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謂我何求
? 吳老三被那門房的話吓到了,唯恐真的像他所說,連最後的屍首都尋不到,想來想去也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還是沒半點章程;只好一骨碌爬起來,鋪子生意俱都不做了,租賃了馬車就往家裏趕。
吳老三一天下來連口飯都沒吃,一路上心急火燎地,滿腦子都在想回去要怎麽和李大伯講明白。只是天黑到了地方,看到李老爹眼中期盼地迎上來,他還是沒忍住,嚎啕着把這天降的禍事說了出來。
然後李老爹就倒下了。
李彩鳳感覺他說得像個話本兒,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真實地吓人。她的腦子裏一團漿糊,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其他圍坐的鄉親們,希望有人出來配合他抖個包袱,好把這一出鬧劇接着唱下去。
确實有人在說話,不過和她想的不一樣。
“這話是怎麽說的,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誰也想不到啊,好生生的……”
“哎呀老哥你也是,當初怎麽就放心栓子一個人去京裏了呢?還去修繕相爺的房子,那哪是咱們這種泥巴腿子能進去的地方啊,你看看,這不就出事了嗎?”
“我看栓子平日裏也是個老實孩子,不像是能幹出這事的人啊?老三吶,是不是你沒問清楚,還是那人跟你有過節,诳你呢?”
亂哄哄的,四周都是亂哄哄的。李彩鳳失神地看了一圈,不僅沒記住說話人的臉,甚至還覺得這情景有些莫名的熟悉。
是了是了,兩個月前上京賞燈去,自己還在同情遭逢大難的尚臣父女,如今卻已是自顧不暇了。角色的轉變太快了,李彩鳳深深體會到了什麽叫旦夕禍福。
當災難真的降臨到自己身上的時候,你才回發現別人的安慰根本起不了作用,甚至可能會刺激到脆弱敏感的神經。這就是為什麽逆境出來的孩子往往成了兩個極端的原因。
“我一輩子從來沒做過虧心事,從來沒做過虧心事!”李老爹像是魔怔了一般自言自語道:“袁先生都說我是有福報的,這福從何來?”
李彩鳳倒了碗水給他灌下,李老爹一口一口喝完了,然後像是大夢剛醒一般長長地出了口氣,看着李彩鳳道:“你收拾東西,咱們去京裏看看,我絕不相信你哥幹了這樣的事。你哥要是開了竅,我早都給他相看媳婦了。栓子這個憨貨,不知道礙了誰的眼,竟想出這損招來作弄他,我呸,咒他全家不得好死!”
李老爹說什麽李彩鳳就點頭答應什麽,周圍的人一疊聲都勸起來,無奈李老爹誰的話也不聽,勸久了,只說休息這一晚,明早就起來趕路。
把一群人送走了,李彩鳳知道這裏頭不乏看熱鬧的人。果然這社會就是這樣,哪裏也不缺存有幸災樂禍這樣心思的人。且都顧不得了,大哥的命才是要緊的,李彩鳳勉力靜下心來,思來想去,卻悲哀地發現這是個死劫,而且恐怕真的兇多吉少了。
要說李大哥是不是主動偷人或是通奸這事兒,李彩鳳這點同李老爹認定的一樣,萬分肯定李大哥是不會幹出這樣的事的。但是要是被人陷害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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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智慧,從古至今都是別的民族比不上的;只是這個東西大都用到了窩裏鬥、自相殘殺上,但凡有一絲半點的冤仇,換來的都是勾心鬥角的不休。哪怕像李大哥這樣老實不與人争的性子,竟然有人看不過眼,要設上一局,不害死他不罷休!
