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洵美且異

? 兩個人攜手進了陸府,陸炳的老妻早已整治好了一桌酒菜,還煨了一壺好酒,擺在沉香木小案幾上。

袁德懋忙上前敘禮,陸炳的老妻與他略寒暄兩句,讓叔叔慢用,便拾趣地退入後宅了。

說起來,老妻是陸炳在安陸時,家裏早早訂下的親事。後來陸炳随興王世子去京城,搖身一變已是炙手可熱的貴人。可陸炳沒忘本,不僅把妻子從安陸老家接回來,還堂堂正正為老妻請了诰命。

雖然陸炳後來也斷斷續續納了□□房姿色可人的小妾,可是從來沒有為此下過老妻的臉面,後宅一應事情都讓老妻做主,自己從不問一句;更難得的是家中唯二的兩個兒子都是老妻所出,是故內宅和睦,少有陰私。

說起來,陸炳這個正頭夫人,倒頗有些手段;而這手段,也頗有些趣味。原來,陸夫人最愛有才華的讀書人,曾重金購得唐寅十三幅山水畫,日日懸挂于內堂,觀賞贊嘆不已;又深恨自己不為男兒身,不能建功立業于廟堂之上。

待發覺家中美妾都是識文解字,甚至吟詩作對也不在話下之後,陸夫人大喜,從書市中購得歷年翰林學士的時文選本,甚至中試應試之書,讓侍妾們學做八股文。

天長日久的,侍妾們倒能慢慢揣摩出點意思來;陸夫人又恐她們學藝不精,專門從山東孔家請了一位守着望門寡的婦人來,日日悉心教導。

待到兩三年後,侍妾們制藝已經純熟,陸夫人便在每月初一設下宴會,從四書中取題,令侍妾們當場破題做文,名曰“大比”。

限時考試完成後,陸夫人從中簡拔出前三名來,仿照國家取士之法,呼為“狀元”、“榜眼”、“探花”,只不過前頭都要加個女字。

這前三名賞賜十分厚重,陸夫人可不惜金珠寶貝、錦衣華服;只愛其才,通通賞賜了。妾侍們也自以為榮,每日都以“學士”相稱。

這倒是京城難得的佳話了。國朝自正統後,武力日衰,文章日盛,士大夫們頗以文自專。而本朝□□鐵律,官員不得嫖妓,缺少有文化的官員們的熏陶,竟使青樓紅苑的水平日日降低,別說才女了,就是找幾個粗通翰墨的女子出來,倒也難尋。

當然,這是不能把蘇杭之地算進去的。那裏是有名的紅粉地、銷金窟,聲色娛樂的場所,是不能和京城這樣的首善之區相提并論的。

且說這陸炳的九個妾,加上九個侍婢,號稱“十八學士”,每日舞文弄墨,連說話都與旁人家不同。

比如說,一個侍妾呼喚另一個侍妾時,就說:“陳王有宴,陸郎懷橘否?”這就是說夫人要舉辦宴會了,趕緊去吃啊,吃不了兜着走都可以啊。另一個侍妾一聽急了,大呼道:“某在斯,某在斯!”就是說我在這裏啊,也是一個很有名的典故。

陸炳家裏“十八學士”的美談甚至都驚動了修玄的嘉靖帝,他甚至還饒有興致地讓黃錦到街市上買了她們做的時文——這是陸夫人将她們每次“大比”後獲得前三名的文章收集好後刊印出來的,一印出來就賣的脫銷了,聽說官員們人手一本,沒讀過的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風流人物。

所有人都啧啧稱奇,只因這手中的文章起承轉合不僅格式無誤,而且還頗有幾分見地。比如說在這篇“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文章裏,這個女作者一開始就先大大頌揚了當今陛下的英明,“手握乾綱,垂拱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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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寫出來的句子。人家皇帝三十年不上朝,不是為了修道,而是“垂拱而治”的體現;而皇帝看似什麽都不管,其實“手握乾綱”,北禦鞑靼,南擊倭寇,該幹的一件沒少。

馬屁拍完了,這位女作者又提出一個問題。昔日北宋宰相王安石提出“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方法,怎麽北宋最後還是滅亡了呢?自己細細思考後發現,原來王安石是“壞了祖宗成法”。

那麽,如何在不破壞祖宗成法的前提下,使國用充足呢?她提出一要“開源”——就是廣開耕地,鼓勵農民們探索發現更多未耕的荒山土地;二要“節流”,她提出,在中國和藩屬國的朝貢中,中國“所獲甚少,所失甚大”,每有朝貢,“中國十倍與之,亦嘗有冒使節而隙中國利者”。而在西南土族和西藏這些地方,土司各自為政,如果國家能打通商路,将蘇杭滞銷的絲綢瓷器運往這些地方,“所獲之利,何止百倍?”

這樣的文章,竟然是一名女子寫出來的;這樣的見解,竟然是一個以色侍人的妾侍提出的,怎能不讓那些士大夫們且贊且愧呢?

聽說蜀就連中第一才女,如今随丈夫楊慎發配雲南的黃氏看了這篇文章後,都贊嘆良久,說:“吾不如也。”而嚴世藩在得到這本時文冊後,竟然數日不去內帷厮混了,要不是陸炳家中的“十八學士”名聲太大,他都恨不得直接問陸炳讨要了。

甚至連宮中的沈貴妃都向皇帝讨要了谕旨,請陸夫人帶着妾侍們進宮來。後來沈貴妃親自命題,妾侍們果然文不加點一揮而就,三炷香內就完成了策論,而且文采頗為可觀。

從此“十八學士”文名愈盛,陸夫人每次交際,都愛帶上幾個學士,也有幾家子偷偷跟着學的,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鬧出了幾個笑話來,陸夫人反而更加如魚得水逍遙自在了。

閑話休提。且說陸炳和袁德懋兩個推杯換盞,不一會袁德懋就醉的昏沉沉的了。

他一口悶幹杯中的酒,拿起酒壺還想再倒,卻被陸炳按住了。

袁德懋大舌頭已經說不清話了:“你以為我喝醉了嗎?我請,我清醒着呢。我,我告訴你,我遇到了一個有大造化的人,大造化,懂嗎?”

陸炳不動聲色地看着他:“怎麽個有造化法?”

袁德懋聲音漸漸低下去:“金鳳盤龍的命格,将來要母儀天下的,”說着把頭埋到了寬大的袍袖裏,含含混混地說:“比宮裏那幾個都有福……”

陸炳的臉色忽明忽暗,手一伸,卻把一只酒杯給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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