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九裏香篇
錦郎,你傾盡此生換我自由。
殊不知,花前月下少了你,我寧做一株九裏香。
九裏香,是醉夢樓徐媽媽替我取的名字。她說我人如此花,株姿優美,面容秀麗,芬香醉人。
是了,自我從娘胎出來,身上便散發一股濃郁的體香。村裏人當我是怪物,爹娘逼不得已将我遺棄在醉夢樓門口。
像我這種身懷異香的人,徐媽媽是不會讓我接客的,她只會花心血授我舞藝。
香,足以傳遍幾個閣房,沒有人能親近我一炷香的時間。
或許,爹娘當初将我遺棄在醉夢樓,也是想着只有煙花之地才能令我不受異眼相待。
是臘冬,雨雪霏霏,人影凄凄,刺骨的寒風阻擋不了公子尋歡酗樂的腳步。
初見他,瘦骨嶙嶙,步履瞞姍,刺骨的寒風将他的臉頰凍得紫紅滿頭銀雪。
我倚在閣房的窗榄上,垂眼靜望落魄的他。只見他抱着一把破爛的琴,坐在醉夢樓旁互搓紅腫的雙手。這個抱琴的倥偬乞丐,似乎在哪兒見過他?
倏爾,我恍然大悟,想起他就是幾日前我曾施舍過的乞丐!可是,他這是在作甚?徐媽媽最讨厭滿身邋遢的乞丐了,這要是被她看見了,定少不了一頓毒打。
正當我想叫他快走時,耳邊卻傳來了悠悠動聽的琴聲……是他!這個乞丐竟能彈出如此動聽的琴聲!
琴聲宛如流水,似悲似喜,如泣如訴,令人聽了有種思鄉念故的感覺。
徐媽媽是個愛才之人,像他這等琴聲勝過樓裏任何姑娘的人,試問老鸨怎能不将他攬入醉夢樓呢?
意料之中,徐媽媽将他取名為錦葵,耐寒耐旱,命力勢強的錦葵花像極了他。
徐媽媽很看重他的琴藝,命人将他梳洗一番,次日便成為了醉夢樓的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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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雨雪停了,樓裏的生意自然就日升月恒了。姑娘們都在招呼客人,徐媽媽喚工匠定做了一副楠木琴,見我閑來無事,便命我将琴拿給他。
我抱着古琴,伫立在他面前,歪頭看着眼前這位清瘦且又不失神采的男子。
原來,他除了身子薄弱了點,面相還是極佳的,想必這也是當初徐媽媽收留他的原因之一吧?
錦葵擡頭微怔,繼而雙手接過古琴,頗有禮數地講:“如此,便多謝香兒了。”
香兒?我捂嘴撲哧一笑,他倒也不生疏,初次會面便喚我小名。這麽親昵俗氣的稱呼,我倒是頭回聽見。
見他臉色有些疑惑,我連忙将笑意收斂,欲要開口,就聽見他淡淡的聲音:“若不嫌棄,進屋坐會兒吧?”
我驚愣,忙不疊地說:“不不,我待會就走,不然我身上的香會熏暈你。”
“無妨。”錦葵溫潤一笑,轉身将琴放在桌案上,自顧地拿起茶壺倒了兩杯茶。
他竟然說無妨?我滿心驚喜,神差鬼使地走到他面前,定定地望着他,想要看看他的神色是否有勉強之意。
他擡頭看我,将茶遞到我手裏,對上我熾熱的眼神顯得有些趔趄。
我從他深邃的眼眸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那是一個水靈不失秀麗的女子。
驀然回神,我驚慌失措的将杯中茶一飲而盡,忸怩不安的擡步跄踉離開此地。以至于,沒有看到身後的他滿目漣漪。
錦葵絕妙的琴聲吸引了許多賞樂才子,方才幾日,他的名聲便傳遍了全城。閣裏的姑娘,極其喜歡這位脾性溫潤淡雅的琴師,有些許大膽的姑娘暗地裏還對他暗投芳心。
其實,姑娘們都知道,醉夢樓內院是不允許男女相愛的。如被發現,閣規伺候!
閣裏有幾名姐姐的舞藝出衆,時常能和他沉醉在琴舞中。然而,我并不怕閣規,為了能見到他,每日不停地練舞,只有舞到極致才能和他合琴翩舞。
也許上天還是眷顧我的,徐媽媽終于安排我和他一起琴舞。
琴歇,舞畢,一曲終。
不過須臾,臺下掌聲吆喝聲綿綿不絕,我對他相視一笑。
“錦公子,你的琴聲很好聽。”我笑說,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誇贊他了。
而他,仍舊是一派溫雅,總是回應我一句:“香兒的舞姿也很美。”
每每這時,我們便沒有下文了。
我趁着臺下熱鬧的氣氛,靠近他身旁,正想開口問。恰巧這時錦葵也擡起頭,抿唇問:“徐媽媽今晚在東閣為我設宴,香兒可會來?”
