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世為遷流
? 且說李老爹和李彩鳳父女倆好不容易逃脫升天,只覺得這京裏是龍潭虎穴,片刻也是呆不得。可是要說回家裏去,兩人卻都不願,俱都想着不管李大哥是生是死,好歹要葉落歸根才是。
中間李彩鳳曾讓李老爹尋了個擺街算命的秀才,編了個雞毛蒜皮的鄰裏糾紛,仔細問了問這告狀的流程。可是那秀才一聽是家是通州的,頓時搖頭道:“不能跨縣辦案,這是英廟立下的規矩。雖說順天府能接全國的狀子,但是人家也不會為這點小事為你升堂,肯定是打回去讓通州縣衙受理了。”
而李彩鳳想得更多的是,李大哥的這個案子,且不說能不能成功上告,但說是大義名分上,就短了一截。畢竟是衆目睽睽下捉到的□□,輿論再同情自己一家,也不會在這點上置喙。
算來算去,既不能直接開堂,也沒必勝的把握贏,但是李彩鳳卻執意想要告上這一狀。為什麽呢?她知道李大哥受了重傷,一是因為洩憤;二是因為對方想要屈打成招。可見如今李大哥并沒有供認,即便是供認了,到了公堂上也能翻供,而嚴家是無權私自處死他的,他是良民——打死了,禦史是要風聞奏事的!
李彩鳳這樣想着,卻沒有注意到她坐着的這輛馬車在往相反的方向駛去。
如今他們換了一家客棧住着,而且居于鬧市區,人來人往的可見生意很好。當然房錢也很貴,但這和命比起來就不算什麽了。李彩鳳也由此得出一條結論來:外出可千萬別住那人少的旅店,要是發生個什麽真是哭都來不及!
李老爹和李彩鳳坐在租來的馬車上,不由得唉聲嘆氣。今天本來是說好要找個人寫狀子的,但是兩人坐在攤子前把話咀嚼了很久,竟都沒有說出口來。
說什麽?我的兒子被首輔的兒子抓起來了,說是他和次輔家的孫小姐通奸。但是我們并不相信一向老實的兒子能幹出這事來,所以我們要告首輔的兒子,怎麽能亂按罪名呢?
聽起來像個笑話。
兩個人十分疲憊,但是李彩鳳不肯回鬧市區裏的那家客棧,執意要再換一家,李老爹便又租了輛馬車,這回他不趕車了,而是讓車夫帶去東直門外的街面上,那裏有一家挺大的客棧。
昏昏沉沉的,只聽那車夫在外面喊了聲到了,李彩鳳便扶着李老爹下了車,擡頭一看,這裏卻不是東直門。
眼前一個挺寬闊的四合院,東南西北四面房屋圍到一起,端端正正一個“口”字形。左右并無街坊鄰居,獨門獨戶,而且異常幽靜。
那車夫拉着馬,指着大門道:“進去吧,貴人有請。”看他的神色,倒是篤定他們沒別處可去。
确實沒別的地方可去了,這個人如此的神色如此了然,一定是準備地萬全了。李彩鳳再一看,四合院的大門果然已經開了。
李老爹身體很僵硬,李彩鳳扶着他的時候能感覺到。看這樣子,怕是嚴府給他留下了不小的精神創傷。
從大門裏進去的時候,李彩鳳瞥了一眼門上的露梁和雀替,上面層層的雲紋提醒她,這裏的主人是一位有官身的人,而且品級還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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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那麽多貴人,這裏住着的究竟是哪一位呢?
