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霧裏看花

? 也不知是不是和租賃馬車的店主有仇,這一次李老爹租到的馬車又有了毛病。

還沒走出二裏地來,前門簾與車子頂頭的地方就被吹出來個漏縫;等到呼呼的迎面風刮進,李彩鳳才發現那漏縫已經被吹出了個大洞,怎麽堵都無濟于事。

上次是滿車的鹹魚味兒,如今又是這麽個破門簾,害得李彩鳳一直伸着胳膊,死死摁着那搖搖欲墜的一角。

偏生如今雖是三月初的好時節,卻真真趕上了倒春寒的天氣。李彩鳳一路上受了不少的罪,等到了京裏時,胳膊僵硬地收不回來似的,一陣陣又酸又麻;而那手比已經熄了多時的袖爐還要涼,攥起拳頭來都費力。

李老爹還是選了元宵時候住過的那家客棧,店小二還是那位,但原先見過的賬房先生卻換了人。李老爹沒有心情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他一路上幾乎沒怎麽說話,把原本有了一肚子想法的李彩鳳弄的也很沉默。

李彩鳳偷眼看着李老爹吧嗒吧嗒抽着旱煙,眼中的焦急怎麽也掩蓋不住。她心想,要不是晚上租賃馬車的店家并不營業,興許昨天晚上他就要套馬車上京了,如今平白拖了一天的時間,也不知道大哥在嚴府是個怎麽樣的情形。

是的,這個問題是李彩鳳現在最擔憂的問題。她思來想去,唯恐那幕後之人手腳伶俐,害怕夜長夢多,要把這破綻隐埋了,然後把這案子做成個鐵案,誰也翻不了的鐵案。

唯快不破。要是那人真有千般算計,第一要緊事就是讓李大哥屈打成招。別看差那麽一兩天的功夫,說不得李大哥就熬不過刑呢。

李彩鳳站起來把房門掩上,對坐立不安的李老爹說:“爹,咱們去了相府,要是人家一口咬定我哥真做了那樣的事,不放人怎麽辦?”

李老爹顫巍巍地搖着頭,道:“不會的,你哥、你哥他是冤枉的啊,宰相怎麽能和一般的老百姓過不去呢?咱們又沒招惹他。咱們去求求人家,一定會放人的。”

眼見得李老爹颠來倒去只說同樣的話,已然是方寸大亂,李彩鳳也是無奈何。原本李老爹還有一點決心,還放了狠話要去順天府上告,後來卻是越發縮回去了,竟指望着別人能發下善心,給李大哥一條生路。

李彩鳳越想越是焦躁,但她不得不承認,到現在為止,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她更清楚的是,也不能指望李老爹有什麽好主意。這樣一個從骨頭裏敬畏讀書人、敬畏官吏的老爹,尤其是對上了相府,你讓他生出告官的勇氣來,怕都是難的。

這并不全是李老爹的骨子裏卑微,這是橫在所有下層人民頭上的天塹。就是放到現代,敢于民告官的例子也是極少的。

李彩鳳本來還想問一句要是人家動了私刑怎麽辦,但是她也想清楚了,問的多只會讓兩人越發惶恐,越發不知所措。

就這樣父女倆竟然相對而坐了一整夜,到了後半夜李彩鳳已經純粹是發呆了,将近兩天沒睡覺的大腦完全真空,可又生不出一絲睡意來。

等到四更天的時候,李老爹終于有了反應。他把煙吹熄了,對茫然還沒從發呆狀況清醒的李彩鳳道:“從這走到南瓜胡同,差不多一個時辰,到時候天也亮了。你自己去樓下問小二要吃的,拿散碎銀子,別拿整塊的,都放在包裏,你一摸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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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彩鳳稀裏糊塗地道:“我問小二幹什麽,有包子熱熱就能吃,”她忽然反應過來,結結巴巴道:“爹,你的意思是,不讓我跟着去嗎?”

李老爹把煙杆裏的灰掏幹淨了,對着煙嘴咂摸了半晌,道:“你跟着去能幹什麽?別火上澆油了,難道爹還要分心顧着你不成?”

