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主帳裏直到深夜還亮着燈,這一場仗打到現在,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十來個人圍着一張地形圖站着,專心聽着接下來的戰事部署。
“秦松帶五萬兵力……”
話未說完,剛指向寧水河的劍突然掉到地圖上——
“叮”一聲響。
衆人齊齊擡頭看向站在地形圖上方的人,只見蕭天淩低着頭,單手捂着胸口。
“四哥?”蕭天琅就站在蕭天淩身邊,見勢不對,出聲詢問,“怎麽了?”
蕭天淩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心裏莫名有些不安,忍過心口這猝然發作的抽痛,搖頭,“沒事。”
手下人撿起劍,遞過來。蕭天淩接過,“繼續。”
玉州位置偏西,現在雖然已經是春天,但到了夜裏還是有些涼。
營地的夜很靜,只有巡邏的人。
蕭天琅走上營地東邊的一個小山丘,看到站在那兒的人,徑直走過去,“四哥。”
站在茫茫夜色中的人回頭。
等人走近之後才問:“怎麽樣?”聲音如夜一般低沉。
在蕭天淩身側站定,蕭天琅搖頭,“問過了,上京那邊沒有任何異常。”
說完,見眼前的人還是愁眉不展,蕭天琅追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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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失手掉了劍之後,他一直不太對勁,心事重重的。
“沒什麽。”蕭天淩回過頭,看向遠處。
風從遠處吹來,吹得衣擺輕響,沒人能看得他此刻在想什麽。
蕭天琅陪着站了會兒,壓在心底的疑問忽然忍不住,問:“四哥,你跟四嫂是不是吵架了?”
突如其來的心不在焉并不是完全沒有由來。從出征到現在,這麽久了,以往恨不得每天一封信的人這次卻半個字都沒有。倒是白月心的信每月來得準時。不過他每次也都只是掃一眼便扔在一旁,好像那一沓又一沓的信裏挑不出來一件叫他感興趣的事。
面前的人沒有回答。
辨不出他是什麽意思,不過晏梨這般反常,怕是跟白月心脫不了幹系。
蕭天琅遲疑半晌,斟酌着開口,“四哥,四嫂雖然是個直脾氣,對你更是眼睛裏揉不得半點沙子。但我覺得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若知道你現在是何種處境,我想她會理解你的選擇的。”
繼續說:“走到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可是再想往前走,不說賢妃娘娘,父皇也斷然不會允許你府裏只有一個王妃。畢竟……”
稍稍停頓,語氣小心起來,“二哥的前車之鑒擺在那兒。”
不敢多提,轉而又說:“晏将軍不是不顧大局之人,将軍夫人更是飽讀詩書,耳濡目染,我覺得朝堂上事未必不能跟四嫂說。不管怎麽樣,在她眼裏,從始至終你才是最重要……”
“不需要。”
字斟句酌的一番話還沒有說完,直接被冷冰冰地打斷。
蕭天琅緘聲。
“去睡吧。”沒有想接着這個話題聊下去的意思,蕭天淩留下這一句便徑直往山丘下走。
蕭天琅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走遠。
等人徹底消失在自己視線裏之後,擡頭看着天上的月。今晚的月色灰蒙蒙的,看得叫人心裏沉得慌。
忍不住嘆了口氣。
上京這一場雨連着下了好些天,這兩天才有漸漸收住的勢頭。
夜裏微雨。
空無一人的陵山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個人,一輕一重,自石階而上。走到半腰,折身往右側走。
借着微弱月光,可以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着。後面的人微微佝着腰,手裏撐着一把油紙傘,走過一棵又一棵青松。
夜很靜,雨打在傘上沙沙作響。
幾乎走到路的盡頭,腳步聲停在一個墓碑前。
靜靜站着,久久沉默。
半晌,
“長公主?”落後半步站着的人出聲,聲音裏帶着關心,聽起來應該是一位上了歲數的嬷嬷。
話音落下,寂靜片刻。
前面的人忽而冷笑一聲,帶着深深的輕蔑跟一絲難以察覺的悲哀。
“你看看,這些人多厲害,堂堂一位王妃,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葬了。”
“聽說去漠北送信的人今日走了。”
又是一陣沉默,“都說上京繁花似錦,可是卻沒有人看到這繁華之下,全是惡心至極的蛆蟲。真是好一個疫症。人沒了,甚至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而晏青山非但不能有半分怨言,還要三跪九叩,叩謝隆恩,留了自己女兒一個全屍?好,極好,真真是極好!”