李彩鳳邊走邊看,與平常的四合院不同,這座宅子裏面甚至還有寬寬綽綽的地方移栽了許多青蔥的花木。
第一進院是窄院,是傭人們居住的地方;第二進院分成了東西廂房和兩三件耳房,按理是家中子侄們居住或是留客的地方,可是裏頭靜悄悄的,顯然是沒人的;後面是一道垂花門,長長的一條花廊,可以盡情欣賞庭院中的參差景致。難得的是院子裏引了一條地下的暗水來,假山的斜下方撐起一個小小的竹水車,噴灑出薄薄的一層霧氣。
真是精巧的設計。
更令她驚訝的還在後頭,因為她看到了院子西北角有一個一個小小的角門。這不是讓人出行的,而是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私人廁所。
聽起來不倫不類,但實際上确是如此。
北京城裏的居民想要上廁所,還得從家裏出去,到胡同裏的“官廁”去解決。“官廁”就是後世的公共廁所,所以一般大戶人家的主人上廁所都是用馬桶,奴仆或是小戶人家都是去官廁上。
但是看到這座宅院,顯然是方方面面俱到了。而且依據北京城的風向,把廁所移到了西南角,避免了整個院子臭烘烘的可能。
看到這裏,李彩鳳愈發不敢大意了。
等到了第四進院,就是正房和兩旁的廂房了,也就是所說的正院。這裏一般是家裏的老人、男主人和女主人居住的地方。如果不出所料的話,後面還有後罩房,是家中的女兒和妾侍們的居所。
标準的五進四合院,當然有些地方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兩人走到正院的時候,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夫人從屋子裏掀簾走了出來。她面容沉靜、氣度雍然,下臺階時只有裙擺微微摩擦的聲音,竟然聽不到一絲腳步聲。
那女子看到她,眼裏透出審視的光來。
李彩鳳也快速地打量了她一圈。嘿,這回有意思了,李彩鳳心道。
李彩鳳剛剛打量她的時候,重點在她的衣着發式上看了幾眼。團領、窄袖、衣衫上用一圈金色繡着折枝小葵花,底下是珠絡縫金帶紅裙。剛才她下臺階的時候,微微露出了刺着小金花的弓樣鞋。
頭上戴着冠,有點類似于男子的烏紗帽,只不過飾以花,額頭邊上綴着團起來的珍珠,一直垂到鬓邊。
為什麽有意思?因為這身衣冠是從宋朝宮廷延續下來的,如今本朝宮女子所穿服飾。
再次感謝那位為她普及了許多漢服知識的老教授,東西記在腦子裏,總有拿出來用的一天。
為什麽這裏會出現一位宮女?裏頭的貴人,是自己想的那樣嗎?
等到李彩鳳懷着滿滿的心思進了正屋,裏頭主座上已經坐了一個人了。
陸炳饒有興趣地盯着面前的小女孩,難道這就是袁德懋所說的貴不可言的面相嗎?說實話,但看相貌,真是平平無奇。
不過他随即想到這女孩從他手中逃脫的經歷,倒是收去戲谑的心思,果然,容、才不可兼得方是正理。
他見李老爹已經是額頭見汗,膝蓋抖來抖去似乎在考慮着要不要跪下;而這女孩卻面上一點異色也無,反倒是一直盯着自己的臉看。
他在等着,等着這個孩子給他更大的驚喜。
果然,沒過多久,李彩鳳就垂下了眼睛,扶着李老爹跪下磕了頭,道:“見過、見過,”她思索了一會,想到了一個合适的稱謂:“見過指揮使大人。”
陸炳終于笑了:“我并未穿飛魚服、未佩繡春刀,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李彩鳳慢慢擡起頭,也用心斟酌着詞句:“我們父女倆不過是蝼蟻草芥,進京的事情鮮有人知,如果說一定要說還有人了如指掌,定然是身負朝廷偵緝之責的錦衣衛了。說來慚愧,這一點,我是在走出了大人的耳目之外後才想明白的,确實是自作聰明。”
看到陸炳眼裏的精芒,她又道:“既然知道是錦衣衛,大人的身份倒是不難猜。我見大人額頭上有一道疤痕,雖已經淡了,但是顏色和其他疤痕不一樣,可以看出是灼傷。一般人遇到大火,都是先捂住頭,所以即使身體燒傷了,頭也安然無恙。這樣想來,只有大人,曾經不畏火災,救駕于行宮。因為您背着皇上,所以頭上才會被燒傷至此。”
她并沒有顧及旁邊的李老爹訝異的目光,她只盯着陸炳。因為她知道,只要這個人出現了,李大哥的事情就有轉機。但是人家為什麽要無緣無故的幫你呢?只有告訴對方自己的價值,談判中才能獲得高一點的價碼。
陸炳的壓下心中的嘆賞,終于真正地相信了袁德懋的話。
金鳳盤龍的命格,将來要母儀天下的,比宮裏那幾個都有福。
陸炳指了旁邊的椅子讓她坐了,才笑道:“你很聰明。你也很讓我的手下服氣。如此說來,你也應該知道我請你來的原因。”
李彩鳳怔了一瞬,忽然明白了。她一下子坐不住,激動道:“我大哥、我大哥在您這裏?”
