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玉州大獲全勝,最高興的自然是楚王府裏的人。

今日蘇嬷嬷又使喚丫鬟小厮灑掃了一天,裏裏外外要一塵不染。從前廳走到院子裏,看到花擺得不整齊,招手叫人趕緊收拾好。

一個個唯唯諾諾應是。

蘇嬷嬷站在旁邊看着,一回頭,看到廊下站在的王管家,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挺直腰板哂笑一聲,便将視線別向別處。

“憶妙呢?”蘇嬷嬷在院子裏看了一圈,沒見到人,出聲問。

有人小聲答:“回蘇嬷嬷的話,憶妙姐姐照嬷嬷吩咐去海棠苑鋪床了。”

蘇嬷嬷滿意點點頭,理了理衣襟,下一句話剛到嘴邊,大門外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回頭,見翻身下馬的人,蘇嬷嬷登時臉上眉開眼笑,忙迎上去,“殿下……”

卻被直接拂到在地。

蕭天淩沒有理會四周行禮請安的人,大步走進前廳,只一眼,折身退出來。

蘇嬷嬷從地上爬起來,趕緊帶人跟上。

蕭天淩直奔後院。

府裏的樣子跟他離開的時候別無二致,可是卻叫人感覺陌生至極。

每次回家,或是在門口等,或是他一進門會跑出來迎接他的人,今天卻遲遲不出現。

他明明已經聽到有人滿心歡喜地叫他的名字,仿佛在下一個轉角,就會有人跑着撲進他懷裏,可是一個又一個轉角,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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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慌襲上心口,胸腔裏像是有什麽要噴湧而出,喉結輕滾。

薄唇輕啓,明明用盡全身力氣,聲音卻沙啞得厲害。

“晏梨……”

他叫她的名字。

然而出口的瞬間,才驚覺自己對這兩個字有多陌生。

才驚覺,那個總是在他擡眼可及之處的人,那個總是在他找她的前一刻便會先湊到他面前,眉眼彎彎叫他的名字的人……

不見了。

“晏梨!”

拔高了聲調。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壓下湧上心口的無窮無盡的恐懼。

可是依舊沒有人應,沒有人出現。

耳朵裏突然只剩自己的心跳聲,腳步不由再快一分。

“嘭!”一聲,迎霜院的院門被猛地推開,摔在兩旁發出巨大的聲音。

蕭天淩一路穿過院子,推開房門的剎那,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陌生的味道。

她不喜歡熏香,房間裏不是花果的清香,就是各種吃的。

而此刻,這房間裏卻是……

一股黴味。

人驀然頓在門口。

片刻之後,扶在房門的手狠狠将門往裏一掼,人走進去。

屋子裏空空蕩蕩,空無一人,到處都是灰塵,即使在這夏日,莫名透着一股觸目驚心的寒意。

第一次體會到手腳冰涼是什麽感覺。

“殿下!”

蘇嬷嬷帶着一群人,和王管家前後腳追進迎霜院。

一群人停在門口,蘇嬷嬷看着背對着門口站着的人,見沒人敢開口,自己便上前一步,語調輕松,“殿下這是……”

不過她說一半,面前的人驀然轉身,一雙猩紅的眼盯着她,“人呢?”

蘇嬷嬷渾身一震,她是在王府伺候多年的老人,雖然已經忘了上一次見到這般盛怒的人是什麽時候,但是她卻沒忘如此之後的後果是什麽。

或者說,是不敢忘。

蘇嬷嬷大氣都不敢出,身體控制不住地想要往後退,卻被一把揪住衣領拎了起來。

“她人呢?!”

浴血沙場之人身上狠決被記憶中的恐懼裹挾着壓下來,蘇嬷嬷只覺得腿軟膽寒,哆哆嗦嗦,“殿……殿下……”

半晌說不出來一句話完整的話。

蕭天淩将她往後一搡,轉身往裏屋大步走去,“晏梨!”

