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山之石
? 且說李長栓進了嚴嵩府邸,每日只兢兢業業小心謹慎地埋頭幹活,平日裏也只是在瓦廊和睡覺的大通鋪之間走動,并不敢高聲喧嘩,更不敢多走出那一步,唯恐落得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這原來卻有一段來歷。剛進府時,工匠們大半都是裹脅而來,若說是城裏的工匠們,哪個不知道嚴世藩的斑斑劣跡,哪個不知道嚴嵩的手段威嚴?抽選上是命,來的只恐不能全身而退,必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怎麽可能惹是生非,嫌自己小命太長?
到是那抽調自外縣的工匠們,平日裏雖聞得風聲,卻只當茶餘飯後的談資,每日裏不拘細行慣了,往日裏幹活時赤着膀子,嘴裏只管吆三喝四,說着些不幹不淨的葷段子。有時能見着主家的姑娘媳婦,都要上前調笑幾句。
工匠們倒也不是那種壞胚子,只是一幫子大男人整天除了幹活實在沒什麽樂子,順嘴說幾句誰也不放在心上罷了。若是碰着腼腆的,臊了面子只側身避了;碰着潑辣些的,眼睛一瞪上來便罵,倒招來好一通笑。
農戶家便是這樣,左鄰右舍擡頭不見低頭見,哪有什麽男女大防。且說這些工匠們自從被抽調上進了府中,開頭還敬畏相府威嚴,不敢露了本性。等過的幾日發現除了監工脾氣躁一點,其他倒也沒什麽,尤其是每日的夥食兩素一葷,白花花的大米飯管飽,天天的菜式都不重樣的。還有瓦廊旁邊擺着幾口大缸,每天喝水洗澡絕對綽綽有餘。
說到這幾口大缸,李長栓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這兩三個月來,他認識了不少一起幹活的人,也不都是泥瓦匠,也有一些是木匠。這木匠裏面,有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頭,有一手好本事。在房屋架梁的時候,不用測算,只讓他在屋子裏走上一圈,就知道哪個地方架主梁,哪個地方放橫梁。
記得當時,在明堂裏就放着一根好木材是要做主梁的。這是一根什麽樣的木材呢,說起來李長栓至今還記得那些木匠們難以置信的表情,那是整整十個人合抱寬度的金絲楠木。如果讓李彩鳳看到,定然是嘴巴張的能吞下個雞蛋。這種樹木,在明清之後已然絕跡,只有人工培育的桢楠,一直充斥于市場,往往被當成金絲楠木。
李長栓不懂木材,但是他隔着兩座起居室,都輕易聞到了主殿裏這塊木頭散發出的香味。
在後世的《紅樓夢》裏記載,這種金絲楠木“色如槟榔,香若檀麝,敲之如金玉,水不能浸,蟻不能穴”。這種木材的珍稀程度不是短短幾句話能說明白的,所以歷來是皇家貢品,只能在川蜀覓到蹤跡。李長栓當時在明堂背光處,看到了每一個人臉上的震驚,恐懼,癡迷,貪婪,甚至迷惘,只除了一位。
就是這位他至今還不知道姓名的老頭,他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從那以後李長栓心裏就埋了事,他不想知道金絲楠木價值幾何,也不想知道木頭來自何方,怎麽運送過來的。他每天閑下來的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望望老頭幹活的地方,自己也不知道看的是什麽,也許是想看看老頭臉上的表情吧。
後來沒過幾天,監工帶着幾個小厮,把幾個水缸擺在了瓦廊前。那水缸就是為了方便工匠們喝水的。李長栓就在這口缸前看到了老頭第一次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缸前只有李長栓,老頭,還有另外兩個工匠。老頭第一眼也沒有什麽,可當他的水壺碰到了缸壁時,水缸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刮刺聲。然後,老頭忽然像從夢中驚醒了一樣,稀疏的眉尾一下子高高翹了起來,他突然伸出了雙手,摸向水缸裏。李長栓和兩個工匠在旁邊看了很久,直到一個工匠忍不住道:“我說老爺子,您這是掏什麽寶貝呢?這水還能不能喝了?”老頭才緩緩把手收回來。
李長栓再看向他的臉,發現那種奇怪的表情已經埋藏在了褶皺和老年斑裏,很多年後,他忽然明白了,這個表情,叫痛惜。
不過那也是很長時間後的事情了。
如今李長栓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為另一件事。剛進府的時候,有專人來給他們講規矩。條條框框的,李長栓腦子笨,沒記清楚。但是記得妹子的囑咐,不能随意走動,不能亂說話,直等到工期到了,結算了銀錢趕緊回家。但是別人就沒當回事,比方說,胡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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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胡子頭,李長栓心裏還是一哆嗦。他不明白,為什麽胡子頭能走到內苑去,而且還喝了酒沖撞了女眷?當然,這是嚴管家給的說法。當他和其他工匠被壓着跪在地上,頭埋到泥巴裏,聽到的是嚴管家尖銳的訓罵聲,帶着一種不屑一顧的蔑視。
然後,他看到了胡子頭血紅的雙眼 。被五花大綁的身軀仍在奮力掙紮着,腳尖在地上磨出了長長的一道痕跡。這痕跡,好像磨在了他的心上一般,和着恐懼讓他忽然心甘情願地把頭抵在了泥巴裏。
待胡子頭被拖了出去,李長栓再聽嚴管家的訓話時,他發現自己忽然可以很清楚地記住他說的每一句話。而通向內苑的那條道,從來沒有被封過,但是再沒有人有勇氣,擡頭望一望那個方向。
而胡子頭,在那天晚上之後,再沒有人提過他的名字了。
別人不知道的是,胡子頭對酒過敏。他雖然吹噓自己逢三過五多麽厲害,但是一喝酒就起疹子的毛病瞞不過睡在他旁邊的李長栓。只一口高粱酒,李長栓喝了兩壇子楞沒喝出味道的高粱酒,就讓胡子頭起了一晚上疹子,痛癢難捱。
所以,那天李長栓再沒有勇氣看第二眼了,因為胡子頭的背上光溜溜的,一個小疙瘩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