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巷無服馬

? 就算袁德懋緊趕慢趕,到京城腳下天也已經黑了。永定門早都關上了,官道上往來竟無一個行人。

城頭上站着幾個守衛,個個衣冠不整颠三倒四,一張嘴就是沖天的酒氣,隔那麽遠都能聞到。袁德懋心中微哂,就憑這酸澀的酒糟的味道,估計也不是什麽好酒。

在□□朱元璋時期,守衛皇城的是府軍中衛。一共有十二個中衛,每衛近六千人,每日“題號”、“巡邏”、“登記”、“打更”井井有條,沒有絲毫差錯。

後來到了成祖永樂年間,府軍中衛被成祖歸到三大營打仗去了;守衛皇城的職責就交給了錦衣衛下轄的騰骧衛。人員雖然剪裁了,但是更加精練;趕上元旦、冬至或其他重要節日,三千人全體都要值班,其他時候則是輪流值班。

自從土木堡後,三大營全都敗光了,京營愈發的腐敗。成化時期的兵部尚書馬文升就曾經上奏折,說守門的士兵羸弱的連盔甲都穿不了,希望能重新挑選;武宗寵臣江彬讓九邊騎兵進京,更是弄得一塌糊塗。

如果袁德懋再多活個四五十年,他就會知道明末著名的“梃擊案”怎麽發生的了——一個瘋瘋癫癫的罪犯,竟然能手持大棒徑直入內宮行兇,可見外城和內城的保衛制度差成什麽樣子了。

就像現在,城上的守軍将領估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而手下人多半是些地痞無賴。軍營已經爛到骨子裏了,要改革估計就要動兵制;而兵制這個問題,是娘胎裏帶來的頑症,不醫的傷筋動骨,是不會好的。

袁德懋行走天下這麽多年,趨利避害的本事見長,自然不會上前和這些喝醉酒的軍士們理論。把馬車拉出官道,袁德懋從行囊裏翻出厚實的棉衣,棉衣裏面還藏着小半壺酒和幾個蔥花大餅,這便能湊活一個晚上,挨到第二日開城門。

袁德懋心裏細細推敲着即将要面見皇帝的說辭,他本是個極聰明的,肚裏又藏着真本事,本來不應該發愁;但事有萬一,要是皇帝問到兩位皇子的事情,這可不是打個哈哈就能應付過去的了 。

而且當今聖上本就多疑,一句話說不對可能就會招來滅頂之災。他記得陸炳曾對自己說過,陛下說起話來,正話要反着聽,反話要正着聽;該聽的聽,不該聽的不要聽;有時候一句話裏聽一個字就夠了,有時候要從一個字裏聽一句話出來;聽的懂得裝成聽不懂,聽不懂的記下來回去慢慢想。

袁德懋忽然覺得自己像在說繞口令,他心中不無惡意地想着,那些伺候陛下的公公們每日該活得有多艱難啊,怪不得到了陛下面前,只要學會磕頭就行了。

他剛悶了一口酒,忽然聽到遠處官道傳來了馬蹄聲。袁德懋有點奇怪,把頭探出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馬屁股後面趕車的人——是東廠的番子!

為何能一眼就看出是東廠的人,只需看他們穿的服飾就行。這四五輛馬車走得晃晃悠悠,趕車的人戴着尖尖的白帽子,就像索命的白無常一樣;身上倒不是白色,有的穿藍色,有的穿灰色的短褐;足下卻是一雙白皮靴,尤其是身上還系着婦女才系的絲縧,看着倒是可笑的緊。

這就是東廠番子們的标志服裝了。原本原本東廠的番役是由錦衣衛撥給,而東廠的掌邢千戶更是由錦衣衛的千戶擔任,只是如今自二十九年俺答犯京後,大都督覺得邊境缺人,情報不力,把京中得用的手下派到大同宣府一帶去了,東廠的那群閹人瞅着有空隙可鑽,便收了錦衣衛的飛魚服,重新換上了東廠的白帽子。

卻見城門上的守軍們一見到這幾輛馬車,登時酒醒了大半。前頭一個番子跳下車來,左手握着腰牌,右手舉着燈籠湊近腰牌,那些軍士們便再不問,順順當當把城門打開了。

打開城門的軍士正要湊上去寒暄,寂靜的夜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昂揚的鷹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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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德懋眼睛一亮,這是錦衣衛傳遞信號的方式,聽這聲音,也離得不遠。他再仔細一聽,鷹鳴聲三長兩短,竟然是大都督來了!

錦衣衛的聯絡方式五花八門,因地制宜。袁德懋就曾見過閩浙那邊的同袍吸進煙草,吐出的煙霧能化成各種形狀。而錦衣衛安插在漕幫的密探更是了不得,甚至能訓練出魚來傳遞信息。

但是這種鷹鳴三長兩短的聲音,只有大都督出行的時候,才會用來聯絡故人。

真有意思,看來今天倒有好戲看了。

果然,那群東廠的番子頓時抖如篩糠,紛紛跪地不起。原來嘉靖帝鑒于武宗朝大太監劉瑾舊事,甫一即位,就對內宦和東廠嚴加約束,根本不讓他們有參與政事的機會;而嘉靖帝素來愛重錦衣衛大都督陸炳,東廠不僅沒有往日的威風,有時候甚至還要歸陸炳統轄,時常受些錦衣衛的閑氣。

陸炳陸大都督的威名真不是說笑的,眼睛只輕輕一瞟,守門的軍士們磕頭如搗蒜,根本不敢多辯解一句,自己喝了酒又收了東廠的好處,私開城門,可是大罪。

奇怪的是,陸炳黝黑的面容在燈火的照映下反倒是春風拂面一般和煦,他收住手中的缰繩,早有慣會察言觀色的番子一溜煙小跑過來,順順當當伏在地上給他當馬凳。

陸炳下了馬,領頭的番子慌得直叫祖宗爺,從馬車裏提出一桶水來,打開蓋子讓他看:“這玉泉山的泉水是陛下每日修道都離不得的,小的們今日去西郊取水沒看時辰,驚擾了祖宗爺,還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小的們這遭吧。”

陸炳的目光根本沒有看他,只在最後一輛馬車的車帳上微微停留了一瞬,笑道:“你們還不值得本都督深夜走一遭,”看到向他走來的袁德懋,又笑道:“兩月未見,先生別來無恙乎?”

袁德懋沒好氣地說:“別整這些酸詞了,趕緊給我個暖爐子,牙都要凍掉了。”

陸炳哈哈大笑,身後的侍衛把早都備好的馬車牽過來,親自扶了袁德懋上車,自己也跳上了車。

陸炳從馬車裏探出頭來,對跪的最近的一名軍士說:“時令啊,你父親把你放在錦衣衛裏,你就學了這些,真替你臊得慌啊。”

那名軍士忽然擡起頭來,眼仁已然紅了:“陸叔叔,騰骧衛是給陛下看大門的,小子真心不知道能學到什麽。求求您……”

車簾子已經放下了,裏面傳來陸炳嘆息的聲音:“真是枉費了成國公的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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