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銜悲蓄恨

? 春天之于歲月,如同孩提之于人生,大抵是最好的念想。在這長長遠遠的春夜裏,李彩鳳也做了一個春天的夢。

夢裏的她還在漷縣的小宅院裏,只因有了個陀螺的新玩具,竟高興地上蹿下跳。李大哥坐在井沿上,拿着篾刀又削了個新的竹陀螺,正在往竹棒子上纏繩子。

“大哥,我已經有了一個陀螺了,你為什麽還要做一個啊?”臉在摸爬滾打中髒成了小花貓的李彩鳳樂颠颠地跑過來,嘟起嘴問道。

李大哥呵呵地伸出手來想要摸一摸她的頭,發現手上都是竹屑,便又縮了回來:“再給你做一個,那個壞了還有這個可以玩啊。”

李彩鳳含着指頭想了想,道:“那這個也壞了,怎麽辦?”

李大哥笑道:“那也夠哥趕回來再給你做一個了。你乖乖的,哥做完活給你帶柿餅吃。”

李彩鳳沒聽到李大哥說話,她眼見着地上的陀螺越滾越遠,頓時蹦蹦跳跳地追逐去了。

等她好不容易從磚石底下摳出了髒兮兮的陀螺,回頭看時,李大哥的身影卻越來越模糊,周圍的青蔥綠色也被一片灰蒙蒙的霧氣擋住了。

李彩鳳忽然着急了,她想上去抓住李大哥的手,可是卻邁不動腿。終于急得哭起來,邊哭邊喊:“大哥,你到哪裏去了?你到哪裏去了?”

李大哥沒有在她的呼喚中出現,李彩鳳卻被自己的呼喚聲驚醒了。

她摸了摸枕頭邊上,濕漉漉的,可是自己臉上的淚痕卻幹了。怔了好半晌,才想起來自己還守在客棧裏,前半夜還下了一點點春雨,自己就在春雨淅淅瀝瀝的聲音中睡着了。

李彩鳳翻身下床,拖着鞋子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她覺得這不好聽的聲響,好歹掩住了自己的湧上心頭的孤獨。

從嚴府回來,她就在客棧房間裏坐着等,已經是兩天半了,卻依舊沒有等來自己想要等的人。她從剛開始的信心滿滿,經過了這樣的磋磨,終于變得凄惶不定起來。

李彩鳳忽然聽到了樓下小二的聲音響起了:“哎呦喂,我說是誰半夜敲門呢,原來是您吶,怎麽着,牌打得可好?”

李彩鳳清清楚楚地聽了,激動地跳起來,一只手捅到袖管裏,一只手就慌忙去開門。因為是半夜,屋子裏沒點蠟燭,她的手在門上摸來摸去,好不容易開了門,卻見李老爹一頭跌了進來。

李彩鳳駭極,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李老爹,就像一個大的人形木偶,裏頭填充的是稻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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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爹整個人的精氣神沒了。

她的手抖起來,想要一把攙起李老爹,卻沒扶起來,反倒累得自己也蹲坐在了地上。李彩鳳雙手撐地,對底下張望的小二喊道:“快請個大夫,我爹魔怔了!”

那小二也慌了神,上來和李彩鳳一起把李老爹扶到了床上,連喊了好幾聲,咬牙甩了兩個巴掌,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小二把屋裏的燭臺點燃,拿到近前瞅了瞅李老爹,道:“是有點魔怔了。我馬上去請大夫,現在這個點坐堂的大夫不好找,你看着你爹,等會他要是瘋起來,你不要與他分說,把門閉了離他遠遠的。”

李彩鳳胡亂點着頭,那小二便尋了鑰匙出去了。她看着卧在床上直呆呆的李老爹,想要上去搖醒他,又害怕搖醒後的李老爹發作起來,不由得流出眼淚來。

恍惚間聽到李老爹好似說了句什麽,李彩鳳急忙撲過去仔細聽,卻見李老爹一下子撕破嗓子嚎了起來:“啊……天殺的,李家絕後了,這幫畜生啊……“

李彩鳳的頭噌地一下炸開,連話都說不全了:“你、爹,你說什麽、什麽意思?”

李老爹聲嘶力竭地嚎了好久,李彩鳳急瘋了,使勁晃他的胳膊,末了才語無倫次道:“你哥,下面被打爛了……血啊,都是血……他還沒娶親呀,咋這麽狠毒啊……”

李彩鳳一屁股坐到地上,身子軟得跟面條似的,她看着李老爹捶着床號泣的樣子,知道是真的了,李大哥被用了私刑,活着,但生不如死。

她想把這一切問得明明白白,為什麽,為什麽嚴府能私設刑堂?為什麽不經官府審判就能給別人定下罪來?為什麽天底下百般刑罰不用,偏偏用了最最惡毒、最最無恥的那種?

