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屋外的蟬不要命地叫,發白的日光仿佛都在這蟬鳴聲裏顫抖。
然而再明亮的太陽都照不進迎霜院那間主屋半寸。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落在小幾上,拉出一條分明的痕跡,可見這裏已經有多久沒有人打掃過了。
從小幾,到窗邊的案桌,到床,再到床邊的衣櫃,什麽東西都沒有剩下。
以前榻上堆滿了的虎頭娃娃,櫃子裏的那些大小不一的盒子,還有那些顏色明亮鮮豔的衣服,什麽……都沒有剩下。
她喜歡在天氣好的時候,盤腿坐在榻上,把那些東西挨個拿出來看一遍,她會記得每一樣東西是怎麽買回來的,如數家珍地看完一遍之後,再一個個收好放回去。
如果他剛好那個時候過來,她會在他走進的房間的那一瞬間,回過頭——
會笑着叫他。
“天淩!”
然而此刻那裏只剩漏進房間裏的一縷光裏的灰塵。
從這裏看,剛好可以看到空蕩蕩的院子。
角落的秋千架也不見了。
她總是喜歡站在秋千上,叫人推到很高。每次他過來,便會直接從秋千架上跑下來,總是會忘記要穿鞋。
為什麽他只是離開了幾個月,一切都變了。
明明好像給她戴上手串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他甚至記得她那天跟他說話的樣子,記得她沖出府追他的樣子,記得她撲進懷裏的力道。
那天清晨有點冷,她抱住他的時候,被他身上的铠甲凍得瑟縮了一下,卻還是沒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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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卻沒有抱她。
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看着看着,忽然就看不清了。
喉間輕滾,竭盡全力地仰起頭。
“四哥……”
因為人突然吐血昏迷,蕭天琅在楚王府裏守了一天,結果一醒,又過來這裏了。
見他拖着一副幾乎要站不穩的身子站在那裏,蕭天琅有種膽戰心驚的感覺。
久久,背對着他的人開口。
聲音很低很低,“她的風寒是從元宵節就開始。”
而他卻全然沒有發現她的病一直沒有好。
或許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是什麽情況,所以那天才會跟他說那些話。
他們之間最後竟只有那樣的幾句話。
那樣……寥寥的幾句話。
手忽然控制不住地輕顫。
蕭天淩看向那張床。
血紅從眼底慢慢漫上來,許久許久。
啞聲,“她那個時候,一定很害怕。”
蕭天琅沒說話,也說不出來話。人好像在面對親近的人的巨大悲痛的時候,仿佛會忘了該如何說話,如何發聲。
從昨天回來到現在,明明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可是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痛。
那種心都在滴血的痛。
蕭天琅最終也沒有說出來一句話,只是靜靜陪他站着。
站在這間只剩灰塵的房間裏。
站到黑夜,又站到白天。
直到心頭血流幹,不剩一點一滴。
“嘩——”一聲,人從浴桶裏出來。
“小姐。”竹雨趕忙上前伺候。
竹雨先幫白月心擦幹身上的水,再将準備好的衣服給她換上。
看到身上竹青色的衣裙,白月心有些不确定地問:“竹雨,穿這件行嗎?”
“行,小姐穿起來格外好看,殿下待會兒見了肯定會喜歡!”竹雨語調輕快。
不怪她們小題大做,這是自從殿下回京之後,第一次見她家小姐,還是主動讓人過來請,這麽多天,別說說上話了,連人都沒有見到兩回。
回京第一日,本來大家滿心歡喜地迎接,甚至賢妃娘娘出面準備親自說府裏出的事,誰知被沁寧公主當衆捅破,殿下回來大發雷霆。後來一直待在迎霜院,王府上下,除了憶妙跟王管家,誰都不見。
今天願意見她家小姐,是個再好不過的事了。
“真的?”白月心有些不确定地問。
“那是自然!”