難掩悲憤,說到最後幾近狂癫。
“長公主,小心自個兒的身子。”嬷嬷柔聲勸慰。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帶着一絲人氣兒的,沒想到,竟然又是叫我這般白發人送黑發人。”
重重呼出一口氣,滿是疲憊,前面的人目光落在那墓碑上。
“臨到頭,你等的人竟一個也沒有來。說起來,我也是你姑母,便來送你一程。”
酒灑在墓碑前。
“安心走吧。走了也好,走了就自在了。這裏早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了。下輩子千萬不要再喜歡上帝王家的男人。帝王家的人哪兒有心?只有斷情絕愛的人才能坐上那把龍椅,管他是摯交好友還是至親骨肉,把該利用能利用的人全都利用得幹幹淨淨。情愛,對他們來說那就是鸩命之毒。”
青松上的水霧凝成珠,嗒嗒落下,襯得這陵山越發寂寥。
純嘉回身,望着遠處的燈光點點的上京城。
“有時候,真想一把火燒了這個地方。”
春天剛過,夏意方生。玉州大獲全勝的消息傳來,整個上京城一片歡騰。
梁人侵擾玉州多年,這次将其打得一敗塗地,終于出了口惡氣。
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本就戰功赫赫的楚王更是成了老百姓們口中的戰神。
巨大的喜悅醞釀着期待,仿佛整座城都在等着楚王班師回京。
夤夜時分,薄霧蒙蒙。
城郊一個農家小院,亮起一盞燈。
暖黃的光透過窗落進院子裏,不知名的蟲子跳向陰暗處,牆角的兩匹馬吃飽草料,打了打響鼻。
屋裏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小姐,我來吧。”流螢見晏梨起床,正要穿衣忙說。
時辰太早,一說話,聲音空落落的。
“不用,我自己穿可以。”晏梨拒絕,轉頭看到她那緊張的樣子,露出一個安慰的笑。
這次的事情沒有預想中的順利,她睡得時間長了些,醒來之後恢複得有些慢,流螢被她吓得不輕。不過好歹也休養了這麽些天了,她自覺沒有什麽大礙。
見她人還往前走,晏梨說:“今天,明天,後天,大後天,每天都要趕路。我要是自己穿個衣服都不行,那還怎麽回漠北?”
流螢被她問住。
半晌,開口,“小姐,我們真的今天就走嗎?要不再休養兩天吧。”
這一路艱辛,流螢擔心她身體扛不住。
“現在就算玉州那邊打完仗。但是幾十萬大軍,再快也要一個多月才能到上京,再待幾天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的。”
晏梨穿好衣服之後,拉過流螢的手,“放心吧,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我是真的覺得自己恢複得差不多了。早點走早點到。”
不知道為什麽,哪怕知道青雲大師找的地方不會被人發現,但是待在這裏她總是覺得心緒不安。
“而且,之前就安排好了,今天跟着去漠北的商隊走。不然,就我們兩個,太容易叫人注意。錯過今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等到下一個商隊。”
“好了,別猶豫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流螢找不到反駁的話,“……嗯,都已經收拾好了。”
看到包袱,晏梨想起來一件事,“對了,我讓你給二哥的信送走了嗎?”
“我從王府出來之後第二天就去了安國寺,讓青雲大師幫忙送出去了。”
“不過小姐,信封上寫的是‘晏二公子親啓’,信裏又只有‘不日将回’四個字,連落款都沒有。二少爺認識的人那麽多,能知道是信是我們寫的嗎?”
說到這兒,晏梨眼神篤定,“二哥他一定知道。”
“嗯?”
“因為這個世上,只有我會寫他的字。”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屋裏的光潑出來,小院一下亮堂不少。
晏梨站在門口,看着院牆外黛藍的天空,一雙清澈的眼裏流露出憧憬跟期待。
“流螢。”
“嗯?”
“我們要回漠北了,開心嗎?”
流螢用力點頭,“嗯!開心!”
晏梨回頭,沖着她笑,“我也是。”
寅時三刻,農家小院裏的燈熄滅,院門被打開又被關上。
兩個人背着包袱,翻身上馬,動作幹脆利落。
晏梨最後回頭再看了眼上京城的方向,靜靜停了片刻,長嘆一口氣,收回目光。
揚鞭一抽——
“駕!”
