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紅顏白發
? 徐姑姑和李彩鳳兩個一前一後地走進了書房裏。
這書房就是前頭二進院的東廂房,只是被收拾出來,添了筆墨紙硯。書架上也多了厚厚的幾沓書,李彩鳳溜着眼一掃,不由得目瞪口呆。
最下頭的閣子上堆着兩本書,封面上竟然寫着《日記故事》和《書言故事》,她頓時心癢難耐,趁着徐姑姑開窗戶去了,上前随手翻閱起來。
這一看可不得了,裏頭竟然是插畫版本的。每一頁都有一個歷史上著名的小故事,下頭附着栩栩如生的人物簡筆畫。
比如說這個“對日遠近”的小故事,先寫了晉書裏的“長安近,不聞人從日邊來”和“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兩句話,下頭畫着一個帝王,懷中抱着個孩子,旁邊侍立着大臣。畫中的孩子伸手指着高高在上的太陽,大臣們驚異的臉色一覽無遺。
第一本有插圖的兒童故事書,李彩鳳這樣想。
因為她知道,插畫最先是在國外十九世紀初随着報刊、圖書的變遷發展起來的,沒想到中國領先世界這麽多年就有了插畫書,果然是我大天朝文化博大精深。
“這書是嘉靖二十一年熊大木校注本,是給三四歲的孩子看的,”徐姑姑走過來另取了幾本書,道:“你現在應該看《明心寶鑒》這樣的書才是。”
明心寶鑒?提起這書李彩鳳倒是有點羞愧。
《明心寶鑒》大約成書于元末明初,全書由二十篇、六七百段文字組成,內容皆出自《尚書》、《易經》、《詩經》、《禮記》、《論語》、《孟子》、《莊子》、《太上感應篇》、《說苑》、《顏氏家訓》、 《景行錄》等中國歷代經典中的格言、警句,雜糅儒、釋、道三教學說,荟萃孔子、孟子、荀子、老子、莊子、朱熹等先聖前賢有關個人品德修養、安身立命的論述精華。
明朝以後,此書即為通俗讀物,也是最受歡迎的勸善書、啓蒙書之一。當年電視劇大長今風靡亞洲時,裏頭就有一個鏡頭,是徐長今和各地官衙的醫女們一起接受醫女訓練的時候,開蒙書即是《明心寶鑒》。劇中提到了此書的開頭幾句:“天聽寂無音,蒼蒼何處尋?非高亦非遠,都只在人心。”
李彩鳳當時也買來了新新的一本,可到底沒有耐心一篇篇地讀下去。中道棄之,現在回想真是感慨萬千。
徐姑姑并沒有給她太多的時間回憶了。她示意李彩鳳坐到了桌子前面的凳子上,算是正式開課了。
“本來是要拜一拜至聖先師的。但咱們學的東西,卻不完全是他的儒道。”徐姑姑神色很肅穆:“咱們要學的,是禮。”
“男女有別,二者的禮儀也是有區別的。這第一堂課,要先知道婦人之禮。”徐姑姑讓她把桌上的書翻開,指着其中的一章道:“《禮記·昏義》,就是婦禮的典範。”
李彩鳳低頭一看,手中果然是一本《禮記》。李彩鳳讀了幾句,覺得有點拗口,卻聽上頭徐姑姑道:“本來要學《周禮》的,但是此書晦澀深奧,就是內書堂的中人們,學起來也費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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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彩鳳覺得腹內很是心虛。憑着自己這這水平,能不能把禮記學好也未可知吶。徐姑姑坐在上面,倒是把她的神色一覽無遺:“我聽陸大人說,你是習得字的,只是書卻沒念過幾本。這也不打緊,都是先認字、後念書,念書比認字要容易許多。”
李彩鳳聽得心頭一動,倒不是因為徐姑姑的話激勵了自己;而是她一直想知道自己生母的事情——李老爹不肯說,陸炳卻顯然知道地一清二楚。
下次等到他來了,我要問個清楚。李彩鳳微微走了神,但是很快就豎起耳朵認真聽講了。
徐姑姑誦了禮記裏的一段:“古者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以聽天下之內治,以明章婦順,故天下內和而家理。”她嘴角含着笑,道:“《周禮·天官》中也說,除天子後體同天子,夫人于後猶三公之于王,坐而論婦禮,不能作官看待外,其他九嫔以下既是王的嫔妾,也是執掌宮務的女官。”
“由此可見,懂得婦禮、德才兼備的女子就可以充入掖庭、備選為女官。”徐姑姑道:“女官由來已久,前朝就不分說了。只說本朝。”
“本朝宮禁的六局一司,乃是洪武爺仿唐宋所設。六局分別是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一司指宮正司。每局下轄四司,其屬二十有四,而尚宮總行六局之事。戒令責罰,則由宮正掌之。”徐姑姑看她聽得津津有味,便問道:“洪武爺重視此項規制,曾在洪武元年、五年、十七年、二十二年、二十七年多次更定女官品秩,甚至為六局鑄印。你知道為什麽嗎?”
李彩鳳心下一哂。為什麽?這位屠殺功臣、嚴抑外戚、廢除相權,把方方面面都算到的洪武皇帝怎麽會漏算他身邊隐藏的禍患?
屠殺功臣,領兵、調兵權分開,絕了武人的造反之路;後妃只從民間選取,外戚根本沒有能力和底蘊左右朝政;廢丞相,設立的內閣大學士能參與政權,但官身只有六七品。以錦衣衛禦百官、以東廠禦錦衣衛、複又設西廠禦東廠……外廷權力的層層制約,已然達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
那麽內廷該怎麽制約?
