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細嗅薔薇
? 李彩鳳現在非常鎮定,可以說,她從來沒像現在這麽鎮定過。
她知道自己被監視了,可她不清楚這種監視嚴密到什麽程度,所以她要做的第一步,就是确定這件事情。
李彩鳳唯一覺得值得慶幸的是,這座客棧裏只有小二一個要對付的人。她已經反複确認過了,客棧裏确實只有他們三人。
也許是對方看到我們的力量太過弱小,或是他們覺得我們已經逃不出手掌心了,不管怎麽說,對方都有一種勝券在握的盲目。
也是啊,誰能想到這家客棧裏會上演一幕步步驚心呢?任誰看到眼前一老一小,都會情不自禁地覺得這是弱勢的一方。
這是一種微妙的優勢。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開始在李彩鳳的腦子裏一件一件地形成。
第二天早上,李彩鳳下樓向小二讨要香餅,并在他的眼皮下,一下子拿走了整整五塊。
看到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李彩鳳知道,自己的這個舉動,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回到了房間裏阖上門,從這五塊香餅裏挑出了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三塊,然後對着光仔細看了許久,終于發現了這三塊香餅的不同之處,并把它們牢牢記在了心裏。
下午她走到了後院的茅房裏,這是她選定的第一個試探之地。
茅房是土坯房,男女如廁的地方只有一牆之隔。牆面坑坑窪窪的,很輕易地,她在上面找到了一個凹進去、寬度也不小的地方。
香餅每個重二兩,看起來不大,但是有點厚度,李彩鳳比劃了一下,還是用手把那個坑刨大了些,然後按着自己計劃好的順序,把三塊香餅依次塞了進去。
只有自己知道這三塊香餅的不同之處,只要有人動了,就能看出來。
她忍着臭氣在茅廁呆了許久,出來的時候果然碰到了在院子裏打水的小二。李彩鳳揉着肚子,不動聲色地朝他微微點了頭,便上樓去了。
等到第二天五更還不到的時候,她就起來去了茅房。把香餅一只一只摳下來,李彩鳳仔細一看,果然順序已經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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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不好的結果,即使它證明了李彩鳳的聰慧。
她知道客棧裏只有小二一個,但是不知道外面有沒有他的同夥。比如說那個年叔,就是一個很大的威脅。
等到她和小二坐下來喝茶的時候,李彩鳳便道:“這兩天我爹還是那樣,沒什麽好起色,只是屋裏頭的藥味熏得我頭疼。昨兒我拿了幾塊香餅本來是想祛了藥味的,可是你家客棧的茅房實在是熏人欲死,我便放到了茅房裏,你可別怪我,我是在受不得那味兒。”
那小二笑道:“不值幾文錢的玩意,用便用吧。不過你倒是聰明,嘿,把香餅放到茅房裏熏味,我怎麽就想不到呢。”
李彩鳳嘆氣道:“每天給我爹煎三副藥,一個療程快到了,如今還剩下一天的藥來,可是看我爹的樣子,還是沒有好轉。小二哥,你上次請的保和堂的大夫醫術到底如何?這出診費一下子就要了三兩銀子,再算上湯藥錢,我怕沒有錢再吃下一副藥去。”
小二點頭道:“保和堂是名醫坐館,出診費自然高。不過也有小醫館,診費、藥錢也便宜,要不然我明天去尋尋看。”
李彩鳳連忙擺手,不好意思道:“上次已經是麻煩你了,半夜三更跑出去請了大夫來,都不知道怎麽謝你才好。我想着明天套一輛車來,帶我爹去醫館裏看看,也省了大夫的出診費和車馬錢,”李彩鳳說着微微擡起眼盯住了小二道:“上次送我去南瓜胡同的年叔,他有空閑嗎?怎麽好久不見來店裏?”
小二端着茶杯的手停住了,他緩緩道:“問他做什麽?”
