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連多日,陰雨連綿。

陰沉的天壓在上京之上,繁華在雨幕中沉寂。誰也沒有想到,如日中天的相府因為謀逆之罪一朝敗落,之突然之利落,前所未見。

王相把權多年,尤其是先帝在位時。就算有人心有怨言,卻也是敢怒不敢言。新帝繼位,對相府倚重有增無減,眼看是恩寵無上,最後竟是這般結局。

百姓們衆說紛纭。朝堂上人心惶惶。本以為坐在那寶座上的是個由人拿捏的病秧子,現在才看清那是一只虎,獠牙鋒利,一旦出手必要一擊斃命的猛獸。

兩年,不對,這盤棋怕是從譽王府出事之後便已經開始,或者說得更準确一點,是從譽王手中接過了未完的棋局。細細一算,足足十年,十年蟄伏,一步一步讓獵物放松警惕,一步一步引進自己設好的圈套裏。在對手最得意之際,一口咬斷對方的脖子。

每一步都是有跡可循,每一步都恰到好處,越是心驚于這種分寸的把握,越就是惶然。

滿朝文武,有幾人能徹底跟相府撇開關系?而如今相府這個大樹一倒,樹下能有多少活口,全看一人心思。

多少人在這蕭瑟秋風中體會到命運飄搖。

晏梨被晏煦要求,沒有他的陪同,這段時間她哪兒都不能去。

在圍場那幾天斷了藥。這會兒喝了藥,晏梨蜷在軟塌上,昏昏欲睡。

聽到流螢的腳步聲,清醒過來,一轉頭,剛好看到流螢走進來。

“小姐,你的信!“

流螢舉起手裏的信封,興沖沖地上前。

晏梨接過來,一看,看到信封上的字跡,欣喜不已。

是驚塵的字跡。

看過他寫過很多藥方,再熟悉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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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二哥說要送東西去淮州,她想了許久,順道帶了封信過去,沒想到會有回信。

晏梨趕緊拆開——

阿梨,

一別半年,近來可好?今日收到你送來的東西,許多我遍尋各地未見的藥材。有了這些,心念許久的幾味藥終于可以配出來,第一次收到這麽好的禮物。不知你近來身體如何?藥可有每日按時服用?上京冬日濕冷,一定好好照顧自己。

至于你信中提及之事,實在不必抱歉。與你相識,是我三生有幸。你一直都想找到自己的家人,做出這般選擇,無人逼迫于我。算我私心,想讓你可以得償所願,回到家人身邊,無憂無慮開心生活。

你在信中說你已經見到兄長,相隔千裏,也能感覺到你的開心,只要你開心,一切便都是值得的。你說你要随兄長回漠北,不知何時啓程?若是你回漠北,千山萬水,我一定去見你。無論如何,不管你身在何處,萬望,萬望保重身體,一切順利,平安。

驚塵。

晏梨接過流螢遞過來的帕子,溫熱的帕子捂在紅腫的眼睛上,舒坦得長舒一口氣。

流螢默默陪在她身邊,雖然不知道那封信裏究竟寫了什麽,也不知道她家小姐為什麽哭,但是她知道,開心多過傷心。

想說出門轉轉。

以往這種時候,都會出府去去街上逛一圈,吃點好吃的,再買些好玩的小玩意兒回來,就什麽都抛諸腦後了。

不過話到嘴邊,想起二少爺耳提面命,說這段時間不能随便出門。可是今天一天二少爺都在忙,不然都會來這邊陪着小姐,現在都還不見人影,明顯就是還沒有忙完。

想了想,為了安全起見,流螢把話咽了回去。

到了深秋,天黑得越來越早。

到傍晚,天就已經黑盡。

下午雨停了,起了霧,空氣中濕漉漉的,燈火繁華的上京城陷在一片柔軟朦胧中。

院子裏只剩樹葉上的水珠偶爾滴落的“滴答”聲。

屋裏亮着燈,暖黃的光叫這深秋的夜涼意退減幾分。

“流螢?”

