的人驚得眼睛睜大,“可是,現下玉州戰事正急……”

憶妙抿抿唇,“我知道。”

卻還是說:“你找時間去一趟。”

“……好。”

很快,院門又被關上。

秋月端着空碗往回走,想着剛剛的對話,心裏惴惴不安,前面突然出現一個人。

眼看着蘇嬷嬷笑吟吟地朝着自己走來,秋月不由低下頭下意識想往後退。

“蘇嬷嬷。”

蘇嬷嬷站定,“剛剛在跟憶妙說什麽呢?”

秋月臉色一緊。

憶妙端着東西進屋。

進門之後,發現屋子裏的人還是保持着她離開時候的樣子,坐在軟塌上,動作緩慢地擺弄着面前小幾上的一堆小玩意兒。

太醫開的藥始終不見絲毫起色。最近這幾天,她幾乎就是這樣對着那些東西一坐就是一整天。

憶妙不願也不敢接着往下想,深吸口氣,走到裏間,輕聲說:“王妃,您中午也沒有怎麽吃東西,廚房剛熬了粥,您再吃點吧。”

晏梨扭頭,看着憶妙殷切的目光,即使半分胃口也無,還是點了頭,“……嗯。”

見她沒拒絕,憶妙松一口氣,簡單将小幾收拾了一下,把碗放到她面前。

晏梨拿起勺子,看着騰騰熱氣,轉了轉。

雖然外人看來她人在不斷消瘦,面無血色的也不好看,但是其實她自己沒有太大感覺,就是每天都覺得很累很困,,提不起來力氣,尤其最近幾天愈發加重了。

吃了幾口,“憶妙,你去幫我找個大點的箱子來。”

“王妃要箱子做什麽?”

“想把這些東西收一收。”晏梨擱下勺子,看了看小幾的一堆東西。

沒一會兒,憶妙抱着一個半大不小的空箱子回來。

晏梨接過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把小幾上的東西一個一個放進箱子裏。

忽然想起一件事,晏梨忽而擡頭,“憶妙,你有沒有見到我之前求回來的那個姻緣簽。”

憶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怔了怔,恍然。

進府的第一年,她曾經去香山寺上過香,看到有人在求姻緣簽,于是興沖沖地去求了一個,解出來說是天賜良緣。因為着急拿給殿下看,跑得太急,還在書房外摔了一跤。

記得後來還專門找了個大小合适的盒子小心收起來了。

憶妙視線往小幾上一掃,的确沒有。深知那個東西對她來說有多重要,憶妙趕緊去櫃子裏找。但是翻遍了也不見蹤影。

見憶妙緊張惶然的樣子,晏梨安慰,“算了,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應該是我不小心放失手了。別找了。”

什麽天賜良緣?也都是假的。

憶妙沒應聲,努力回想。

那麽重要的東西不可能不見啊。

晏梨裝完東西之後把箱子放到軟塌上。

窗外傳來清脆歡快的鳥鳴聲,忍不住回頭,只不過窗戶關着,什麽也看不到。

“憶妙,我想出去透透氣。”晏梨扶着小幾起身。

“是。”憶妙回神,趕緊過去。

在屋子裏待得久了,甫一出來,陽光晃得眼睛睜不開,晏梨擡手擋了擋,過了片刻才緩過來。

“王妃,要去秋千上坐會兒嗎?”憶妙見秋千那邊剛好能曬到太陽,這個時節,陽光明媚卻不毒辣。

“不用了,你去搬個凳子出來。”

憶妙貼心地換成了椅子。

“你也搬個凳子出來陪我坐會兒吧。”晏梨說。

“奴婢站着就行。”

“去搬吧,這裏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不會被人看到的。”

迎霜院伺候的人本來也不多,現在因為她的病,都怕自己染上,一個個見她如洪水猛獸般,晏梨幹脆讓王管家把人全帶走了。

身邊的人越多,眼睛就越多,萬一露出什麽蛛絲馬跡,對她百害而無一利。平日裏除了送藥送飯的人,就只有憶妙陪着她了。

憶妙搬了個圓凳出來,坐在晏梨身側。

見她一直盯着院子裏的秋千不說話,憶妙輕聲問:“王妃在想什麽?”