李老爹渾濁的眼睛陡然亮起來,希冀地看着他。陸炳也看到了,笑道:“是在我這裏。”
李彩鳳雖然高興地無法自已,但是她也明白,事情不會這麽簡單。她略定了定神,張嘴道:“我哥确實是冤枉的,大人、大人一定要明察秋毫。”
陸炳便道:“就算我知道他是冤枉的,可耐不住有人要他死。那人位高權重,就是我也不能駁了他的話。”
李彩鳳急得眼睛都要紅了,好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株稻草,明明就在眼前,但是無法伸手一樣。她又一次跪在地上,俯下身狠狠磕了幾個頭:“只要大人有心,沒有您辦不成的事。”
陸炳神色莫測:“這話錯了。有很多事情,我想拉扶一把,可往往事與願違。”
李彩鳳終于流下眼淚來:“只要大人保全我哥的性命,其他、其他任憑差使。”
聽到這話,陸炳微微笑起來,卻轉頭看向了李老爹:“你也這樣想嗎?”
李老爹根本沒有考慮,噗通一聲跪下磕頭如搗蒜,嘴裏道:“只要能救活我兒,我什麽都甘願。”
陸炳看着他把額頭磕破了,才慢悠悠道:“拿你女兒來換如何?”
李老爹又磕了四五個頭才反應過來,他簡直不敢相信剛剛聽到的,什麽叫拿女兒來換?
陸炳道:“我可以把你兒子從诏獄裏弄出來,也能為他請到最好的大夫瞧傷。只要你把她舍給我,”他指了指一動不動的李彩鳳,道:“養在我這裏,我把她當女兒看。”
陸炳又制止住了想要說什麽的李老爹,道:“你可想清楚了再說話。你的女兒在我這裏不是當奴婢的,我會給她嫡小姐的身份,讓她半點委屈也不受。你也不用問個為什麽,好好想想你正在受苦的兒子。”
李老爹的臉縮成一塊,好半晌才尖聲叫了起來:“不、我不賣我的女兒!我不賣!”
陸炳低聲道:“你既舍不得她,那你的兒子就是死路一條了。”
李老爹還在嘟囔着不賣的話,可是眼淚卻流到了領子裏,暈染開一大塊。他忽然膝行到李彩鳳身邊,抱住她摸了好半晌才道:“別怕,大丫,爹不賣你。”
李彩鳳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謝謝你,謝謝你。
我終于沒有被舍棄。
陸炳低頭看着抱得哭成一團的父女倆,眼裏還是把那一絲波動掩住了。他起身欲走,衣角卻被拽住了。
李彩鳳迎上他的目光,用依舊哽咽卻十分堅定的聲音道:“你要找最好的大夫,我還想看到我哥給我生個小侄子。”
陸炳沉默了一會,道:“其他人也許不能,李時珍卻可以做到。也罷,我應了。”
李彩鳳聽到了李時珍的名字,終于放下心來,轉頭對李老爹道:“爹,你不要傷心。我在他府裏,能吃好的喝好的,一定不會虧待自己。你和我哥要保重才是,今後讓我哥替我盡孝吧。”
李老爹哭得氣都上不來了,嘴裏只說着不賣,伸手死死拉着她的衣裳不松手。
陸炳看着他:“她在我這裏,你也能捎東西給她,只是不能再見了。”他上去掰開了李老爹的手:“松手吧。她是鳳凰,要飛得更遠才是。”
李彩鳳終于在痛和淚中眼看着李老爹遠去了,直到目所不能及。
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長;任何去處,都是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