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金杯共飲

? 徐階整個身體蜷縮在太師椅上,身上蓋了一件狐裘——盡管周圍有兩個火盆,他依然感到止不住地寒意。

一點點小星火忽明忽暗地閃爍了許久,坐在對面的張居正才艱難地開了口,打破了這沉默已久的氣氛:“老師,您也許是多心了。嚴世蕃不敢對付您的……”

“不敢?”徐階霍然睜開眼睛,那兩束懾人的目光逼得張居正唯唯低下了頭。

“他還有什麽不敢的?你全都忘了曾銑怎麽死的,楊繼盛怎麽死的,”說着徐階自己倒桀桀笑起來,“我的老師,你的師祖夏貴溪,至今連個衣冠冢都沒有!”

“老夫做了十幾年縮頭烏龜,嚴惟中指西,我從不向東。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徐階緊緊捏着椅子扶手,“沒想到還是逃脫不了被清算的命。”

張居正還是不肯相信,難道僅憑徐苓過年回娘家的那幾句摸不着頭腦的話,就草木皆兵不成?

徐階看着他還是不開悟,心下喟嘆,知道他還需磨砺一番,方慢悠悠的點到:“你經史一向不錯,可還記得‘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的故事?”

張居正在翰林院呆了五六年,每日與經史為伴,怎會不知國朝這個著名的故事?

太祖用金杯乘了美酒,賜予一位大臣,告訴他“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意思是你今天還有酒喝,但是總有一天會死在我手裏。後來這位大臣果然因事連坐而死。

張居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您的意思是,嚴世蕃送了大小姐回來,就是明晃晃的告訴您,他要對您動手了?他哪有這麽嚣張……”說罷又覺着自己詞不達意,道:“他如果要對付您,何必多此一舉告訴您呢?”

徐階沉聲道:“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什麽也阻止不了他。”

張居正一下子啞口無言,他知道,嚴世蕃有這個能耐。

徐階渾身抽不出一點精神來。

他混跡官場多年養成的直覺,一向敏銳,從無差錯。以前他能靠着精明的頭腦搶先直覺發現端倪,可這一次,直覺告訴他危險已經逼仄了,他卻束手無策。

“這幾年來,老夫一直在等待時機。嘉靖三十一年好不容易讓老夫摸到了一個機會,挑撥仇鸾和嚴惟中失和,可沒想到陸炳卻站在了他那邊。老夫就知道,無論嚴惟中嚴世蕃做錯了多少事,殺了多少人,只要帝心仍在,就沒人動得了他們。”

到底是着了痕跡啊,估計是從那時候他們就對我有了戒心吧,徐階在心底暗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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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又道:“老夫如今是半步也退不得了。老夫走到今天,自己都覺得不容易。都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可我要是再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哪!”說着從椅子上站起來,也不管身上的狐裘掉落在地上:“老夫這麽多年來不知保全了多少直臣義士,可依舊罵名不斷,說我是泥塑閣老,伴食中書。可老夫要是不在這個位置上,不知道天下是否真成了嚴家的一言堂。”

張居正走上去撿起了狐裘,拍了拍又給老師披上,道:“嚴氏父子正在慢慢消磨掉陛下的耐心,他們離死路不遠了,而世人總有一天會明白老師的苦心的。只是老師,學生還是不敢相信嚴世蕃會這樣明目張膽……”

“苓兒性子怯懦,但自小養在她祖母膝下,眼力見識還是有的,”徐階疲憊地揉了揉眉頭:“不然當初也不會讓她進嚴府。她都能聞風知意,老夫怎麽會感覺不到風雨欲來?”

而且豈止是風雨欲來,前方的路徐階已經看不清了。

不知道對方的套數,自己的底牌卻少得可憐。徐階想到這裏已經是滿頭見汗,他知道,嚴氏父子之所以容得下他的存在,是因為這些年他僞裝的太成功了,有時候甚至都騙過了自己。如果有一天對方看自己不順眼了,他只能像皮影戲上的傀儡一般身不由己黯然下臺。

是啊,連百官之師的首輔都能被成功扳下,自己在他們眼裏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小角色罷了。就算自己能拼盡全力保住自己的身後名,可這麽多年來他默默提拔起來的一群同年、同門和學生,就失去了自己的庇護,赤裸裸的展現在對手的眼皮下了。

看着眼前目若朗星長身玉立的張居正,徐階飄遠了的思緒又慢慢收攏回來。這是自己最鐘愛的學生,自己在他身上看到了大明未來的希望——別人也就罷了,可他的仕途絕不能就這樣葬送了!

