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有猛虎

? 李老爹在雨中行了半夜的路,回到客棧見了李彩鳳悲痛過甚,加之他心裏覺得長栓是真的救不回來了,心力交瘁下終于病倒了。

李彩鳳也不好過,她請了保和堂的大夫給李老爹開藥問診,幾天的功夫已經花去了十幾兩銀子,這還不算給小二的車馬錢和房錢。

那小二倒也沒有擺出難看的臉色,李彩鳳也顧不得他,每天為李老爹喂藥擦洗的事情都落到了她的頭上,仔細算來,竟還沒有囫囵睡上一兩個時辰。

白天燒水、買飯、煎藥,借了客棧的後院給李老爹漿洗了衣裳;晚上她守在李老爹身旁,可以一直盯着蠟燭直到天亮。

昨天清晨打水的時候,搖着手柄實在是使不上力氣,只好重新放下去盛了半桶上來。可惜這半桶水提上來的時候,她卻沒看清繩子的位置抓了個空,眼看着水全部傾倒出來,把她的膝蓋以下的褲子和鞋子澆得透透的。

從腳底生出的冰涼迅速竄到了後腰,可是她又咬着牙提了半桶水,然後踩着濕漉漉的鞋子上樓,每一步都像走在冰窟窿裏。

當時她是怎麽想的來着?

她想起了一句不知道誰說過的話:“我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異常艱難,所以我準備兩雙鞋子。”

可惜自己真的只有一雙鞋子,可惜自己沒和馬大嬸學着做鞋。

她的這雙弓鞋是絨棉做的,暖和舒适,也是馬大嬸給自己的新年禮物。如今被水泡得漲起來,即使拎起來烤了一晚上的火,鞋面也已經癟進去,再穿起來也有些緊了。

而在李彩鳳走下樓的時候,這鞋子竟然發出格叽格叽的聲音,顯然是鞋板和絨棉分開了,給裏頭留了不少空隙所致。

大堂上,小二正蹲着半身擦桌子腿,聽到鞋子的聲響轉頭看到李彩鳳,嘆了口氣問道:“你爹咋樣了?我看吃了三四天保和堂大夫的藥,倒也不鬧騰許多了。”

李老爹在剛回來的那天晚上算起,整整哀嚎了兩天。直到小二請了大夫為他開了安神的藥,方才漸漸緩和了,只是現在卻是誰也不應,包括李彩鳳。

李彩鳳找了個有靠背的凳子做了,也是有氣無力道:“我爹睡下了,看樣子是安穩了不少。保和堂的藥還是管用的,只是一兩銀子一副藥,實在是太貴了。”

那小二也停了手中的活,上來倒了兩杯茶水:“那咋辦呢?有病就要吃藥,要省銀子就不能生病。”

李彩鳳掏出袋子裏的銅錢,給他算了最近幾天的房錢,又多給了他二十文。那小二倒也不推辭,全都收下鎖到了櫃子裏,過來繼續和她說話:“你爹的病候倒也奇怪,你也沒問問他,是不是打牌輸了個光,一時間沒想開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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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彩鳳便裝作思索的樣子道:“我問了,他說是有人做局騙他;我爹覺着不對的時候錢都輸光了。他要去讨,卻被一通棒子趕出來了。”

那小二聽了反倒一副萬幸的樣子,以手撫額道:“哎呀你爹算是命大,真真的,只是被一通棒子趕出來,受了些驚吓而已。你卻不知這京城多少打行的,做下多少惡事,官府都沒有辦法,咱京城還是天子腳下呢。”

李彩鳳聽到了新鮮詞,便問道:“什麽叫‘打行’?”

“你們漷縣雖小,難道就沒有潑皮惡霸嗎?”小二皺起了眉頭道:“游手、無賴、市蠹、把棍、拿訛頭,打行的,随你怎麽稱呼。他們成群結隊,偷竊窩盜、捏造事端也就罷了,告讦誣陷、宿娼買奸都是好手。那江南那邊,還開賭場、轉賣揚州瘦馬呢,一群天殺的壞東西,造孽啊。”

李彩鳳恍然道:“原來如此。那我爹的銀子就算是打了水漂,再也拿不回來了?”

小二笑道:“你倒是個乖覺的。确實如此,這幫打行的這是惹不起,你可知道那長洲縣令柳東伯的事?”看李彩鳳搖頭,他便道:“那柳東伯,還是嘉靖三十二年的癸醜科三甲同進士出身,被派到長洲任縣令。他看到縣裏打行的太多,百姓不堪其擾,就下令捉拿了七十多個下獄。可是那些個亡命之徒怎可幹休,晚上竟然破出了監獄,把他的縣衙給一把火燒了。嘿,這樣也就罷了,這群王八蛋還搜到了柳縣令的夫人,後面的事情,你還小,唉,後面那柳夫人就投井了。”

李彩鳳聽得心有餘悸,便道:“竟然這麽猖獗!那,難道沒有去告官的嗎?”

小二一拍桌子,憤憤道:“告官?你知道告官有多難嗎?也是,你一個小姑娘如何曉得?一般來說,農民大多不見官,就是遇到七品芝麻官下鄉,鳴鑼開道都唯恐避之不及,怎會輕易打官司,大多是由鄉老調解罷了。”說着他更來了興頭,抿一口茶接着道:“城裏人倒是好訴訟見官,小有糾紛就打官司,那還不是那些訟棍挑撥的?”

