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據《齊史》載,“平德四十八年冬,帝崩,四子淩繼承大統,二年,改年號為明昭。”
元宵剛過,早春時節。
落進禦書房的陽光明媚而溫暖,四下卻靜悄悄一片,端茶送水的宮女太監都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生怕惹得裏面那位不快。
禦書房外隐約傳來說話聲。
“狗東西,太後你們也敢攔?!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張嬷嬷厲聲指責。
“太後恕罪。皇上有令,今日誰也不見。”朔風帶着侍衛太監跪了一地,沒人退讓。
聽到這話,被攔住的人沒有一個人敢硬闖,不過卻也不離開。
兩相僵持下,一道笑聲插/進來。
“呦,這是在幹什麽呢?”
衆人循聲看去,看清來人,不管情願還不是不情願,紛紛請安,“給大長公主請安。”
“都免禮吧。”純嘉擡手,看向站在對面的人,笑笑,“這是出了什麽事,竟然叫太後生了這麽大的氣?”
被嬷嬷宮女簇擁在前的人嘴角輕牽,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不答,只是說:“大長公主倒是很有閑情逸致,這日日進宮,倒像是以前沒有封府的時候了。”
聽出她的弦外之音,純嘉笑容不改,“我一個閑散人,除了到處溜達,也沒什麽好做的事情。自然是比不上太後。我聽說戶部尚書鄒玉章今日上朝直接罷免扔下大獄了?”
說着,面露惋惜,裝作沒有看見面前的人臉色難看,繼續道:“這樣一鬧,王相怕是有得忙了。”
雖然沒有挑到明面上來說,但滿朝皆知,鄒玉章是王家的人。
又道:“太後不會是來給鄒玉章求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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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不等回答,話鋒一轉,笑意盈盈,“看我,在說什麽胡話?鄒玉章犯下的罪那可是罄竹難書,鐵證如山,皇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已經下了決斷,太後又怎麽會為了這種人去質疑皇上呢,畢竟皇上可是太後的親兒子啊。”
“再說,到時候要是惹得皇上心症發作,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聽到後一句,王太後臉上的笑出現一絲裂痕,不過片刻之後恢複如初,不理會純嘉,轉身對跪在地上的人道:“皇上既然在忙,哀家就不進去了。你們仔細照顧着,要是聖體有損絲毫,哀家定不會輕饒!”
“是。”
純嘉側身,看着一行人走遠,很快便消失在夾道轉角。
等徹底看不見了,純嘉才收回視線,叫還跪在地上的人都起身之後,把帶來的東西交給朔風。
一個信封裝着,厚厚一沓,“把這個交給皇上。眼下的情況,若是叫那些人騰出手來,吃虧的是咱們。”
交代完,帶着嬷嬷也走了。
兩個人走在夾道裏。
純嘉眯着眼擡頭看了看天,“今天這太陽落在身上終于有點暖乎勁兒了。”
“這才初春,往後會一天一天更暖和的。”嬷嬷說。
純嘉看着萬裏晴空,緩緩舒出一口氣,聲音低低道:“是啊,會一天一天更暖和的。”
“今天這事一出,怕是有不少人都坐不住了,皇上這是打算連根拔起嗎?”
純嘉輕輕搖頭,“他沒那麽蠢,這裏面的牽扯盤根錯節,不能急。”
“只不過皇上現在的身體,那心症……”話只說了一半,難掩憂心。
提到這個,純嘉臉上的笑也散了,“他會長命百歲的,齊國的百姓等這樣一位君主等得太久了。”
“主子說得是。不過今日皇上讓太後吃了閉門羹,回去還不知道要發多大的火。”
聞言,純嘉輕笑出聲,“這就不用我們操心了,她不是早早就給自己物色好了受氣包嘛。”
嬷嬷想了想,恍然大悟,“主子是說毓秀宮的那位?”