是的,李彩鳳早已認定這是個高明又自負的人設下的陷阱,而且她很聰明地感覺到,這陷阱裏要套住的,可不是自己這樣草芥一般的小人物。
為什麽高明?如果這個局是後宅的婦人設下的,李彩鳳不禁要為“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後針。二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這樣的至理名言擊節贊賞了,若這婦人真有這樣的能耐,萬事掐算得準準的,安排了這麽一出好戲來讓人觀賞——簡直不弱于毒設相思局的王熙鳳的心計,那麽她要打擊報複的對象就不是李大哥,而是嚴府的少夫人了。
只有身居高位的人背後才會引來無數雙窺探的眼睛,李大哥不過是人家用過的棋子,說起來,這樣的棋子,有一大堆備選,只不過時運不濟,恰好挑中了李大哥罷了。所以說,若是女子,這局設得着實高明。
第二種可能,這局卻是個男子的手筆。他的眼界就不會局限在內宅了。若是其他地方也就罷了,偏偏是天下除了西苑最有權勢的地方,那是有數不清的陰謀算計,有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左右朝局的地方。
不過想到這兒李彩鳳卻疑惑了,這男子在後宅設怎樣的局不好,偏偏是要壞了女子貞潔、最毒不過的一種?那嚴府的男主人數來數去,就那麽幾個,還是直系親屬。要怎樣的深仇大恨,才會連自家的臉面都不顧了,定要将那不可告人的家醜傳揚出去,讓人恥笑呢?本來名聲就不好,出了這事更是要糟,可是這譏笑諷刺之聲,不也得把他算進去嗎?完全是破釜沉舟、兩敗俱傷的結果啊。
這也就是李彩鳳認為那人自負的原因。
想來想去,李彩鳳覺得還是女人設局的可能性比較大。順着這個思路,李彩鳳開始回憶嚴府的女眷。記得嚴嵩好像就一個老婆,夫妻恩愛,沒有姬妾。而且這位夫人算起年齡來,七十左右了,要是能勞心勞力地設出這樣一個局來,估計真成了老妖孽了。但是萬事不排除萬一,且先放着,再看看其他女眷。
嚴世蕃是個好色有名的,李彩鳳記得奇書《□□》裏頭那個淫人無數的西門大官人的原型就是嚴世蕃,不錯,拜專業課所賜,李彩鳳知道嚴世蕃號“東樓”,與西門慶名裏的“西門”相對應,俱都是貪花好柳的人物,想必小妾侍婢不會少,中間要有幾個掐尖要強的卻也不足為奇。
但是她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好像霧裏看一個人,你看着他的背影無比熟悉,可就是想不起來他是誰。不得不說,李彩鳳的感覺是敏銳的。她把少夫人作為受害者,下意識地屏蔽了她的信息。如果她仔細地想一想,就會發現這個最大的破綻。
可是她終究還是沒有想起來。
“大丫,收拾好了嗎?”李老爹的聲音穿過來,中氣明顯不像以往那麽足了。李彩鳳忙答應了幾聲,往包裹裏塞了幾件中衣,又聽他道:“你把包裹拿過來,把這些東西裝進去。”
李彩鳳依言把包裹拿到了正屋,李老爹斜倚在炕上,從枕頭下摸出了一個布袋子。
這個布袋子李彩鳳以前見過的,裏面是戶帖、地契和李老爹的棺材本。這戶帖,在《明史·食貨志一》中說道:“□□籍天下戶口,置戶帖、戶籍,具書名、歲、居地。籍上戶部,帖給之民。”其實就是戶籍,相當于後世的戶口本。只不過一式兩份,官府裏存檔的稱作戶籍,留給百姓證明身份就叫戶帖。
地契是自家三十畝田地的所有權憑證,還有五六十兩銀子,這都是李家最後的資本,竟然都被李老爹拿出來了,看來李老爹也知道此次進京前途渺茫,竟是提早準備好了一切。
李彩鳳看得手腳發麻,半天說不出話來。還是李老爹讓她裝煙,她才小心翼翼道:“爹,咱們去京裏,您心裏是咋想的?您帶上這些銀子,能把哥救出來不?”
“聽老三說,栓子現在被人家扣在府裏,所以咱們要先去嚴府。”李老爹一夕之間老了很多,連握住煙杆的手都不再平穩了,他低聲道:“你哥是上了籍的工匠,不是他嚴府的私奴,不能随意打殺了的。他們要是敢動私刑,我就告到順天府衙門裏去,把這事鬧到明面上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個王八羔子,要這麽算計你哥?”