李彩鳳叫出聲來:“昨天還不是這樣說的,明明……”

“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這兒,哪也別去。爹會把你哥平安帶回來的,要聽話,懂嗎?”李老爹很是嚴厲地看着她,直到她低下頭不做聲了,才道:“爹知道你聰明,可是你摻和不了這事。你只是個女娃,唉,女娃頂什麽用呢?不能撐門戶,最後便宜了別家……”

李彩鳳第一次明确地聽到這個時代對于女子的偏見。偏生這偏見不是來自于別人,而是來自于最親近的人的想法。

就因為是女人,沒有真正的繼承權;就因為是女人,要天生低人一等;就因為是女人,要三從四德視貞操如性命,卑微地活在綱常體統的男權世界裏,連死後的墓志銘,都要男人們去評價。

所幸後世的女人們大多數揚眉吐氣了,我能見證那個時代女權的興起,我知道女人們不會一直這樣受壓迫——那樣像飓風一樣勢不可阻的大變革快要到來了。

人人生而平等,沒有人活該生下來低賤。

李彩鳳心裏轉過千般念頭,可是只能硬生生藏在心裏。她又有一種竊喜,這種不為人知、難以言表的喜悅又使她原本暗淡的臉上重新煥發起榮光來。

送走了李老爹,李彩鳳插上了門闩。獨自坐到床上,卻發現鋪天蓋地的睡意湧來。她也不想撐下去了,走出去的李老爹似乎分擔走了她身上全部的壓力,讓她很快就睡熟了。

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很高了。将近一天沒喝水的李彩鳳只覺得口渴地厲害,剛打了個哈欠,嘴唇上便傳來一陣陣細微的疼痛,已是裂開了三四道口子。

李彩鳳卷着被子發呆了好長時間,才想起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等她走到角落的大缸旁邊,卻發現缸子裏也沒水了,要喝水還得下樓問小二要。

等她整理好衣裙,收拾床鋪的時候,才發現頭繩落在了枕頭上。再一摸頭上,雙丫髻散亂了一個,一個倒還綁得結實,忙拾起頭繩摸索着紮起來,方才下樓找小二去了。

如同先前那個賬房先生說的那樣,這家店生意不景氣。店小二也不知去哪兒躲懶了,偌大的大堂空無一人,櫃臺上只留下算盤和兩三個賬本,并不見其他人。

李彩鳳連連喊了幾聲,一點回音也聽不見。她逡巡着走了一圈後院,只有個馬夫趴在稻草堆裏打盹,李彩鳳與他說話不應,又不敢直接推醒他,只好作罷。旁邊倒是有一口井,李彩鳳自己提了一桶水上了樓,放在爐子上燒起來。

等到水燒開了,樓下也傳來聲音。有兩三個人掀門簾進來,其中一個道:“客官先坐,我給你們燒壺好茶來暖暖身子。”果然是店小二的聲音。

另一個粗犷的聲音響起來:“嘿,我們兄弟倆像喝茶的人嗎?你這小二,也忒不會察言觀色,也不知你家掌櫃的是怎生昏了頭,挑上你來伺候人。我說你還愣着幹嘛,趕緊燙壺好酒來,一路上嘴裏淡出個鳥來了。”

又有一道略微柔和一點的聲音:“瑟嗯倒落,”然後似是向小二賠罪道:“你勿要怪我這兄弟,他是個沒道理的糙漢子。還煩請你幫我們燙一壺酒,再上點佐酒的好菜來,我與我兄弟好好敘話。”

那小二應了一聲,轉入了後堂。

李彩鳳在樓上聽到了“瑟嗯倒落”這句,倒是來了精神。原來這是浙江話裏不講理的意思,因前世李彩鳳有個籍貫紹興的大學同學,一直玩的好,所以她能聽懂一些簡單的浙江方言。

那男子開口道:“阿平,你倒也真狠得下心來,這麽多年了你都沒回去,裏正好幾次都要把你的戶籍注銷了,虧得你老丈人是個秀才,他才不敢催逼過甚。”

被稱作阿平的人悶哼了一聲,道:“我那定下的婆娘未過門就死了,我把她靈位擡進門,認作了原配,就是我現在的婆娘也要磕頭的,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浙江男子道:“五六年了,雖然知道你在俞将軍麾下效力,但是你竟連一封書信也無,浙江倭寇一向猖獗,老百姓的日子過得朝不保夕。你說除了咱們這幾個真心為你考慮的兄弟,還有誰在意你的死活?”

阿平不耐煩道:“你是舉人,日後自有大好前程,将來入閣為輔也不是不可能。可我呢,只有一身力氣,誰識貨就賣給誰。再說如今倭寇勢大,武人總算也有進身之資了。你也別看不起我,我知道你們讀書人的臭毛病。從小你在先生那讀書,而我在樹下砍柴的時候,我娘就說我和你走的路不一樣。咱們現在誰也別說誰行不?”