“駕!”流螢打馬跟上。
清新的風撲面而來,衣袍被風鼓起,奔向泛起魚肚白的遠天。
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距離上京兩百多裏的青州。
一行人騎馬入城。出入上京的商人都要自青州過,有生人沒什麽新奇,不過走在前面的兩個青年男子的長相實在出衆,一路過去,還是引來不少目光。
“四哥,看我說什麽來着,還是該找輛馬車。”蕭天琅小聲嘀咕。
不過話剛說完,前面的人已經翻身下馬。
眼看着人走進一家賣金銀首飾的店,蕭天琅趕緊下馬,把馬塞給手下的人,追進了店。
掌櫃的再這兒做生意十來年,見過的人數不勝數,一看進來的兩個人便知道不是一般人。不說長相氣度,光是身上穿着的衣服,那也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
趕緊迎上去,問了看起來更好說話的蕭天琅,“兩位想買點什麽?”
蕭天琅正四下張望,聽到掌櫃的問話,收回視線,指指身前的人,“哦,問他。”
蕭天淩說:“你這兒有沒有精致小巧的東西?”
倒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問法,不過掌櫃的很快反應過來,“有的有的。”
沒一會兒,桌子上擺了一排又一排。
蕭天琅懶洋洋地坐着,看着桌上的東西,有些不贊同,“四哥,你要是給四嫂挑禮物,不該挑點步搖簪子嗎?誰家丈夫送夫人送這些東西的?”
蕭天淩擡眼,“她不喜歡。”
蕭天琅乍一下沒有聽出自家四哥話裏的不容置喙,連連搖頭,“怎麽可能不喜歡?女兒家哪有不喜歡首飾珠寶的?”
“我說了,她不喜歡。”
這回一字一頓地重複。
蕭天琅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在玩火,唇一抿,閉嘴。
等人将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的時候,蕭天琅松了口氣,讪讪笑着,“那四哥,我也去挑點東西,給四嫂還有沁寧。”
青州比起上京城還是差點,蕭天琅挑了半天,最終挑了一支步搖跟一支發釵。
遞出去正要讓掌櫃的包起來,坐在桌子旁邊的人起身走過來,先他一步開口,“哪個是給沁寧的?”
蕭天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問這話是什麽意思,怔怔,指了指手裏步搖,“這個。”
然後就眼睜睜看着自己手裏的發釵被抽走。
茫然之際,人已經放下銀子,帶着自己挑的東西還有他挑的發釵走了。
蕭天琅啞然失笑,嘆氣連連搖頭。
要是晏梨看到這一幕,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麽樣。
不過就算看不到,但要是知道有人為了早點回去,只帶了三千精騎連夜趕路,估計做夢都要笑醒。
見人已經上馬,蕭天琅趕緊追出去。
“四哥,你等等我!”
“看!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一時間,聚在道路兩旁的百姓齊刷刷看向城門口。
訓練有素的骁雲騎邁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從城門外走進來,為首是一身玄鐵盔甲的骁雲騎主帥。
“楚王殿下!”
有人高呼。
然後一聲接一聲,最後彙成一聲。
蕭天琅落後半步跟在蕭天淩身後,看着久違的上京,心裏忽然湧上一陣悵然,想跟斜前方的人說話,卻發現人心不在焉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四下打量,似乎在找什麽。
至于找什麽,不言而喻。
蕭天琅眉輕輕一挑,聲音帶笑,輕快道:“四哥,等向父皇複了命,我跟你一起回楚王府。四嫂今日肯定準備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這些日子晝夜奔波,我必須好好吃一頓才行!”
蕭天淩聞聲,視線從廣彙樓的空無一人的二樓收回,眉心輕蹙一瞬,淡淡道:“随你。”
從禦書房出來,已經近傍晚。
蕭天琅稍微慢了半步,出門之後發現人竟然已經走出好長一段,忙快步去追。
“四哥,你等等我啊。”
正說着,忽一個嬷嬷從旁邊冒出來。
兩人齊齊止步。
蕭天琅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賢妃娘娘身邊的張嬷嬷。
“給兩位殿下請安。”
蕭天淩讓免禮,“有事?”