竹雨又道:“果然不出夫人所料。小姐之前看到殿下那樣,一直擔心王妃的事會殃及咱們。夫人勸慰說,殿下發火是王府裏猛地少一個人,還是正妻,而自己全然不知情,任誰都不會無動于衷的。但是等到時間一長,日子還得過下去,就會漸漸淡忘的。”
白月心緩緩呼出一口氣,辨不清臉上究竟是惋惜多一點,還是開心多一點,“她将一顆心都放在一個人身上,現在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揭過了。”
“可是女子都是仰賴丈夫的寵愛求生的,殿下不喜歡,她再喜歡也無濟于事。”
說完,竹雨發現白月心臉色微變,補了一句,“不過小姐跟她截然不同,小姐什麽都會,連賢妃娘娘都說小姐是殿下的福氣。現在殿下終于看到小姐了,以後小姐跟殿下會越來越好的,說不定會成就一段佳話。”
白月心面色緩和下來,手輕搭在披在身前的一縷發絲上,“竹雨,你看看待會兒用什麽首飾好?”
竹雨張口就想說羊脂玉,不過話到嘴邊想起那些東西是出自誰手,好不容易殿下終于願意見她家小姐,若是戴那些東西,到時候讓殿下想起那個人,怕就是得不償失。
“小姐天生麗質,戴什麽都好看。”
白月心想了好一陣,“就挑平日裏經常戴的那些吧。”
竹雨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她的用意。
蘇嬷嬷從門外走進來,接着白月心的話道:“側妃說得是,側妃跟殿下是夫妻,見面不必盛裝打扮,平常的樣子便是極好。”
側室不能稱妻。
白月心沒有糾正蘇嬷嬷的話,只是淺淺笑了笑。
竹雨和蘇嬷嬷一左一右地跟在白月心身後往掃雪樓走去。蘇嬷嬷手裏拎着一個食盒,裏面放着一盅冰綠豆湯。
路上,府裏的下人們看到三人,都是先往後退一步,躬身低頭地給白月心請安。
看着這景象,蘇嬷嬷甚是滿意,不由往前湊幾分,對白月心道:“王府終于有了王府的樣子,真是多虧了側妃。”
白月心眼波微動,只道:“我只是想着後宅安寧,這樣殿下才能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側妃說得是。”蘇嬷嬷應着又奉承幾句。
白月心聽得順耳,便也說:“這些都是幸虧有蘇嬷嬷在旁提點。”
“奴婢不敢邀功,都是側妃聰慧。”
聽着兩人的對話,竹雨眉眼之間都是得意。
以前晏梨管王府的時候,主子沒有主子的樣子,下人沒有下人的規矩。哪裏有點王府的樣子?難怪被別人瞧不起,還是現在好,人人都規規矩矩的,而這些都是她家小姐的功勞。
不一會兒,三個人到了掃雪樓,正要往裏走的時候,卻被站在門口的朔風攔下。
“側妃,殿下只讓您一個人進去。”
三人皆是微怔一瞬。
白月心很快恢複,略一沉吟,回還道:“我給殿下備了冰綠豆湯,不能久放,讓蘇嬷嬷跟我一起送進去,放下蘇嬷嬷就出來。”
白月心說話客氣。朔風雖然只是個侍衛,但他卻是殿下的心腹,若是得罪對她來說有害無利。至于為什麽選蘇嬷嬷一起進去,畢竟蘇嬷嬷在王府多年,多少能叫她安心些。
朔風沒有絲毫動搖,“殿下吩咐過,除了側妃,誰都不能進去。”
這段時間迎霜院,掃雪樓,書房先後成為禁忌之地,現在能被允許入內,實在是太過特別的待遇。
見沒有商量的餘地,只一瞬,白月心選擇退步,自己接過綠豆湯。
白月心手伸過來的時候,蘇嬷嬷沒由來地有種不好的預感,手不肯松。
“蘇嬷嬷?”白月心擡眼看來,眼裏隐隐有些不悅。
蘇嬷嬷只得放手,目送着白月心走進掃雪樓,心中忽然一團亂麻。
白月心走進房間。
看到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擦拭着手中長劍的人的時候,這酷暑六月,莫名寒意襲背,原本的滿心歡喜瞬間凍結。
心裏隐隐發慌,低下頭,聲音溫柔似水,“殿下,月心給殿下請安。”
“起來吧。”對面的人扔了幾個字過來,像冰珠子,冷冰冰,聽不出喜怒。
白月心忽而不安起來,道:“這氣候炎熱,月心特地叫廚房備了綠豆湯,殿下嘗嘗?”