晏梨坐在軟塌上,出聲。

流螢說去給她拿點心過來,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聽見腳步聲,半晌沒見人進屋,不由叫她。

沒有回應,晏梨覺得奇怪,起身出去。

當看到門口站着的人,晏梨愣在門口。

蕭天淩站在院子裏,長身玉立,一身鴉青錦服,身影融進茫茫夜色中,胸前托着手臂的白巾有些紮眼。

晏梨沒有想到他會出現,一時忘了反應。

院中的人定定地看着她。見到人,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先閃過一絲淺淺的笑意,随即想起什麽,神情緊張起來。

沒有等她開口問,蕭天淩先說:“過來倉促,沒有來得及打招呼……”

試圖解釋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唐突,只是她逆光站着,根本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心裏慌亂成一團,喉結輕滾,擡頭——

“我想見你。”

無比堅定,前所未有的坦誠。

這四個字落進耳朵裏,晏梨怔住。

就算看不清,但是蕭天淩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

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這種把心敞開的感覺,難受、不安、甚至害怕,但心裏更多是慶幸。沒有再沉默,沒有再等着她主動。

薄唇輕牽,笑意明顯。

兩個人,一個站在燈火溫暖處,一個清冷院中。暖黃燈從屋子裏漫進院中,照亮了站在臺階之下的人。

這好像是晏梨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溫柔的表情,不同于驚塵那種叫人如沐春風的溫柔,而是像一個小孩抱着糖睡覺的那種溫柔,透着甜意。

怔愣住。

角落的樹上,凝在葉尖的晶瑩水珠滴落,落在樹下的草叢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細長的草葉子輕微顫動。

走進房間,晏梨回頭,看到他固定在胸前的手上,“長平街那邊這兩天不是不能走馬車?你是怎麽過來的?”

屋裏光想明亮,人近在眼前,她看過來的時候,他甚至可以看到倒映在她眼中的自己,蕭天淩嘴邊含着笑意,“走過來的。”

“走過來?”晏梨詫異。

從長平街到這邊并不近。

随即忙問:“你這樣,傷口沒事吧?”

“沒有。”

鑒于之前種種,晏梨将信将疑,不由将他上下打量。

蕭天淩注意到她視線最後落在自己掩在身後的手上,略一遲疑,手伸出去。

一串糖葫蘆出現兩人的視線之中。

蕭天淩解釋,“……在路上看到,就買了一個。”

骨節分明的手指捏着細細的竹簽,只有微微泛白的指尖暴露了此刻的緊張。

晏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裏的糖葫蘆,伸手接過。

觸到竹簽上殘留着溫度,不知道拿在手裏多久了,晏梨說:“謝謝。”

不過剛吃了不少東西,這會兒實在吃不下,晏梨把糖葫蘆放在桌上的空盤子裏。

見狀,蕭天淩眼神黯淡一瞬。以前總是她興沖沖讓他買,每次看她吃糖葫蘆,都像是在吃世上最好吃的東西,眼簾微斂,什麽都沒有說。

兩個人在軟塌上坐下,晏梨倒了杯茶放到他手邊。

然後,就這麽安靜下來。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意識到這種安靜之後,蕭天淩下意識看向身旁的人。她低着頭,放在腿上,掩在衣袖裏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對着手指。

“是不是很無聊?跟我在一起。”蕭天淩開口。

晏梨腦子不知怎麽的放空了,人輕飄飄的,聽到他的聲音,猛落地,擡頭,“嗯?”

反應過來,“……每個人喜歡的都不一樣,有人喜歡熱鬧一點,有人喜歡安靜一點。”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

在晏梨的印象中,他好像很少問她問題,愣了愣,認真回答,“我?我有時候喜歡熱鬧點,有時候喜歡安靜點,不過大多時候,應該還是熱鬧一點好吧。”

這個回答已經預料到,可是他還是想問。

“我以後可能會問你很多問題,不過你如果不想回答,可以直接告訴我。”

晏梨滿眼疑惑盯了他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心裏的好奇,“你今天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

蕭天淩沉吟。

因為,我想對你好,用你喜歡的方式。

片刻後道:“因為,我自作主張,一次又一次傷害到你。”

聽到這話,晏梨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蕭天淩,一度有些懷疑面前這個人是不是假冒的。這麽想着,手已經不由自主地伸出去。

她手碰到自己的臉的時候,蕭天淩後背僵直,不過很快明白過來她是在幹什麽,眸光沉下來。

晏梨在他臉上摸了摸,又搓了搓,不經意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那雙眼深邃得仿佛能将人吸進去,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像是火星落在手背上,飛快縮回手。

氣氛有些尴尬。

“你想不想出去騎馬?”蕭天淩出聲。

記得她以前說過想要晚上騎馬去城外,點堆篝火,喝酒吃肉,喝到醉然後回來倒頭就睡。可是那個時候,他只是一個皇子,一個不能行差踏錯的皇子。

“騎馬?”晏梨瞪大眼。

“要去嗎?”