聽這話音,李老爹覺得是和李大哥一起的工匠們陷害他,但是這種可能早就被李彩排除了。工匠們平時也許不和,但絕不會鬧到生死大仇的地步。而且說句大白話,一個低賤的手藝人,要真有欺瞞了阖府上下的本事,那還真真是大材小用、明珠暗投了。
但這話對李老爹講不清,他現在能救出李長栓的最大信心,來源于對敵人的評估。李老爹固執地相信陷害李長栓的是平民百姓,這樣民對民,到底比民對上官給人的心理安慰強百倍。他不願去想更深的,也未嘗不是一種自我欺騙。
李彩鳳心裏想說的話在嘴邊轉了半天,就是難以啓齒,只好拐着彎地說道:“爹,不管哥是不是冤枉的,他們都揪住了哥的錯處,聽說阖府的人都看到了,還說有物證;您去了,人家要是不讓見怎麽辦?或者,您想過沒有,不是別人陷害他,是人家挖了個坑,我哥他自己掉下去了……”
李老爹不吭聲,只是默默地抽煙。平常不愛聞這煙味的李彩鳳,也沒有要起身的打算。
過了好半天,李老爹才揉了揉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道:“咱們把你哥接回來,只要還活着,咋樣我都認了。”
這是最壞的打算嗎?李彩鳳忍住了沒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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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書房裏,徐階和他的長子徐璠相對而坐,卻無一人吭聲。
門外婦人的哭嚎聲還未散去,良久徐璠才澀聲道:“王氏是舐犢心切,方才驚擾了父親,還輕您莫與她計較,她……”卻被徐階揮手打斷了。
此時的徐階卻隐隐有些放松的樣子,慢悠悠道:“當年我把苓兒嫁到嚴家,她滿心不願,又不敢跟我強辯,只好把氣都出到你頭上,逼得你日日睡在公衙裏。現在想來,還歷歷在目呢。”
徐璠也微微舒展了身子,笑道:“是。還是元春機靈,才把他母親哄過勁來。”
提到長孫,徐階也不禁微笑道:“咱們這種仕進人家,但凡一顆讀書種子,都不能荒廢了。可喜元春已經長成,家裏後繼有人,着實讓人欣慰啊。”
徐璠看父親的心情好了很多,才緩緩道:“父親,苓兒什麽人您是知道的,她要是真能幹出有辱名節的事情來……”
徐階第二次伸手打斷了他的話,道:“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用在我徐階身上真是落了下乘。但是自來捕風捉影的事情難說,把戲雖爛,倒是真戳到了肺管子上。他想讓我顏面掃地,自請致仕,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何況當今慧眼如炬的聖明天子呢?”
徐階前一段時間經歷了大悲大喜,沒想到他惶惶終日的事情卻以這樣的方式開場了。
李默連申辯的折子都來不及寫就進了诏獄,沒幾日就化成了灰。這種雷霆手段他見過一次,就是十年前夏首輔被害棄市的時候。沒想到嚴嵩隔了十年再一次出手,還是寶刀未老。他和李默雖然不合,但李默卻視嚴嵩為仇敵,徐階這麽些年看着陸炳不厭其煩地為他掃尾,心中未嘗不嫉妒。但這是一把明面上的好刀,徐階不知道拿他使了多少次,此次都好用的很。
可惜到底沒得個善終。
大喜就是果然如他所料,陸炳終究是和嚴惟中離了心。他簡直無法形容接到陸炳口信的那一刻,他甚至要披發銑足對酒當歌了。奮鬥多年的目标看起來總算不那麽遙遠了,有了陸炳,自己獲勝的一天指日可待了。
想到這裏徐階愈發得高興,甚至細細為徐璠講道:“這是嚴世蕃的手筆。他揣摩陛下心思是一等一的準,可是論權謀陰私,百個他也比不上他老子。嚴惟中不會在現在和我翻臉的,他八成是不知道,知道了也要把這事壓下去,嚴世蕃這回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徐璠大喜道:“如此說來,父親您不用上書乞骸骨了?苓兒,也不用被休棄回家了?”
徐階的臉色漸漸沉了下去,望着眼前不敢作聲的兒子,緩緩道:“你不用多想,早晚會有個解決方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