說着把綠豆湯從食盒裏拿出來,雙手端着,想要上前。
不過兩步之後,坐在椅子裏的人開口,“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白月心聽得腳步一頓,片刻,才問:“……殿下在想什麽?”
蕭天淩擡眼,目光銳利得仿佛要紮透眼前這個人。
這般探究的目光叫人覺得渾身不自在,白月心小心翼翼咽咽口水。
“我在想,王妃病逝的事,為什麽你寫來的信裏只字未提?”
白月心猛擡頭,見蕭天淩的面色如常,心頭閃過一絲僥幸。
穩穩心神,“姐姐喜歡殿下,月心進府之後極少去打擾姐姐,唯恐叫姐姐跟殿下生了嫌隙。月心一直以為姐姐也給殿下寫了信,所以……所以才沒提。若是月心知道,一定會告訴殿下的。”
椅子裏的人依舊神情淡淡,靜靜看着她。
在他的沉默裏,時間過得異常漫長。
白月心手心開始冒汗之際,他終于開口——
“你不知道。”
分明是陳述語調,白月心卻聽出一絲反問,猛地反應過來,自從晏梨生病之後,王府就是她在管,如果連有沒有信送出去都不知道,那只能說明她散漫。而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叫王府有了點樣子。
驚覺自己出了纰漏,手驟然一抖,手裏的瓷盅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額頭隐有細密汗珠,白月心屏住呼吸,沉默片刻,道:“殿下恕罪。”
說着跪下去,“是月心的私心作祟。”
繼續說:“太醫一直說姐姐只是風寒之症,月心便想着只要姐姐好好調養,不日定會痊愈。知道殿下肯定挂念王府上下,寫信的時候,也想告訴殿下姐姐生病的事情。不過月心覺得蘇嬷嬷說的那些話在理,便……”
“什麽話?”
“月心剛進王府,許多事情都不如蘇嬷嬷想得周全。蘇嬷嬷說殿下在前線帶兵打仗,出生入死,若是知道姐姐患了風寒,雖不是什麽嚴重的病,但萬一分心,出了什麽岔子,那不止關系殿下安危,還有無數齊國百姓,月心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說到最後,自認挑不出來錯處,白月心心口微微放松下來,不過面前的人卻沒有接話,專心致志地擦着手裏的劍。
沒有回應,就像是一個深潭的石子,久久聽不到回聲,辨不清深淺。而他不慌不忙的動作叫白月心不由得想起那日在迎霜院,他眼中的殺意。
她突然覺得他會用手裏的劍要了她的命。
巨大的危險襲來的時候,理智全無,即使在竭力壓制自己的恐懼慌亂,還是沒能壓住從心底竄出來的急切,“蘇嬷嬷是殿下的乳母,必然是萬分關心殿下的安危。雖說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月心想蘇嬷嬷是絕對不會做出危害殿下的事情的。”
只字不提自己。
幾句話便把欺瞞之罪全推到了蘇嬷嬷身上。
“你下令打死了一個丫鬟。”
他冷不丁提起另一件事。
白月心渾身一抖。
那是她第一次處罰下人,但是這一個人的命便叫她在王府裏站穩了腳跟。之前就算晏梨讓她管家,下面的人因為沒規沒矩慣了,不服她的人不在少數。
“那個丫鬟四處散播姐姐得了疫症的事,被蘇嬷嬷抓個正着。疫症那是不祥之兆,就算姐姐自己說是,但太醫沒有下定論的事情,月心怎麽能容忍有人這麽給姐姐身上潑髒水,就重重處罰了,以儆效尤。”
“側妃!”
屋外傳來蘇嬷嬷尖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