發瘋般地到處找。

所過之處,一片狼藉,東西摔了一地。

蕭天琅一路追出宮,一進迎霜院就聽到屋裏乒鈴乓啷的聲音,看到跪了一地的人,戰戰兢兢地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趕緊沖進去,看到已經失控的人,一把将人箍住,“四哥。”

“四哥,你冷靜點……”

不過他從小就不是他的對手,在看到沁寧進來的時候,懷裏的人一把掙開他,沖過去握住沁寧的胳膊。

“人呢?你說不在了,那棺椁呢?”

沁寧看着面前的人,眼裏是無助跟懇求,他抓着自己,仿佛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可是為什麽要等到現在才這麽緊張呢?

眼淚無聲無息地淌,沁寧張張嘴,嘗試幾次,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啞聲,“……早埋了。”

胳膊上的力道驀然松開。

看着面如死灰的人,沁寧心口一陣一陣地絞。

不由質問:“所以,你為什麽不早點回來?你知不知道她一直都在等你?可是直到最後也沒有等到。你知不知道,她被說是得了疫症?一個人被關在這裏,身邊只有憶妙陪着。可是最後走的時候,連憶妙都不在身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就走了。你又知不知道,那天晚上雷雨交加,阿梨……她明明最怕打雷了……”

泣不成聲,幾乎快要站不穩。

“誰幹的?”蕭天淩扭頭看向外間的人,寒聲。

沒有人敢說話。

“誰幹的?!”

白月心站在門口,察覺到沁寧滿目恨意地看向自己,“撲通”跪下。

忙說:“殿下,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沁寧公主再不喜歡我,但為何要扭曲事實污蔑我?”

不等沁寧開口,又看向蕭天淩,“殿下,姐姐的病是太醫診斷的。姐姐心善怕連累別人,才把迎霜院的下人都讓管家帶走了,只讓憶妙貼身伺候。為了讓姐姐安心養病,我只是叫下人沒事不要來迎霜院打擾姐姐,但我從來沒有關過姐姐,就算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關姐姐啊,殿下……”

聽着這些話,沁寧直恨不得上前去撕了那張楚楚可憐的臉。

剛走出兩步被蕭天琅抱住,“沁寧……”

沁寧不顧他的阻攔,怒不可遏地指着白月心,“白月心,你敢對天發誓嗎?你說你沒有?你不敢?當初攔着我不讓我見阿梨的人難道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突然哭得不可自抑,“如果不是你,阿梨怎麽可能走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連究竟是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你說你沒有做這些,那你對天發誓,要是有半句假話,你白月心跟你白家上下就不得好死!”

白月心心口一震,不過擡起頭的時候,一張臉眼淚縱橫,滿目哀婉,“不讓公主見姐姐是母妃的意思,母妃是擔心公主身體,公主若非要怪在月心頭上,月心不敢辯駁。只是姐姐不在了,并不是只有公主一個人難過……”

“夠了!”蕭天淩喝住。

背過身,冷聲,“滾出去。”

深沉的怒意夾雜着無盡疲憊。

跪在地上的人面面相觑,不敢輕易動彈。

震怒,“滾!”

花瓶摔了一地。

白月心看在摔在自己面前的花瓶,下意識擡頭,撞上那雙深邃的眼,心神劇震,一時忘了所有反應,直到竹雨見她扶起來。

踉跄着走出主屋,走到臺階的時候,險些摔倒。面對竹雨的關切聲,毫無反應,滿腦子都是剛剛他的那個眼神。

她第一次在一個人眼中看到……

殺意。

當整個上京都陷在一片戰勝的熱鬧裏,楚王府卻死一般的寂靜。

憶妙被蘇嬷嬷領到迎霜院前。

憶妙正要進去,胳膊被蘇嬷嬷輕輕一拉。

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現在是海棠苑的人,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不用我說了吧。”