李彩鳳藏在衣袖下面的手也是微微一縮,面上卻作出羞赧的樣子來:“上次、上次他送我去南瓜胡同,車馬錢是減半了的,我看他好說話,想着能不能……”後面吭哧吭哧說不出來了。
小二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他是個好說話的人。不過要後天早上才能回來,到時候你與他說說,應該可以拉你。”
李彩鳳頓時喜笑顏開:“那真是太好了。”
她卻在心底發起寒來,後天恐怕就是這二人要送我們上西天了吧。
到了晚上,李彩鳳與往常一樣,在旁邊架起的砂鍋裏熬上湯藥,只不過自從她懷疑的那天起,這藥熬好後,都倒進了旁邊的盆景裏。
她幫李老爹擦了腳,看着他雖閉了眼,可是不規律的呼吸起伏,說明他并不是真的一直昏睡着。
她搬了個椅子在旁邊看着,然後忽然輕輕道:“爹啊,有人想要咱們死呢。您要是再這麽糊塗下去,別說為我哥收屍了,就是咱們仨一起死了,葬都葬不到一起。”
李老爹的眼皮一下凸出來,在幽微的燈燭下分外可怖。
這個局裏,有個至關重要的點,恰恰是李彩鳳所知的。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李彩鳳的驚叫聲傳遍了整個客棧:“爹,爹你怎麽了,你別吓我啊,怎麽這麽多血啊……”
等到小二聞聲上樓的時候,看到李老爹鼻子流出兩行長長的鼻血來,眼皮外翻着,嘴角也不正常地歪向一邊,看上去像是治不好的急症。
那小二上前瞅了,嘆道:“還得再請個大夫了,你爹這恐怕是卒中了。千萬不能移動了,否則就真的治不好了。你且等着吧,我這就去套車。”
等小二下樓取了鑰匙走遠了,還能聽到李彩鳳嚎哭的聲音。
李彩鳳嚎了好長時間,直到李老爹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吃力地站起來,用手抹去了臉上的血跡:“人都走了,還嚎什麽?趕緊收拾東西啊。”
李彩鳳三下五除二地把衣服、銀錢和戶帖打包了,走下樓看到櫃臺桌上還有散碎的二三十文,一起裝進了包裹裏。
卻看李老爹,已經把從外面鎖上的門撬開了,還念叨了幾句:“這種普通的橫開鎖真是顯不出我的手藝來……”
沒錯,這就是李老爹三十年泥瓦匠學到的本事。
這也是老李家的不傳之秘,李彩鳳之所以知道,還是很久以前看到了李老爹教李大哥怎麽開鎖這一幕。
那小二的行為已經不用解釋了。如果那天晚上鎖門是因為擔心有壞人進來,那麽今天白天,還是大中午的也鎖門,就是欲蓋彌彰了。
李老爹只用了小刀削裁了一根筆棍,外頭用厚厚的宣紙包裹了,居然隔着一道門,捅開了鎖芯。
外頭的街道沒有一個人,要是去買吃食還要走上一段路,穿過一條小胡同才有街鋪。李彩鳳每天穿過胡同為李老爹買飯吃,卻沒有發現一個跟蹤的人,其實也是因為李老爹還在客棧裏,人家分本不用擔心自己會跑掉。
李老爹捅開了鎖,招呼她快走,可是李彩鳳站着并不動,反而拉住了李老爹道:“不對。咱們就算是跑,也跑不了多遠就會被追到的。這裏就一條大路,穿過胡同就是街鋪,會有許多人看到,人家一問就能追上。咱們不能出去。”
李老爹喘着氣道:“跑也是你,不跑也是你。你到底是咋想的?”
李彩鳳呵呵笑起來:“當然要跑,可是不是這麽跑的。”
等到小二請了大夫回來,卻看到客棧的大門居然是打開的。
他眼尖,從幾十米外看到了門鎖掉在地上,頓時不顧飛奔的馬車,一躍而下,甚至沒收缰繩驚了馬,把裏頭的大夫吓得神魂颠倒。
他看到門開了,心知大事不好,這麽簡單的任務居然被自己辦砸了。頭上的汗水不禁滾滾而下,等進了客棧,上樓去了原先那父女倆住過的房間裏一看,果然是空空如也。
這回再無疑問了,自己竟然被騙了個稀裏糊塗。
小二長長地吸了口氣,只憋得胸疼。他從二樓跳下去,不顧跳起來要和他拼命的大夫,只出門套上車去了。他想着,那父女倆一老一弱,定然是走不遠的。
李彩鳳看到小二的馬車駛出了大道,方和李老爹從後院裏走出來。其實他們就躲在後面廢棄的柴房裏,那小二只要有耐心搜一搜,他們怕就是在劫難逃了。
可惜,和李彩鳳想得一樣,人的眼睛總是選擇他們想要看到的東西去看罷了。
也不管目瞪口呆的大夫,李彩鳳扶着李老爹急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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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府內書房。
裕王朱載垕親自沏了一壺茶,端到了正說地口沫橫飛地高拱面前。
這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任翰林院編修。後來嘉靖三十一年時,朱載垕開邸受經,高拱被選入府進講,算如今,也有整整四年了。
“看看當今的朝廷官員,放着永定門數以萬計的災民不管不問,兩只眼睛直盯着首輔和次輔私闱那點破事。哦,還有咱們剛剛晉升為吏部尚書的呂大人,丙辰京察主持地好啊,嚴嵩說罷免誰就罷免誰,他可是天官啊,生生把手裏的權力送給別人,忒,也是窩囊廢一個!”