徐階用手扶了扶張居正的冠帽,慈愛地看着他:“三年前,你告了病假,回到江陵休養,為師一直沒有問你沿途所見,各地風物如何?”

張居正的脊背一下子繃緊了,盯着窗棂上的樹影,半晌才抿着嘴道:“田賦不均,貧民失業,苦于兼并;各地流民失所,衣食無落,至有父母賣兒鬻女,慘嚎聲聞于道。”

徐階的眼睛閉了一會就睜開了,他已經不是三十年前痛斥時弊的熱血青年了,三十年的政治生活早都把他的心打磨成了一塊石頭。

“叔大啊,國事爛成這個樣子,你我現在都沒有辦法,唯一能做的是保全你自己。你的命可比我這把老骨頭貴重多了。為師甚至都能想象二十年之後你在內閣呼風喚雨的樣子,”徐階的精神一下子就提起了,眼裏的期望使得他的眸子看起來熠熠生輝:“老夫不會看錯的,你的才華,總有一天會顯現于人;你的抱負,總有一天會實現的。執事而為,執事而為吧!只要能熬過最黑暗的日子,你就可以大鵬展翅了。”

“三年前學生不理解您的苦心,可現在學生已經知道您的苦衷了;學生歷盡疾苦,更堅定要掃清積弊改革現狀,學生回來是為您分憂的……”張居正艱難地說道。

徐階忍不住笑了:“哈哈哈哈,暫時還輪不上你為我分憂。內閣是老家夥們的天下,你就好好看着我們這把老骨頭是怎麽翻雲覆雨玩弄權術的吧。你什麽時候能在雲波詭谲的局勢裏得逞所願而且片葉不沾身,為師也就徹底放心了,”徐階頓了頓,又道:“但現在,你必須聽我的話,再次告病假,離開這京城,離開這是非之地。”

張居正不由驚訝道:“老師,難道如今這局勢已經緊張如斯了嗎?”

徐階這次沒有應他,回答他的是屋外“轟隆隆”的一聲巨響。

冬雷!徐階和張居正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驚訝無比的神色。看着窗外翻滾的烏雲,聽着一聲緊似一聲的雷鳴,徐階失神喃喃道:“臣乘君威,則陰侵陽。管子誠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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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嚴府後宅。

工部侍郎趙文華憂心忡忡道:“李時言那個老匹夫,定然會趁着外察黜落許多咱們的人。可嘆這幫孫子,到現在還不知道擦屁股,把把柄往別人手上送。”

嚴世蕃一口吐掉嘴裏的酒:“這是什麽五加皮酒,還貢品呢,充做漱口水還差不多。”看着趙文華蔫搭搭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你能長點志氣嗎?李時言也就風光一時罷了,你且看他還能蹦跶幾天?”

“難道你早有良策?我可提醒你,李時言有個好學生啊。”

嚴世蕃眼中的憤恨一閃而過:“陸炳算個什麽東西,這次是李時言自個兒落了坑,他就是想撈也撈不出來了,”說着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來,讓趙文華過目:“你看看,他既說了這話,依着陛下的脾性,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他不得了。”

趙文華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李時言這真是找死啊。他怎麽敢說這話?這簡直是含沙射影,直指當今啊。”

嚴世蕃得意地笑起來,臉上的肥肉一顫一顫的:“等他外察過後,讓科道找個理由彈劾他徇私枉法,中間只要輕輕點上這句……”

趙文華心有靈犀道:“那李默定然是萬劫不複了。”

兩人一齊笑起來,震落了瓦檐上的霜雪。

嚴世蕃笑過後又道:“這次不僅要收拾了李默,還有徐階那老東西,也不能放過了。”

趙文華喝得有些醉了:“好好的收拾徐階幹什麽?他不是你兒女親家嗎,這又關他什麽事?”

嚴世蕃一下子砸碎了酒杯,陰狠道:“說是親家,你真相信他就不是背後的黃雀,說不得時時想着啄你一口呢!他的把柄可不好抓,不過我已經想到一個好方法,保準讓他顏面掃地,上書請辭,灰溜溜地滾回松江老家去。”

趙文華笑道:“幹掉他也好,這些年看着他總也親近不起來。只是他留下的空缺,讓誰遞補好呢?”

嚴世蕃也笑了:“這我說了不算,還得看我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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