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簡在帝心
? 西苑紫光閣殿外,大當頭黃錦正在和尚膳監掌司說話。
黃錦仔細看了看手上的單子,對拱手侍立的尚膳監掌司笑道:“倒是與往年不太一樣。”
那掌司笑着應道:“是。往年這個時候,咱們都是按着填倉節後的老例,大碗菜和片盤,陛下不愛吃,可咱們又弄不出個新鮮的。還多虧了馮公公到了咱們尚膳監,真真是氣象一新,不愧是老祖宗看得上眼的人物。”
黃錦用手指了單子上一處地方,啧啧道:“添了這麽多時鮮果蔬,光祿寺那邊是怎麽過的?”
只見那那上面寫着:五臺山的天花羊肚菜,東海的石花海白菜、海帶、鹿角、紫菜,江南的蒿筍、糟筍、香菌,遼東的松子,薊北的黃花、金針,都中的山藥,南都的苔菜,武當的莺嘴筍、黃精、黑精,北山的榛子、木蘭菜、蕨菜、蔓青。
那掌司道:“都是馮公公和光祿寺的官員們協商的,奴婢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麽個過程。”
黃錦又問道:“是上貢還是買辦?”不等掌司回話,他撫了撫額頭笑道:“我糊塗了,這些東西都是地方特産,只能由各地進獻,買辦不了啊。”
原來光祿寺為宮廷采買的食材主要有三個來源,一是上林苑等官方機構供應的牲畜、蔬菜,二是各地進獻的貢品,三是在京城菜場商鋪購買的食材。
其中,各地進獻的貢品都是按年定量攤派任務。像應天府的江寧、上元兩縣,要每年上貢“長江三鮮”之一的鲥魚;常州府江陰縣要“歲貢鲚魚萬斤”;浙江嘉興府平湖縣的任務則是“歲貢鮮黃魚三百尾”。
黃錦思索半晌,搖頭道:“這馮保兒,他的差事辦好了,可給我出了個難題啊。”
此時黃錦心中想的,是外廷言官們的厲害。往年采買、上貢的份例有數,大家都心知肚明;今年一下子添了這麽多新貢品,自然是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的,到時候随便參個罪名,光祿寺不知道怎樣,尚膳監第一個要倒黴了。
想到這,黃錦不由呵呵笑起來,道:“這兔崽子,他想去禦馬監,被我阻了,調換到尚膳監來,心裏怕是記恨着我呢,竟來這麽一手。”
不得不說馮保兒算計地不錯,尚膳監裏的太監,和別處的太監不一樣。因為掌管着宮廷禦膳和筵宴,不得不慎之又慎。所以尚膳監的管事都是輪值,就像外廷不敢把兵權交于一人之手的道理一樣,馮保是有機會調離尚膳監的。
被擺了一道他也不惱。說實話,黃錦年歲大了,還就喜歡馮保兒的機靈勁。何況這兔崽子還上過內書堂,肚裏有墨水,腦子也轉得快,好好□□說不得以後還能讓自己安度晚年。
是的,別看黃錦是這宮裏頭十萬太監的老祖宗,霸着這無數人眼紅不已的“內相”的寶座,其實他心裏頭是個自甘淡泊的。
當今天子有鑒于正德年間劉瑾專權之事,從不許太監插手政務,司禮監掌印太監看似風光,其實就是個擺設,黃錦早都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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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本性憨厚,這麽多年侍奉主上,看慣了爾虞我詐,卻偏偏做到了外廷許許多多官員做不到的“誠”字。
銀子收了不少,其實就為了讓別人心安。試想,如果真出現了一個不收禮、廉潔自律的掌印太監,那麽內外廷就該聯起手來對付他了。
內廷的人會想,我們本都是無根之人,死後沒有子孫,卻連黃白之物都不讓我們收了,豈不是一點希望也沒了?
外廷的人更有意思,他們的想法是,一個無根的太監,不要銀子,那麽他要什麽?要好名聲,養望嗎?就像漢朝王莽養了二十年名聲,最後篡奪帝位時,天下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指責他;就算是本朝,還有大太監曹吉祥想篡奪皇位呢。
黃錦不愛錢,卻有一大筆花不完的錢。這錢,總得有命才能去花。
他不敢說自己從未做過虧心事,但他在盡力避免因為自己的私心而傷害他人。因為他從心底希望,自己能得個善終。
黃錦從很早之前就在想了。這麽多年與人為善,和外廷的大臣們相處地也不錯,就是想着有一天能平平安安地從這個位置上退下來,安安靜靜地去南京榮養。
但現在自己做得還不夠,還有個最重要的一環。
要找些有前途的年輕太監,慢慢培養了,慢慢提拔了,等我老了他們能照拂我。
“老祖宗,老祖宗?”一個小太監從不遠處跑來:“陸大都督來了。”
“知道了。”黃錦邁步往勤政殿的方向走,心裏卻在揣測陸炳進宮的來意。
等到見了陸炳的身影,黃錦迎上去,笑道:“許久不見,大都督一向可好?”
陸炳的一身飛魚服穿在身上,也是尤為英挺。他聞聲而動,見是黃錦,也笑道:“倒還好。只是錦衣衛諸事冗雜,而我是愈發精力不濟了。”
兩人并肩而行,只略微寒暄了幾句,沒有多說話。到了勤政殿門口,黃錦微微欠身進去了,而陸炳在殿外等候通傳。
不一會,嘉靖帝的聲音傳出來:“文孚,你什麽時候也和那些大臣一樣,學會通禀了?”