純嘉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喃喃,“她應該慢慢走才是,畢竟,這下坡路還長着呢。”
夕陽西斜。
整個皇宮披上一層橘黃光輝。
人影都被拉得長長的。
兩個人從永壽宮出來。
走在前面的人一身宮裝,正紅色石榴長裙,淺粉色上襦,發髻上帶着靈動的步搖,被這暮光一照,身上的紅色愈發明豔,像盛開在沙漠裏的花。
看打扮應該是個活潑之人,可若看她的步伐儀态,卻是極為規矩,挑不出來一絲錯處。
透着一種微妙的不協調感。
右手垂在身側,手腕僵硬地保持着一個角度,就像是做什麽事,許久沒有舒展,一直半會兒伸不直了。
身後的宮女安靜地跟着。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安靜地走在夾道裏。
這個季節,到了傍晚還是透着絲絲寒意,尤其是起風的時候。
風灌過來,前面的人瑟縮了一下,不過很快便恢複過來,似乎并沒有打算理會,下一刻肩上微微一沉。
回頭,只見身後的人把手裏的短鬥篷披在她肩上。
“娘娘,小心着涼。”
“松枝……”苦澀勾出一個笑。
剛開口,話忽然被人打斷。
“我還以為這是誰呢!”
這邊兩人聞聲看過去。
沁寧手裏拿着一只風筝徑直朝這邊走過來,似乎是剛放完風筝回來。
見到沁寧,有人單手不自主握緊了自己身上的短鬥篷,有一瞬想要退縮,不過卻知道自己躲也躲不過,硬着頭皮站在原地沒動。
沁寧走近之後,将人從頭到腳地打量一遍,嘴角高高揚起,眼裏卻沒有半分笑意,擡手,“步搖,花钿,衣裙……”
手挨着往下。
“這倒是學得越來越像了呢,我剛還以為是阿梨回來了呢,是不是,白月心?”沁寧笑道,只不過聲音裏滿是譏諷跟厭惡。
被叫到名字的人身形一僵,就像是什麽被隐秘被戳破,堪堪維持臉上的鎮定,“臣妾不知道長公主在說什麽。”
沁寧最厭惡她這一副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的無辜模樣,猛地上前一步。白月心被吓得輕呼出聲。
“不知道?”沁寧咬緊牙關才忍住自己想動手的念頭。
冷笑,“真是好一個不知道。是啊,你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一進宮太醫就跟你叮囑過,你不能吃河蟹海鮮的事。所以皇兄剝蝦給你的時候,為了不漏出馬腳,連命都不要也吃了。”
“哦,不止這個,你連自己生在哪年哪月都不知道,皇兄說你生在何時你就應承自己生在何時。不知道白大人知道你如此會作何感受,怕不是也要感嘆一句,自己真是養了一個好女兒。你的确是什麽都不知道,你唯一知道的是,怎麽把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
白月心臉有一瞬煞白。
片刻後,眉眼低垂,難掩悲傷的樣子,“長公主是皇上的親妹妹,都說血濃于水,長公主難道還要皇上以身犯險去找一個根本就已經不在了的人嗎?”
沁寧被反将一軍,不怒反笑,“這一切不都拜你白月心所賜嗎?如果不是你說阿梨是疫症,阿梨不會就那樣就走了。如果阿梨還好好活着,皇兄就不會心痛難忍到神智不清,就不會離開上京,不會在城外受傷,更不會現在還要受你蒙騙!”
白月心誠惶誠恐,“長公主慎言!欺君乃是大罪,長公主就算再厭棄我,也不至于要将如此大的莫須有的罪名加在我身上。”
“既然如此,那你去皇兄面前告訴他,告訴他,他一直在找個那個喜歡穿顏色鮮豔衣服的人不是你,那個喜歡吃蝦的人也不是你,那個生在夏天的人也不是你,不是你白月心,你敢嗎?!”
“長公主是嫌因長公主而死的人還不夠多是嗎?”
沁寧微怔。
“每次長公主跟皇上提起以前種種,都會惹得皇上心症發作,一旦心症發作,皇上便會大開殺戒。長公主是嫌皇上如今處境太過安穩,一定要為皇上多招致怨氣嗎?”
白月心抿了抿唇,“皇上到鬼門關一趟,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什麽都記得,唯獨忘了姐姐,長公主為何不願意試着相信,這其實是一種天意呢?”