憶妙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掙開蘇嬷嬷的手,擡腿走進迎霜院。

埋着頭,除了腳下的路沒有多看一眼。

屋裏只亮着一盞燈。

那樣微弱的燈光像極了那個雨夜,憶妙緩緩擡頭。

屋子裏一片狼藉,一個人站在衣櫃前。

站在空空如也的衣櫃前。

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憶妙眼眶莫名泛熱,跪下,“殿下。”

對面的人還是那樣站着,良久——

“說說看,母妃讓你為我準備了什麽故事。”

猛地聽到這句話,憶妙如遭雷擊,怔愣住半晌沒有反應。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刻,被愧疚日夜煎熬的心忽然竟有了一絲解脫,憶妙壓住輕顫的嘴角,長叩下去,頭重重磕在地上,沙啞開口,“憶妙留着這條命,就是為了等殿下回來。”

手指在落了灰的隔板上滑過,小心翼翼撿起一根不經意遺落的發絲,在輕輕顫抖的指尖纏繞一圈,握在掌心。

“什麽時候的事?”蕭天淩開口問,聲音在空落落的屋子裏回蕩一圈,顯得格外空洞。

憶妙一直叩頭在地,沒起,“……殿下走後不到一個月。”

屋子裏是長久的沉默。

“生病?”

“是。”

“什麽病?”

“最開始太醫診脈說是風寒,吃了藥,但是一直不見好。後來……後來……”

“後來如何?”

“後來,沁寧公主來府上看王妃。帶着王妃去後花園裏坐了會兒回來,結果看到白側妃坐在秋千上。沁寧公主知道那是您親手給王妃做的,王妃向來寶貝,就讓白側妃下來,拉扯之間,白側妃不小心傷到手。”

頓了頓,“第二日,賢妃娘娘讓王妃進宮,說女子善妒是犯了七出之條,罰王妃跪了一天。回來之後,當晚王妃突然咳血。”

握着發絲的手青筋暴起。

憶妙繼續,“從那之後,王妃的病情就每況愈下,連太醫也診不出究竟是何病因。”

“既然診不出來,疫症又是從誰口中傳出來的?”

“是太醫發現王妃身上起了疹子,側妃當時在旁,被吓得不輕,說也許是疫症。王妃怕牽累別人,就說先照着疫症治。”

“迎霜院的下人呢?”

“下人們都害怕,王妃就讓王管家把迎霜院的人都帶走了。”

“……人,是怎麽走的?”

早知道會被問到這個問題,可當真的被問到的時候,眼淚突然止不住,憶妙緩了好一陣。

“那天晚上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奴婢過來打算陪着王妃。王妃最怕打雷,每次打雷坐都不敢坐,只是那個時候人已經虛弱得坐不起來了。奴婢扶王妃剛坐起來,突然就開始吐血,止都止不住。奴婢拼了命地叫人,卻沒有人聽見。奴婢想出去找太醫,結果院門卻打不開,雷雨聲太大,什麽都聽不見。等奴婢回來……回來的時候,王妃……”

深吸了一口氣,“……已經走了。”

站着的人背影一僵,仿佛喘不上氣般竭力仰起頭。

許久,“……是誰動了她的東西?”

憶妙忍住抽泣,“是王妃自己。王妃說這裏遲早是要住進來人的,與其等着別人來收拾,拿出去扔掉燒掉,倒不如她自己來。”

“她……”

只一個字,便像是說不下去。

“她可曾,留什麽話給我?”

憶妙想起她曾經問過要不要寫信,她坐在軟塌上,看着小幾上的一堆東西,輕輕搖了搖頭說——

“王妃說,她在您面前總是說個不停,怕您嫌她聒噪,所以……什麽話都沒有留。”

憶妙說完,忽然聽到一聲極壓抑的咳嗽聲,直覺不對,剛擡頭,瞳孔一縮。

“殿下!”

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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