李彩鳳道:“太祖爺設立女官,引導宮中各事,意在使後妃行止有度,不得違禮越制,乃至結交外臣,幹預政事。”說白了,就是讓女官也學了男子那一套忠君愛國的理論,再加上天性三從四德的熏陶,放到後妃身邊言傳身教,杜絕後妃參政的可能性。
徐姑姑也覺得她回答地很是中肯,便點頭贊道:“不錯。你能想到這點,見識也不小了。洪武爺鑒前代女禍、立綱陳記,首嚴內教。所以咱們女官,比宮裏的宦官要更早地習字讀書。”
只聽說本朝的太監有文化,所以有司禮監批紅的權力,甚至可以和內閣争一争。可是聽徐姑姑這麽一說,女官似乎和宦官有着天然的排斥性啊。
她帶着疑惑,圓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徐姑姑看。徐姑姑知道她的意思,便道:“洪武爺定國以後,便有诏宮監不得識字,更不得預言政事。所以宮中一應事務,諸如財帛登錄、寶玺圖籍、宮人名籍、書記功過、以及嫔妃進卿次序排記等,都由德高望重的女官執掌。洪武爺就是要用咱們女官,絕了宦官幹政的路啊。”
李彩鳳驚得目瞪口呆,她想不通朱元璋竟然還有這樣的心思,用女官對抗閹人。聽起來倒是有點意思。但是為什麽後來女官制度漸漸衰退,而宦官勢力崛起了呢?
李彩鳳如是問道。徐姑姑便道:“一來是,成祖爺靖難不易,身邊宦官諸如王彥、李謙、鄭和,都是忠勇之人,身擋一面領過兵的。等到他禦極,就推倒了洪武爺的石碑,名正言順地讓宦官掌了要職。這樣便罷了,成祖爺并未讓他們讀書識字。直到宣皇帝登基,才開始讓內宦讀書的。而且還請的是翰林院的飽學之士為他們開蒙,自然不是我們女官可比的了。”
“二來是,我們女子天性使然,并不能像宦官一樣能為主子去和內閣拼殺。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徐姑姑道。
李彩鳳挺得明明白白,果然是宮禁深深,裏頭有多少看不見的腥風血雨,一種制度的誕生和衰敗左右不過是權力的傾軋。
她這樣想着,卻沒看到徐姑姑眼裏的思量。
果然如大都督所說,這孩子一點就透,聰慧過人。
像今天說的這些,有些人一輩子也參悟不了。可是她卻能聽懂,而且看樣子,更像是心有所悟。
李彩鳳抿了抿唇,忽然問道::“姑姑,您也是宮裏的女官嗎?”
徐姑姑微笑起來,道:“是。我曾是尚儀局的掌印,掌天子起居、禮儀之事。”
李彩鳳十分激動。她的這種心情簡直難以言表,就像後世的追星族見到了偶像一般,個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她很想問問宮裏的事情,可又怕涉到了什麽不該說的事,也擔心徐姑姑的斥責。等到擡頭看到了徐姑姑含笑的眼睛,才不好意思地笑道:“那能問問姑姑,您是怎麽進的宮?”
徐姑姑的眼裏終于出現了一絲悵惘:“怎麽進的宮?年輕的時候書讀傻了,一心要搏個虛名。等到朝廷來人采選女史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只要被選上,才能算是真才女。我心裏不服氣,不顧父母苦苦哀求,參選得中,就稀裏糊塗跟着他們走了。”
“等到我服勞六年回家,家裏早都被倭寇掃蕩了,哪還有我栖身之地啊?我就轉頭回了宮裏,反正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李彩鳳也覺得悵惘。女子的命運,有很多都是無根的浮萍。有時候你覺得有了依靠,其實根本不是最後的歸宿。
她問道:“那宮裏的女官們,都和您一樣,最後能回鄉嗎?”
徐姑姑的眼睛無悲無喜:“服勞五六年就能回歸父母,從與婚嫁。但是大多數都願意留守,不願回家了。女官老病而亡者,也可以歸葬于父母家。要是沒有親屬,就擡到淨樂堂焚化。這已經比宮女子好多了。”
李彩鳳也是這樣想。女官們還能回鄉嫁人,宮女子們去嫁給誰呢?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看着徐姑姑也不像傷心的樣子,但李彩鳳就是能感覺到她難言的悵惋。
李彩鳳只好沒話找話:“難道沒有女官升做妃嫔的例子在嗎?”
徐姑姑的嘴角繃直了,像是有些嘲諷道:“怎麽沒有。遠了不就有孝宗皇帝的生母,近了不就有現在的敬妃嗎?”
這回李彩鳳不敢接話了,因為她明顯聽出了徐姑姑的不屑之意。
徐姑姑過了一會才道:“女官之責是教化督育,不是像妃嫔一樣讨聖上的歡心。可是總有人自以為自己是上官婉兒,既能保持對皇上的影響,又能游離于妃嫔之外。”
這話李彩鳳聽得挺爽快,她雖然不鄙視人家的上進之心,但是自有看不過眼的人就能戳破這個窟窿眼。
她最後忍不住還是問了一直很想問的問題:“宮裏是個怎生模樣?”
“宮裏啊,”徐姑姑把眼睛望向了窗外,終于道:“是天下第一等富貴榮華之地,也是天下紅顏白發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