晏梨收神,“在想第一次來上京的時候。第一次進皇宮,覺得皇宮好大,就是牆太高了,走在裏面叫人難受。”

“王妃自小在漠北長大,這是自然的。”

“是啊,漠北可好了,什麽都有,就是沒有海沒有大河,來上京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世間有蝦這種東西。”

想起第一次進宮,宮宴上,她坐在爹爹身後,看着桌上的蝦,紅紅的,胖嘟嘟的,看起來很好吃樣子。爹爹說過宮裏有很多規矩,要是不講規矩,到處亂跑皇上是會砍人腦袋。所以她只好趁人不注意飛快夾了一個放嘴裏,卻咬到一嘴的硬殼。

就像是啃了一嘴的樹皮,苦不堪言,趕緊吐了。

結果卻聽到有人笑出聲,不高興地看過去,視線穿過殿中間舞動的水袖,一眼看到坐在斜對面的兩個人。

很鬼使神差的,明明笑她的是離她更近的人,最後目光卻落在了更遠的那個不茍言笑的人身上。

晏梨輕輕嘆氣。

“憶妙,你有想過離開這兒嗎?”

憶妙沉默了許久,“奴婢不想。”

“是因為楚王府對你有恩嗎?”

憶妙低下頭,不說話。

晏梨沒有追問,“其實一直以來我都特別佩服你。”

憶妙錯愕。

她一個下人,有什麽值得佩服的?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周全體貼。要做到這些,太累了。我跟天淩說過,讓他給你找個好人家。不用名門貴族,但是不能做妾。你的性格太能忍了,但是只要忍自己心裏都不會好過。最好是家裏不算太差,也不要有太多規矩。不過還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憶妙聽她說這些,聽得眼眶濕潤,“王妃,奴婢……奴婢……”

猶豫很久,卻說不出來。

“覺得為難就不要說。我大哥說每個人都有為難的、不好跟別人說的事,所以不一定要什麽都說才是好,重要的是怎麽做。這三年多虧有你在我身邊,不然我不知道還要出多少岔子。”

憶妙擡手擦淚,“能伺候王妃是奴婢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伺候人哪能是什麽福氣。雖然你從來不說,但我也知道因為我,蘇嬷嬷沒少找你麻煩,委屈你了。”

“……沒有。”憶妙連連搖頭。

“以後就按照自己的意願活吧,知道嗎?”

“……嗯。”

晏梨靠坐在椅子上。

“今天天氣可真好。”喃喃出聲。

兩個人坐在門口,陽光從屋檐上斜斜落下,逆着光,只剩剪影。

不過春日的天就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

黃昏時候,天突然陰沉下來,團團烏雲在天際堆積,似乎是要下雨了。

憶妙正要扶晏梨回房間。

“叩叩叩。”

院門被叩響。

每天這個時辰都會有人送藥過來。

憶妙起身去開門,門只開了條縫,看到門外站着的人,憶妙眉頭不經意輕蹙,“秋月呢?”

門外站着的小丫鬟垂着頭,“……秋……秋月姐姐不知道去哪兒了,沒有找到人。”

憶妙心有疑惑,卻沒再多問,“好了,我知道了。”

接過東西,關上院門,折身回去。

“王妃,該喝藥了。奴婢扶您進去吧,夜裏風涼。”

晏梨撐在扶手上站起來,“藥先放那兒吧。”

又道:“你去找把斧子來。”

憶妙心下覺得不對勁,站着沒動。

卻見眼前人扭頭過來沖她甜甜笑,“放心,我不是打算把自己劈了。”

憶妙默然半晌,“……是。”

雖然知道她應該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但是憶妙還是不放心,拿着斧子沒有往前遞,“王妃,您想做什麽,奴婢幫您做吧。”

“我自己來。”晏梨伸出手。

兩個人僵持片刻,憶妙還是把斧子遞了過去。

“去生盆火,在院子裏。”晏梨吩咐。

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麽,憶妙不放心她一個人,不肯走。

“我保證,我現在是什麽樣,你待會兒回來看到我還是什麽樣。”

“……那您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嗯。”