張嬷嬷臉上挂着笑,“賢妃娘娘日夜盼着殿下回來,知道殿下今日進宮複命,特地讓奴婢在這兒等殿下。娘娘備了酒菜,府裏的人也都接進宮了,請殿下過去一起吃頓飯再回。”
一聽這話,蕭天琅眼睛發光,湊到蕭天淩耳邊調侃一句,“四嫂進宮了?正好,去賢妃娘娘那兒可比回楚王府快多了。”
張嬷嬷低着頭,又道:“娘娘對九殿下也是日夜挂念的,所以讓九殿下也一起過去。”
蕭天琅不喜歡去賢妃那兒,推脫幾句,但是以前稍一推脫便放棄的人這回卻怎麽都松口,無奈,只好跟着一起過去。
不過今天估計晏梨沁寧都在,蕭天琅心裏的排斥消減了幾分。
跟在蕭天淩身後,被張嬷嬷領進門。
都已經做好準備應沁寧那一聲“九哥”了,誰知進門之後,卻只有賢妃娘娘跟白月心。
蕭天琅詫異。
“殿下……”見到人,白月心起身,雙手絞着手帕,難掩激動。
蕭天淩卻沒有回應,跪下,“兒臣給母妃請安。”
蕭天琅也跟着,“天琅給賢妃娘娘請安。”
“都起來吧。”賢妃臉上挂着恰到好處的笑,手往上輕輕一擡。
等人起身,賢妃正要寒暄,屋外卻傳來一陣喧嘩聲。
“怎麽回事?”賢妃不悅。
張嬷嬷躬身正要出去查看,卻被人一把推了回來。
見到沁寧從外面進來,屋子裏的人臉色皆變。
蕭天琅看着那個瘦得幾乎不成人形,衣冠不整,雙眼通紅,似笑似哭的人,險些不敢認。
蕭天淩眸色一沉。
白月心沒想到沁寧竟然會出現,戰戰兢兢地向賢妃投去目光,後者面若寒霜,吩咐,“來人,公主正病着,怎麽叫她亂跑?還不趕緊帶公主下去休息。”
“是。”張嬷嬷想要上前。
卻被沁寧一下拂開。
沁寧倏爾扭頭看向蕭天淩,眼裏全是血絲。
蕭天琅站在蕭天淩身邊,被她這一眼看得暗自心驚,明明在笑,但是眼裏卻是恨,是怨。
沁寧從小就怵四哥,但是大概是一母同胞,她最喜歡的還是四哥。
察覺不對勁,但是當着賢妃的面,他又不知道該怎麽問,只吶吶一聲,“沁寧……”
沁寧看着那個站在那兒,表情沒有半分波瀾的人,手腳發涼,眼裏的淚忍了又忍,搖晃着上前兩步。
“沁寧,”賢妃厲聲,“別胡鬧。”後一句暗含警告。
沁寧卻是笑,“母妃放心,今日四哥凱旋,我高興都還來不及,怎麽會胡鬧?”
回頭看向蕭天淩,“我四哥,現在是戰功赫赫的楚王殿下,是萬民敬仰的楚王殿下,我!”拍着胸口,力道之大,咚咚悶響,“祝賀你。四哥,我祝賀你!”
蕭天淩定定地看着沁寧,聲音低沉,“我帶你回去。”
看着他這般冷靜,沁寧含淚笑出聲。
賢妃不動聲色地給張嬷嬷使了個眼神。
張嬷嬷招呼兩個宮女上前,“公主,我們先回去歇息吧。”
沁寧連退兩步,躲開張嬷嬷伸過來的手,“別碰我!你們今天要是敢碰我,他日我尋着機會必定将你們千刀萬剮,淩遲處死!”
這話聽得白月心猛地一哆嗦,捏着帕子上前,“公主……”
誰知她一開口,沁寧突然暴怒,“閉嘴!你有什麽資格同我說話?!”
說完,又笑,視線在屋子裏的人身上一個一個掃過,“怎麽,都這麽不歡迎我嗎?不是說為了慶賀四哥凱旋要一起吃飯嗎?”
人搖搖晃晃地,幾乎快要站不穩。
“吃飯?四哥,你竟然要跟這個女人一起吃飯?”沁寧指着白月心。
賢妃拍案而起。
沁寧卻全然無視自己母親的盛怒,仰起頭笑,但眼淚卻忍不住往下滾,自顧自道:“四哥若是想要跟她一起吃飯就吃吧。只要四哥你開心,阿梨……在天之靈,也會開心的。”
輕飄飄一句話,卻猶如一道驚雷劈下。
有人猛然擡眼——
“……什麽在天之靈?”
終于不再是面無表情,第一次看到她四哥露出害怕的表情,本以為自己會覺得痛快,可沁寧卻突然自己心就像是被人挖了出來似的。
啞聲叫他,“四哥……”
淚如雨下,“阿梨,她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