為什麽?她要找個人問一問。

李彩鳳攢了全部的力氣,爬到了李老爹身邊,張嘴問道:“為什麽呀……”

李老爹一把摟住她,眼淚滴到了她的臉上:“老天爺,你咋不把我收走啊……”

李彩鳳木木地趴在李老爹懷裏,口鼻裏忽然聞到一股怪異的味道。

她機械地推開了李老爹,然後就看到,李老爹的青布衫褲上有一大坨暗黃色的污漬,對着燭光很是顯眼。

她在李老爹眼裏找到了一絲隐藏的很深的痛苦和難堪。

原來還有比肉體的折磨更令人痛苦的方式。

李彩鳳忽然生出極深極深的恨意來。這種仇恨來得那麽劇烈,毀天滅地一般擠壓着她的心房,将裏頭的從容一寸一寸驅逐了,只剩下不能被說服、不能被感化的荒蕪。

人的心情确實可以受到他人行為的震動,從而得到徹底改變。我對這個世界第一眼的善意,還是沒有陪伴我過完這一個冬天。

到底有一日,我的心上還是留下了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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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府書房中。

嚴世蕃露出了猙獰的嘴臉:“爹,皇帝竟然同時駁回了兩道折子,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徐階已是養虎為患了,而他朱厚熜想留下這個老東西削您的權柄啊。”

“按理來說,官越做,越愛惜羽毛。可我的名聲早都被糟踐光了,外頭的人都拿我和章惇、蔡京相提并論了,”嚴嵩并沒有接他的話茬,忽然道:“如果我真的退下來,能不能挽回一點名聲?”

嚴世蕃竟然也呵呵笑起來:“您要是現在退下來,想得就該是怎麽保命了。”

嚴嵩松弛老皺的眼皮耷拉下來:“是啊。我前面是萬丈懸崖,後面是冤仇恨海,走到這裏算是到頭了,高處不勝寒啊。”

“您別感慨了,還是想想眼前事吧。我聽陳洪說,陛下明明是有意讓徐階致仕的,為什麽會突然改了主意?”嚴世蕃恨恨道。

嚴嵩舉起手裏的玉杯,湊向燭光微微旋了個圈,酒色玉映,連見過許多寶貝的嚴世蕃都不禁目眩神迷了。

嚴嵩緩緩問道:“他還說什麽?”

嚴世蕃把目光收回,嘴角忍不住向上彎起:“他還說,旨意下發的前一天,只有陸炳陸大都督進過西苑。”

嚴嵩看着他道:“我從黃公公那也聽到了他入宮的消息,不過黃錦也說了,陸炳面聖只說了廣東瑤民造反的事情,他在旁邊看着,并沒有提起其他。”

嚴世蕃忍住踢翻桌子的沖動,冷笑道:“事到如今明顯就是陸炳在背後搗的鬼,他也不跟您是一條心,您還為他開脫嗎?”

嚴嵩搖了搖頭:“你是想說陸炳和徐階站到了一邊,我看未必,”他咂了一口酒道:“夏貴溪的死,有一半還要落到陸炳的頭上;你說那位最重道統師承的徐階,怎麽會和害了他老師的人蛇鼠一窩?”

嚴世蕃覺得他爹真的老了,嘆道:“您也害了夏言,徐階不還是和您言笑晏晏?”

嚴嵩也嘆道:“陸炳是武官,不一樣的。這種朝堂鬥争,武人是不能插手的。”

“可惜他不僅插了手,還屢次把水攪渾。他是幫了咱們的忙,可爹您也要看到,他救過沈煉,還想救一救楊繼盛吶。那兩個是什麽人,是咱們不共戴天的死敵啊,他陸炳安得什麽心?憑什麽咱們做了惡人,而折節下士的好名聲都讓他一個人得了?”嚴世蕃恨得咬牙切齒。

嚴嵩沉默了一會,忽然問道:“那個泥瓦匠,你怎麽還沒有完事?”

“嘿,真是奇了怪了,一個賤民,骨頭倒比那幫言官還硬,”提起這事,嚴世蕃也覺得郁悶:“我把他兩條腿打爛了,那活兒也廢了,可他就是死不承認。還不能把他弄死,要送到順天府去畫押定罪。我還想着,要是在堂上他突然翻了供,可就有笑話看了。”

嚴嵩看了他一眼,嚴世蕃明白他的意思,接着說:“那賤人也是一樣,前兒晚上婆子沒看住,差一點上吊了。這幾天不吃不喝,想全了名節呢,也是個硬骨頭,不肯認罪。唉,也怪兒子事先沒跟您商量,現在倒不好收尾了。”

嚴嵩嗯了一聲:“沒有做過的事情,是誰都不想認罪的。”他止了嚴世蕃想要争辯的話,道:“你不是說陸炳不和我一條心嗎?現在倒有一條好法子試試。”

嚴世蕃大感興趣,急忙問道:“什麽法子?”

嚴嵩慢慢笑了:“就把那個匠人送到他北鎮撫司诏獄裏去,讓陸炳慢慢磋磨了。依他錦衣衛的手段,還沒有撬不開的嘴吧。”嚴嵩忽然失神道:“不,有一個,還真有一個,不過這樣的人只有一個,天幸只有一個。”

提起那個人,嚴世蕃僅剩的一只眼裏也不禁射出仇恨和恐懼的光芒來。他忘不了那人在行刑前振聾發聩的聲音,竟然一直從天橋傳到了府裏。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與後人補!

留與後人補!

你的骨頭已經爛了,我倒要看看天下還有多少後人有你這麽硬的骨頭,難道一個小小的匠人也要學你嗎?

一時間父子倆竟都默然。過了良久,嚴嵩才道:“你親自交到陸炳手上,他會給我我們一個答複的。”看着嚴世蕃點頭了,又問道:“我聽嚴管家說,你把那匠人的爹也抓起來了?”

嚴世蕃回過神來,皺起眉頭:“我本想把他拘在府裏,好好折辱一番。可是不知道娘生了什麽慈悲心,說他還有個女孩兒沒養成,讓我把他放回去了。”

嚴嵩把頭靠在椅背上,緩緩道:“我和你娘都老了,都只想着兒女繞膝、竟也見不得生離之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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