憶妙快步走開,去搬火盆。

看着憶妙的背影,晏梨臉上的笑沉下來,回過頭,托着斧頭走下臺階。

斧頭在地上拖過發出嘚嘚嘚的響聲,細密密地像是砸在人心口。

最後停在了那秋千架前。

憶妙端着火盆匆匆忙忙回來,一到前院,只聽見“噼啪”一聲。

心頭一跳,猛地循聲看過去,看到掉在地上的秋千,瞳孔一縮,張張嘴,卻發不出來聲。

一聲悶悶輕響,斧子從手裏滑落倒在地上,那只手垂在身側,止不住地抖。

火生起來。

“啪”地一聲,斷成兩半的秋千被扔進火盆裏,打得火星輕濺,不一會兒幽藍的火焰慢慢爬上來。

晏梨坐在放在火盆旁邊的椅子上,懷裏抱着一個箱子,把箱子裏的東西一個一個往火盆裏扔,然後靜靜地看着那些東西慢慢化為灰燼。

憶妙捧着一疊衣服出來的時候,眼淚已經快要忍不住了,“王妃……”

“扔進去吧。”

憶妙“撲通”跪下,聲音沙啞,“王妃,燒衣服是大不吉利……”

“沒什麽吉不吉利的。”晏梨緩緩道:“以後這裏總是要有人住進來的。與其等到那個時候,別人來把這些東西收拾出去扔掉燒掉,還不如我自己來。”

一頓,“扔吧。”

衣服一扔進去,火舌舔上來,登時火光大盛。

兩個人一站一坐。

晏梨幾乎把能燒的東西全燒了。

憶妙哭得泣不成聲。

晏梨從那團火上移開視線,看着憶妙,安慰,“別哭了。我是要回漠北了,所以你不要為我難過。”

聽到這話,憶妙嗚咽出聲,匆忙捂住嘴背過身去。

黑雲壓城。

入夜時分,暴雨傾盆。

院子裏火盆裏還沒有燒完的一點火被徹底澆滅。

王府前院卻燈火大亮,站滿了人。

一個丫鬟被人不知道從哪兒拖了出來,拖進大雨裏。

雨打得屋上瓦劈啪作響,晏梨躺在床上不敢閉眼睛,黑暗之中默默握緊了手裏的東西,感覺內心安定一點,長舒口氣,剛閉眼——

“噼啪!”

一道驚雷迅猛劈下。

晏梨驚呼出聲。

驚魂未定,有人踩着又一道驚雷進來。

“王妃?”

知道晏梨怕打雷,憶妙聽到雷聲趕緊跑過來。

聽到憶妙的聲音,晏梨憋在心口的那口氣喘了出來。

憶妙快步進屋,點燈。

每次打雷晏梨都不敢坐着不動,更別說躺着。

憶妙趕緊過去扶她起來。但人坐起來之後,卻不動了。

見她一直低着頭,憶妙不由出聲詢問,“王妃……”

然而話說一半,卻見她剛擡起來的手心裏乍然綻開一朵殷紅。

“啪嗒,啪嗒。”

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憶妙瞪大了眼,看着那麽多血,六神無主。

“咳咳咳!”

沉寂了許久的咳嗽再次爆發。

憶妙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一把推開。

晏梨趴在床邊吐出一大口血。

這下,憶妙像是大夢初醒,抱着她大喊來人,卻沒有半點回應。

雨下得愈發大了。

憶妙從屋裏沖出來,想要去找人,可是一拉院門,卻發現門被鎖了。

憶妙驚愕。

“有人嗎?!有沒有人?!有沒有人聽見?!快來人!快來人!”

院門被砸得咚咚響,聲嘶力竭卻都被雷雨聲蓋過。

疾風驟起,房門大敞着,屋子裏紗帳翻飛。

晏梨咳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仰頭倒在床上,一陣一陣抽氣,嘴裏全是血腥味。

憶妙的聲音漸漸遠去,她艱難地扭過頭,看到翻飛的紗帳,好像回到她随爹爹進宮的那一天。

月華殿裏歌舞笙簫,她也是隔着這般的場景看到坐在斜對面的他。

手一松,一直握在手裏的東西掉了下來。

一塊玉佩摔碎在地。

驚雷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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