“現在?”

“以前沒有辦法,但是現在我可以帶你去。”

晏梨聲調拔高,“可以什麽?你身上的傷剛剛好點,怎麽能去騎馬?”

蕭天淩沉默下來。

見他低落下來,晏梨發現自己有點兇,語氣緩下來,“我的意思是,你的傷還要好好養着,不然以後會落下病根的。”

“嗯。”蕭天淩輕應一聲。

垂眸。

失去記憶的她,就像是一面鏡子,清楚地照出他做錯過的事。

光是重逢之後,那個時候,沁寧跟老九都勸他,不要太操之過急。可是那個時候,他陷在失而複得的巨大欣喜跟恐懼裏,滿腦子想的就是怎麽把人牢牢留在自己身邊。

死裏逃生,說起來短短四個字……他明明見過她身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卻連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說過。

如果在淮州見到,他可以多一點耐心,不會因為林驚塵的存在惶惶不安,會不會後面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或者至少,那天她問起他的時候,不至于啞口無言,說不出一句話。

良久之後,開口,“其實,我今天來,是有話想跟你說。”

蕭天淩看着斜對面桌上上放在白瓷盤子裏的糖葫蘆。

“帶你回來,不是一時興起。讓你住在宮中,也不是一時興起。想讓晏煦帶你走……更不是一時興起。”

“你說占有欲跟習慣,跟喜歡不一樣。我想了很久,我想讓你待在我身邊,我也習慣你在我身邊。看不見你的時候會想見你,如果見不到就會更想見你。這應該就是你說的占有欲跟習慣。可是,這些都只有面對你的時候才有。”

一頓,“所以我想,我是,非你不可。”

心忐忑得幾乎快要從胸口跳出來,等她的回答,一等再等,身側一直沒有動靜。

緩緩回頭,看到靠在迎枕睡着的人,蕭天淩先是一怔,而後忍不住淺笑。

一陣窸窣聲,起身将軟塌上的小幾挪開,蹲下,單手幫她脫下鞋子,手往她頸後伸想讓她躺下來,卻不料剛碰到她,人就醒了。

蕭天淩動作頓住。

不過雖然她睜開眼,但是人似乎并沒有清醒,看了他一眼,自己乖乖往下挪,躺好,又睡過去。

蕭天淩輕手輕腳幫她蓋好被子。

連個凳子都沒搬,坐在軟塌邊的腳踏上,靜靜看她睡覺的樣子。

只有睡着的時候,她回到自己身邊的這種感覺才會真實起來。

更深露重。

街上遠遠傳來打更的聲音,朔風站在門口低聲道:“皇上,四更了,該回宮了。”

蕭天淩目光舍不得挪開,深深看了眼睡夢中的人,不由自主地湊近。她像是被擾了清夢,不悅皺眉,蕭天淩驀然屏住呼吸,再往前,小心翼翼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四更的街上,空無一人。

只有天上一輪朦胧孤月,月光溫柔灑下,将人身影拉得長長的。

朔風看向走在前面的人。

這來回折騰,又一夜沒睡,為了盡可能少牽扯到傷口,走路明顯深一腳淺一腳。

他們走得很慢,可還是能聽見前面的人偶爾忍痛倒吸氣的聲音。

但即使如此,朔風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

這樣,光是看背影,都知道他很高興。

不過不是所有人都這麽高興。

晏煦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結果發現自己被幾口迷藥撂倒的時候,氣成球,怒掀桌。

“姓蕭的,你個卑鄙小人!!!”

朝着晏梨的住處狂奔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争取明天,如果寫不完會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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