那男子默然了一會兒,才道:“你以為跟着俞大猷就有飯吃了,确實餓不死你。聽說最近朝廷對蘇松諸郡總兵官劉遠頗為不滿,看樣子俞大猷倒有可能更上一級。”

阿平呵呵道:“劉遠什麽囊球,四五個月堅守城池寸步不出,畏敵如虎,哪有當大帥的一點風範?”這時候小二端着煨好的酒上來,給二人各倒了一杯,阿平一口喝盡了才道:“說說你自己吧,應雷,今年丙辰科會試,你已經中了貢士,這可是大喜事。看來殿試你是不愁的,金榜題名指日可待啊。”

那被稱作應雷的男子再是喜怒不形于色,這句恭喜倒也真的說到他心裏了。他倒不像阿平一般,只端起酒盅細細抿了一口,道:“我雖然中了貢士,卻絕不敢說一定會中進士。國家取士歷來多艱,而且咱們浙江今年有好幾個大才子,又是官宦之後,主考官們心裏都有一筆賬呢,要是不錄取他們,恐有負士林之望。”

阿平道:“都是誰啊,難道都是暗箱操作嗎?”

“不是,我與你說了你便知道了。”顏應雷道:“今年呼聲最高的是陶大臨,是咱們會稽人,他是前兵部左侍郎陶諧之孫;孫鑨,是咱們餘姚人,他父親孫升是南京禮部尚書,祖父孫燧是前禮部尚書。你明不明白?”

阿平憤憤道:“不就是老子當官,兒孫都沾光嗎?”

顏應雷道:“算是這個理。仕進人家,像本朝太倉王氏,都是科第蟬聯的。族裏家裏能出那麽多進士,都是有些門道的。這些門道,各家視如珍寶,是不會外傳的。”

“你說這麽多我也聽不懂。不過我知道,殿試是四月份,馬上就到了。你不在館中複習,卻來與我說話,難道不怕耽誤了?”

顏應雷笑道:“怕甚?十年都過來了,策論早都定型了,再看也無非是些時文選本。考的中考不中是天命,人力真是盡了。”

阿平也笑道:“這倒是。原是聽說你們這些舉子頗為不易,不僅要經史子集統統讀熟了,還要花心思揣摩主考官的成文喜好,忘了問了,你們這屆會試的主考官是哪位大臣啊?”

恰此時那小二提了個大食盒上來,聞聽此話,倒笑了個仰倒。慌得那兩人上前把他扶起,看那食盒裏的飯菜倒沒倒出來,又問那小二因何發笑。

那小二自顧自笑了半晌,又看到偌大的店裏只有他三人,不用招呼其他客人,幹脆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喘口氣方道:“你們一個來京日短,一個悶頭苦讀,竟不知如今這京城,倒是出了個驚天醜聞來,沸反盈天的。你且往那酒肆茶樓人多的地方去打聽,沒有不知道的,卻與你那會試的主考官有關。”

顏應雷驚道:“今年會試主考乃是當朝次輔,徐階徐華亭啊。他好端端的,出了何事?”

那小二呵呵道:“你們還不知道呢,也就是前幾天發生的事。那徐階的孫女,嫁給了嚴嵩的孫子嚴鵲的那位,竟然耐不住寂寞,和府裏頭做活的短工好上了,還被她公公嚴世蕃抓了個正着。啧啧,雖說當時是掩住了,可紙裏包不住火啊,京裏頭哪有秘密,隔天就傳開了。”

阿平和顏應雷嘴巴張得老大,都不敢置信,一時間只聽那小二口沫橫飛道:“嘿,按說這對奸夫淫婦應該是問案報官吧,可嚴府愣是一點風聲也沒有,說不得早都在黃泉路上做了苦命鴛鴦了。還有,那徐府也是一點動靜也無,怪道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呢。”

李彩鳳在樓上聽了個清清楚楚。

她腦子轟地一下,突然明白了自己遺忘的東西——徐階把孫女嫁給了嚴嵩的孫子,那嚴府的少夫人就是徐階的孫女!

自己怎麽會忘了這麽一個重要的事情呢?

李彩鳳心裏通悟地不得了,果然沒那麽簡單。現在她很清楚了,這局的始作俑者不管是誰,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都會成為嚴氏父子攻讦徐階的利器。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後宅陰私了,牽扯到首輔和次輔,整個官場開始聞風而動,是蛇是鼠都要跳出來了。

這才是那個人布局的精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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