陸炳微微一笑,走進大殿裏,便看到嘉靖帝身着道服,坐在椅子上看着翰林學士新進的青詞。
青詞,又稱綠章,是道教舉行齋醮時獻給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為骈俪體,用紅色顏料寫在青藤紙上,要求形式工整、文字華麗。
嘉靖帝愛好青詞,使善寫青詞者能夠得到重用。尤其是嘉靖十七年後,內閣十四個輔臣中,竟然有九個人是通過撰寫青詞起家的,其中就包括夏言、嚴嵩和徐階。
嘉靖帝看到陸炳來了,還是沒舍得放下手中的青詞,邊看邊贊道:“文孚啊,你也來看看,朕已經很久沒看到這麽好的青詞了。”
陸炳笑道:“不知是哪位學士的大作,讓陛下這麽誇贊。”
嘉靖帝點頭道:“袁炜一向不羁,朕揀拔超擢,讓他做禮部右侍郎,也算對得起他的才華了。”說着又讓陸炳上前來,指着其中的一段讓他看:“你瞧瞧,寫得怎麽樣?”
只見上面用極端凝的楷書工工整整地寫着:洛水玄龜初獻瑞,陰數九,陽數九,九九八十一數,數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誠有感;岐山丹鳳兩呈祥,雄鳴六,雌鳴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于天。天生嘉靖皇帝,萬壽無疆。
陸炳心裏也是驚訝,功力這麽深厚的馬屁,自已也是很久未見了。而且難得這青詞确是寫得極好,一下子搔到了君王的癢處。
陸炳便試探道:“臣記得當時袁大人任禮部侍郎的時候,外廷還議論紛紛,說他升遷太快。現在看來,還是陛下聖心獨運,能看到他的才具啊。”
嘉靖帝的臉色微微陰了一下,過了一會轉頭對黃錦道:“傳旨下去,加袁炜太子賓客兼學士,賜一品服。”
黃錦忙應了,使了個眼色,一個小太監急忙退下去準備鬥牛服了。
陸炳把這一切看到眼裏,面上不動聲色,心裏更有底了。
嘉靖帝把青詞放到一邊,皺了皺眉道:“把那個安息香掐了,朕怎麽頭疼起來了,”慌得那黃錦一疊聲地要去請太醫,嘉靖帝不耐煩地拂袖站起來,看向陸炳道:“你也是很久沒進宮了。朕以為,你還記恨着那件事,不肯見朕呢。”
陸炳微微地下了頭,道:“天地君親師,這個道理臣怎麽會不懂。臣這一輩子,所忠者唯陛下一人也。”
嘉靖帝看了他幾眼,笑道:“好啦,朕還不知道你?說罷,有什麽事情,你錦衣衛又查到了什麽消息?”
陸炳面容嚴肅起來,道:“剛剛接到的密報,廣東新寧、新會、新興、恩平等瑤民居住之地,聚衆萬餘,推陳以明為主,號“承天霸主”,反了。”
嘉靖帝的笑容來不及收回去,一下子呈現出一種猙獰的表情。他深呼了幾口氣,喝道:“派個人去通政司瞧瞧,八百裏加急為什麽遲遲不到?”
說罷,嘉靖帝仔細看了陸炳呈上的密報,轉頭對黃錦道:“你去內閣值房,宣嚴嵩、徐階、李本過來,再去趙貞吉家裏,把他也喚過來。”
黃錦一溜煙下去了,嘉靖帝忽然一把打翻了桌上厚厚的一沓奏折,怒道:“國事多艱,偏偏嚴嵩、徐階兩個老東西又窩裏鬥,一齊上書要致仕。你當時告訴朕,這是他們兩家私事,朕還樂得看個笑話。現在倒好,鬧到朝堂上來了,內閣大臣啊,體面和尊嚴哪裏去了?倒像是,倒像是……”
“倒像是婦人争風吃醋。”陸炳一本正經地接上了話。
嘉靖帝一愣,越想越覺得妙,最後竟笑起來:“你呀你呀,還別說,真像婦人争風吃醋。這兩人,都等着朕的答複呢。”
想到必須弄走一人,嘉靖帝的臉色又不太好了,半晌才道:“就讓徐階委屈一次吧,朕還是離不得惟中啊。”
擡起頭,卻看到陸炳不在身邊,居然跑到了大殿的柱子前徘徊觀望,不由笑問道:“文孚啊,你在看什麽呢?柱子有什麽好看的?”
陸炳用手摸了摸柱身,奇怪道:“臣記得,當年陛下曾經在這柱子上刻下‘徐階小人,永不敘用’八個字,雖說是過了這許多年,但也不應該毫無痕跡啊?”
提起往事,嘉靖帝也不由思索起來。當年張相公在的時候,曾經對自己說過徐階的不好,自己一激動,在柱子上刻下了“徐階小人,永不敘用”八個字,提醒自己勿用此人。
可是,自己雖然對張相公千言千聽、百言百順,在用徐階上這件事上,還是違了相公,才讓徐階一路入閣為輔。
說實話,這麽些年,他倒也不負次輔的位置,複攏人心,抟和上下,沒人比他做的更好了。
看着久久不語的嘉靖帝,陸炳眼中精芒大盛,下一秒,卻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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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陸炳兌了牙牌出了西苑,一眼就看到道旁等候的人,是他派下去執行秘密任務的心腹錦衣衛千戶年洪升。
他不由得眼皮跳了一下,上前低聲問道:“怎麽樣,找到了嗎?”
年洪升扶着大都督上了馬,笑道:“找到了,可惜她有個大麻煩。”
年洪升等着大都督再問,可陸炳卻哈哈笑起來,道:“不怕麻煩,就怕沒有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