“天意?!”沁寧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看了白月心好一會兒。
“慧妃果然是才情出衆,這張嘴倒是能說會道。別以為有母後給你撐腰你就是高枕無憂了。”
“皇兄現在最恨別人騙他。他受了傷,所以忘了自己在找的那個人是誰。而你們全然無視他的痛苦,寧肯讓他日複一日備受心症折磨,也不願意告訴他真相。只是,是傷總會有愈合的那天。到了那天,連帶你曾經做過的,還有現在做的事都會被記起來。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不過我更期待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戰戰兢兢度過的每一天。”
“我猜,慧妃如此體貼周全地為皇兄考慮,到時候皇兄說不定能開恩叫你自己選個死法。慧妃還是選個溫和點的,畢竟什麽五馬分屍,淩/遲/處死都太……”
輕啧兩聲,“到時候記得找人知會我去觀禮,我一定風雨無阻。”
往白月心肩上一撞,大步離開。
白月心踉跄兩步才站穩,直到沁寧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人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站着。
“娘娘?”松枝輕聲喚她。
白月心怔怔回神,轉頭,看了松枝半晌,低聲問:“松枝。”
松枝是竹雨出事後,家裏想辦法送到她身邊的,這偌大的皇宮裏,她能信的也只有她一個人了。
“你說我做錯了嗎?”
松枝沒有半分遲疑,“娘娘做的是對的,與其讓皇上沉溺在過往的悲痛中,倒不如讓皇上能開心點。娘娘做的這一切都只是想要讓皇上開心而已,沒有任何錯。”
“可是……如果真的有一天皇上想起來了呢?”因為極度焦慮聲音急切。
“娘娘。”松枝握住白月心的手,目光堅定地看着她,“所以,娘娘要在皇上想起來一切之前,得到皇上的心。”
白月心微怔。
“等到皇上真正把娘娘放在心上之後,就算真的有那樣一天,娘娘也是出于對皇上的一片赤誠心意,皇上難道會為了一個已經不在了的人而為難娘娘嗎?活着的人才是更應該珍惜的,難道又要等到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嗎?皇上絕對不會那樣的。”
“所以,娘娘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不是擔驚受怕,戰戰兢兢,而是想着怎麽抓住皇上的心。娘娘,您要明白,在這後宮,唯有恩寵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這樣娘娘才能跟太後有個交代,娘娘在太後眼裏才會是無可替代的。眼下老爺跟王相在前朝,後宮有太後,正是娘娘的絕佳機會。”
“娘娘若是當上皇後,白家的榮光自然不必說,以後沁寧長公主也要敬您一分,而且也是您的護身符啊。皇後那是正妻之位,皇上不可能輕易動的。您不是一直都想跟皇上白頭偕老嗎?您若當上皇後,那從今往後能名正言順站在皇上身邊的人就是您了。”
白月心猶豫不決,“可是皇上根本不願意見我。”
之前她聽從太後的意思,穿了件顏色鮮豔的衣服,他終于肯讓她進禦書房,可只有那一次,後來這個法子便再也行不通了。若不是他看着自己眼神充滿探究,她甚至都要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真的不記得了。
“只要娘娘下定決心,辦法總會有的。”
暮色漸深,晚風陣陣。
白月心看着仿佛一眼望不到頭的夾道,垂在身側的手,驀然握緊。
憶妙跟着松枝走進毓秀宮。
進屋之後,見到坐在軟塌上的人,福身行禮,“給慧妃娘娘請安。”
白月心說:“不必多禮。你現在在禦前伺候,難得見上一面,不過我們在王府的時候也有過一段主仆情分,自然是不必旁人,不必如此生分。”
憶妙只說不敢。
“你在禦前侍奉辛苦,那我就長話短說了。太後說皇上近來胃口都不怎麽好,我聽說以前皇上不想吃東西的時候,姐姐都會煮馄饨給皇上,不知道你會不會做?”
憶妙心裏閃過一瞬不适,只道:“王妃以前都是親力親為,奴婢并不會。”
又道:“不過,若是馄饨,王妃曾經親自教過娘娘的,娘娘仔細想想或許就能知道怎麽做了。”
白月心被她這句話噎得啞然片刻。
當松枝回來告訴她說皇上這幾日變着花樣讓禦膳房做馄饨的時候,她竟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白月心起身,上前,“憶妙,你那麽冰雪聰明,你肯定知道怎麽做的,對吧?”
“姐姐曾經親自教我,是我愚笨沒有學會,但姐姐的本意肯定也是希望我學會之後可以好好照顧皇上,現下皇上胃口這般不好,姐姐在天之靈怕是都不得安穩,你忍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