“設宴?”我雙眸露出驚喜之色,繼而回想起往日的宴會,苦笑道:“我就不去了,影響了大家的食欲可不好。”
香,對于我來說,只是羞辱。
他微微皺眉,随即了然。
“也罷!”他略帶惋惜的語氣,眸光閃爍,又道:“對了,你會繡香囊嗎?”
“會,你……要嗎?”我歪頭問道。
錦葵搖頭:“算了,戌時你來我房裏一趟吧!”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應好,心裏卻無比羨慕姑娘們和他共宴一頓。記得以前有一次,柳姐姐奪了花魁設宴,她帶着我去參宴,結果大家因受不了香氣不歡而散。至此以後,徐媽媽再也不許我參宴了。
夜闌,銅鏡熒熒照佳人。
我梳鬓插簪将三千青絲挽起,輕抿唇脂,換了一身鵝黃色衣裳,手裏攥着一個繡了半天的香囊。到了戌時,怕他前去赴宴,便滿心欣喜地匆匆去找他。
我捋順鬓前的發絲,輕輕叩門。
沒回應?難道他不在房內?我疑惑地想,加重力道叩門,但裏面還是一片寂靜。
倏爾,耳邊傳來幾個粗重的腳步聲和叨念聲,正在嗒嗒的往這邊走來。聽聲音,好像是徐媽媽……
糟了,她怎麽來了!醉夢樓規定除了出演以外,沒有她的允許是不準單獨會面的。
我欲要擡步離去,房門卻突然打開,一只強而有力的臂膀攬住我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我帶入了房間,房門迅速緊閉。
“你……”我驚訝的望着眼前男子,剛要開口卻被他捂住了嘴。
“別說話。”錦葵輕聲道,拉着我躲在屏風後面,小聲道:“待着別動,我去應付徐媽媽。”
我眨了眨眼,滿臉驚愕還沒反應過來,房外便傳來徐媽媽尖銳的聲音。
錦葵朝我點頭,示意我別出聲,自己卻彎着身子邊咳邊走。打開房門,我聽見他沙啞的聲音:“徐媽媽,我感染了點風寒,咳咳,今晚恐怕要掃大家的興了。”
透過罅隙,我隐約地看見徐媽媽用席絹半捂嘴唇,像是怕被傳染。
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麽,竟讓徐媽媽順了他的意。
聽見腳步聲離去,我摁住砰砰直跳的胸口,松了口氣,從屏風走出來。
錦葵将門關上,理了理衣衫,面帶歉意道:“抱歉,失禮了。你敲門時,我還在更衣。”
“沒關系。你沒事吧?怎會突然就身感風寒了呢?”我蹙眉問。
他愣怔地看着我,突然忍俊不禁笑了。清了清嗓子,俯身湊近我耳邊道:“無寒怎能騙過徐媽媽。”
溫熱的氣息蔓延在我耳邊,緋紅倏間爬上了臉頰,我縮了縮脖子,被他滑稽的神情逗笑了。
隔着衣裳他拉住我的手,帶我來到內房,揚手掀開桌上的輕紗,滿桌好菜和糕點頓時呈現在我眼前!
原來,他為的就是讓我不被遺下,特地冒病欺騙了徐媽媽。
“錦公子,為何要這樣做?”我熱淚盈眶望着他。第一次有人這般待我好,不嫌棄我身上的香。
錦葵笑而不語,拿起我的右手,奪過我手中的香囊,抿唇問:“你又為何要這麽做?”
“我……是你想要香囊的。”我低首,臉頰滾燙不敢與他對視。
聞言,他露出滿意神色,慢慢俯首湊近我唇邊。我屏住呼吸,直愣愣地望着眼前這張清秀的臉,整個人仿佛被他定住了。
閉眼,等着紅唇上的輕觸。然而,他卻只是埋在我頸窩中,沉醉道:“香兒,連我都能嗅到的芳香,何止是九裏香。”
睜眼,我的臉色遽然冷下來,一把推開他。
錦葵退後一步,慚愧道:“實不相瞞,我的嗅覺早已被寒霜厲風凍壞了,除非是濃郁的香。”
“是嗎?”我歪頭笑看他,淚水不争氣地蜿蜒流落。
原來,不是他特別,而是因為他根本聞不到。
許是我的笑令他不安,他急忙替我拭去眼淚,解釋道:“香兒,我不是有意瞞你,一開始我并不知道你身懷異香,直至前日才在姑娘們嘴裏得知此事。”
望着他認真的神情,懷中的暗香,我選擇了相信。唇齒微啓,自私的将到嘴邊的話壓入心底。甚至,還心生一種想要跟他逃離醉夢樓的沖動。
這一晚,我嘗盡了世間最美味的飯菜,聽見了最動聽的情話。
錦葵告訴我,他本是鄰國皇宮的琴師,城池盡毀,與親人分散,無奈之下,只好逃到了這兒。賣身醉夢樓,一來是想得到更多親人的消息,二來是為報當日恩情而來。
徹夜未眠,腦海裏全是錦葵的俊容。
幸好,我身懷異香,如此才能避免接客。但是,錦葵是琴師,亦是面首。我害怕他名聲遠振,徐媽媽會命他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