高拱氣得狠了,原本修長的胡須蹭到了緋紅的官袍上,一來一去地已然散亂了。但這并不影響他面容的觀瞻,因為這位已經四十三歲的高師傅雙目炯炯,神采是那麽的熠然生輝,兩條法令紋又深又重,尤其是日月角,生的豐隆不已,要是有那略通鑒人之術的,定然要心下暗嘆不已,古人誠然不我欺。
裕王聽着他連河南老家話都罵了出來,臉上卻漸漸染了笑意。他望着高拱,溫聲問道:“師傅可有良策,能解決陝西災民一事?”
高拱正呷了一口茶,聽得此話竟然連茶杯都沒來得及放下就比劃起來:“蠲赈是必須的,不過還要讓缙紳富戶也捐銀,太倉的糧食要運過去,總不能看着發黴吧。唉,說到底還是國庫空虛啊,連救災的銀子都拿不出,開了糧倉,不知京師糧價要翻幾番?”
看着裕王不說話,高拱對他的沉默是習以為常的,便接着道:“我說讓衛所調發兵卒去幫着重修房屋瓦舍,要是以光以百姓之力,要何年何月才能修完?可是這一條,別說是內閣大臣了,就是那些武官,也知道要犯忌,行是行不得的。”
“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解決眼下永定門的災民。他們聚集京城,如今開春了,是很容易造成疫病傳染的,到時候小疾蔓延成大疫,不可不防啊。如今順天府下轄二十四個縣,不管他是保定、通州還是哪裏的,都要動上一動。”高拱像指揮着千軍萬馬般,意氣縱橫道:“由順天府指派一定數量的災民到各縣去,衣食飽暖都由各縣供給,而各縣供給由全國出,這樣一來,不是方方面面都顧全了嗎?”
裕王含笑道:“師傅果然胸有丘壑,假以時日定是入閣為輔的良臣。”看到高拱略微得意地眯起了眼,他又低垂了眼睛,聲音也染上了酸楚:“師傅是二甲進士出身,點了庶吉士本應該步步高升的,可分配到我這裏來燒了冷竈,我心裏時常想着,覺得是自己耽誤了師傅。”
高拱自覺人生前途大好的時候被分到了冷清的裕王府,身不由己地站了隊,個中心情之複雜豈是一言能盡的?不過他看着眼前自己的這個學生,他卻是十分滿意的。
明靜、寬仁、勤儉,在他的身上有着臣子們對上位者希冀的一切品質。而且最大的優點就是,不和臣下争權,與如今的嘉靖帝相比,簡直就是兩個極端。
雖然在女色上過分了一點,不過将來真的有那麽一天的話,臣下們是巴不得他把目光都投向後宮去,把政務都交給下面的人去辦。
朱載垕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耳朵卻不由自主地紅了。
高拱微笑道:“臣也沒有料到會成為您的師傅。可是臣覺得,這樣便很好。”
朱載垕眼睛微微濕潤了,他咳咳了兩聲,不自在道:“還有七天,就是我那孩兒的期揚了。他現在還沒有名字,請先生為他起個名兒吧。”
高拱驚訝萬分,道:“這可使不得。還要請宗人府拟字、陛下圈名才是,我如何敢越俎代庖?”
朱載垕抿了抿唇道:“父皇修玄,從來不會過問我的事。我一旦呈了折子上去,外廷必要議論紛紛,就像、就像當年母親的葬儀一樣……”
高拱聽得眉頭緊鎖,心中卻在鄙薄嘉靖帝的涼薄。
裕王的母親杜康妃死了,裕王請旨服喪三年。可嘉靖帝卻以“應避至尊”為由,不許他為母服喪!
高拱不由得更加憐惜他了。其實這對師生的相處,已經情若父子了。高拱在裕王的心裏,其實是更類似于父親的角色。
想到這,高拱便道:“殿下如果不嫌棄,我就為小世子取個小名吧。且容臣回去好好思索一番,期揚禮上再呈給殿下。”
朱載垕欣喜道:“師傅取的名字,定然增福添運。”想了想,他又道:“也希望師傅長長久久的,将來給他開蒙、教他念書。”
這一次,輪到高拱的眼睛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