李彩鳳又聽了一個新詞,剛想張嘴問,那小二何等地會察言觀色,直接順帶着便說了:“訟棍就是訟師,訟師你應該知道吧?”看着李彩鳳呆愣的樣子,只好又解釋了:“訟師,就是受人雇傭、代寫訴狀,幫人打官司的人。這回明白了了吧?”

李彩鳳雖然是歷史系出身,但是研究的方面有限,除非做專題報告,否則也和其他人一樣只知道個大概。而這古代律法方面的問題,還真是她的弱項。

如今她心裏又存折一個大念頭。她想試一試能不能用打官司的方法,讓李大哥出現在公堂之上。即使知道這官司十有八九不能贏,她也想借此挑起天下人對嚴氏父子的仇恨,物議紛紛,他們倒臺的日子也不遠了。

卻聽那小二道:“為什麽稱他們訟棍,哼,因為幹這事的,十個裏頭有九個是該殺頭的。好多些訟棍就是潑皮無賴之徒,有些還曾經是官府罷閑之人,由于曾經在衙門裏吃過飯,熟悉律法,知道怎麽糊弄上官,所以他們往往替人寫狀紙,捏詞教唆,有時甚至鼓動事主上京擊登聞鼓。嘿,稀裏糊塗的,你的錢財就沒了。”

李彩鳳聽得悚然,問道:“難道就沒有好的訟師嗎?”

小二歪頭想了想,點頭道:“還真有。信陽州外小街開飯店的宋士傑,是個為民做主的好訟師,你也想去一睹真容嗎?”

宋世傑?狀王宋世傑?那個不是清朝的嗎?李彩鳳腦子混亂了,便道:“這個人名字,聽起來倒是好生耳熟。”

小二道:“他是南汝光道衙門的刑房書吏,生性耿介,不善阿谀奉承,平素行俠好義時常代人書寫狀子,不收分文,為民伸冤鳴屈。道臺老爺見他常管閑事,又經常據理力争頂撞自己,十分惱怒。因此,便找個機會,說他辦事傲上、包攬詞訟,革掉他刑書吏的差事。于是他直接幹起了訟師,專門打不平的官司。”

李彩鳳覺得說不定這個宋士傑就是後世那部電視劇的原型,但是她又不能千裏迢迢地跑去信陽請他寫狀子,真是可惜。

李彩鳳便道:“難道每個官司都要請訟師不成?難道不能請人代寫了狀子,直接上堂去請父母官做主嗎?”

那小二呵呵笑起來:“也行啊。你要是個口舌能辯的,能引經據典、又熟悉大明律法,就盡管上堂去辯啊。不也有兩方都不請訟師的例子在嗎?”小二接着道:“要是沒有,即使你再有理,人家請的訟師也會拾到你的漏處,到時候可就不能輕輕松松地下堂了。”

李彩鳳聽着捏緊了拳頭,心道這難道就是命?大哥要被人家草菅人命了,可是竟然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找不到。

那小二卻渾不知,只說到興頭,道:“本朝還有個與其他朝代不一樣的地方。”他擡頭環視了一下客棧,才道:“你瞧,一些原本當作客棧的旅店,也幹起了包攬詞訟的買賣,這些旅店又叫‘歇家’,其實就是一些打行的和衙門胥吏開設的。諸如寫狀紙、押牌發差等事情,都由歇家代為周旋,告狀之人可以一概不管,原告如此,被告也如此,一切都由歇家包攬。他們千方百計地哄了你,無論官司勝負與否,都能從中獲利,而打官司的人則是傾家蕩産,妻離子散啊。”

李彩鳳聽得是心驚膽寒,直到上樓回去都沒有緩過來。

這下她真的覺得萬念俱灰了,李大哥的命是真的救不回來了。

她坐在火爐旁邊,看着裏頭跳動的火焰,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落到炭火上,發出“嘶嘶”的聲音。

我是一個沒用的,枉我從後世穿過來,腦子裏空長了許多見識。

她仰起頭來,閉上眼睛,腦海中全是小二剛才說的話。這條路是走不得,那小二說的确實……

等會。

等會。我并沒有問他這告官的許多事宜,他怎生像是故意說與我聽,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只拿這些聳人聽聞的話來,恫吓我這個只有十二歲的小孩子?

不對啊。

李彩鳳一下子睜了眼,那小二不對勁啊。

她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心裏卻像一萬只鼓同時敲響了,慌得厲害。她仔細回想了那小二的言行,忽然想到,那天自己要進府去見歐陽夫人,他卻好似提前知曉了般,轉着彎的提到那死去的門房。就連那他找來的車夫,也莫名地有一種不協調感。

這麽多的疑點,自己竟然全都忽略了!

這偌大的店裏,确實只有我們父女倆,和那個小二了。也許車夫不在這裏,卻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窺伺。

那小二到底是誰派來的?李大哥已經是快死的人了,而李老爹癱在床上動不得,為什麽還不放過我們?

李彩鳳終于被成功地激怒了。

不管你是誰,你也許不知道,人被逼到絕境了,其實是最放得下的,也沒有什麽是做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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