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兩皆無憾
? 李彩鳳現在的課業非常繁忙,早上起得早,晚上竟然還要訓練。具體的安排是這樣的:早上要修習經史,下午要學繡錦、執帚等技法,晚上還要點着蠟燭一遍一遍地重複宮廷禮儀。
早上的課程是最讓她感到輕松愉快的,因為除了前兩個時辰是雷打不動的修習皇明祖訓、禮記和內訓,剩餘的半個時辰是可以自由發問的,就是課堂師生互動的時間了。
這段時間是自在的,徐姑姑不會像要求禮儀規範那樣嚴格,也麽有什麽特別的忌諱,她是允許甚至鼓勵李彩鳳發問的。
“朝鮮人啊,”當李彩鳳問到了這個,徐姑姑便回憶道:“永樂年間最多,宣德的時候也多,現在已經沒有了,我就沒見過。不過我聽宮裏的老嬷嬷說起過。”
看着李彩鳳一副好奇的樣子,她便道:“朝鮮女子大都皮膚白皙、性子柔順,長得倒不怎麽樣。都說成祖爺的權妃是絕色,我看未必。永樂六年的時候,成祖爺還嫌棄她們長得醜,讓太監去朝鮮宣旨了呢,說是‘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都不甚好。只看你國王敬心重的上頭,封妃的封妃,封美人的封美人,封昭容的封昭容,都封了也。’也不知道成祖爺為什麽偏好這一口。”
李彩鳳聽得嘻嘻哈哈地,徐姑姑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這些朝鮮女子也不安分,呂魚案發後,倒是牽連了很多無辜的宮女子。唉,非我族類,心到底是不一樣。最後還是恭慎夫人想得明白,辭了妃嫔之位,專心教育太子,做了女師,得了個善終。”
李彩鳳便問道:“朝鮮妃子能免于殉葬嗎?”
在本朝的宮廷裏生活的女子殊為不易。宮女子地位低下,雜役甚重;宮妃雖榮華,在未被廢除殉葬制度的時候,還要擔心自己被殉葬,就算是生了兒子的宮妃也避免不了。就算是廢除了殉葬,卻不能和兒子就藩,母子分離幾十年不得見,當今嘉靖帝的親祖母邵太後等到孫子做了皇帝的時候,眼睛都瞎了。
“不能。既然歸了中國,就與親人徹底訣別了,是生是死都不是自己能定的了。成祖爺崩後,殉了三十幾個,裏面就有兩個朝鮮妃子。”徐姑姑提到殉葬,面容也很肅穆,聲音微微低下去:“每到殉葬的時候,哭聲連宮外都聽得到。雖說能撫恤家人,但是誰不願意活呢?只是由不得你,繩子一圈就沒了。”
李彩鳳聽了,便道:“家人寧願不要這許多賞賜,只要女兒平平安安地回來吧。賣了女兒換取富貴,這難道也是聖人的道理嗎?”
徐姑姑有點不高興的樣子:“後妃都是選自民間,聖旨到了,難道還能拒不接旨嗎?不要說是賣女兒,就是誅九族,你也要恭恭敬敬地受了。”
李彩鳳知道自己和她受過的教育到底還是不一樣,像這種愚忠她就接受不了。憑什麽殺死了你女兒,還要你覺得這是滿門榮耀?
不過好歹這種不合理的制度到底是廢除了。
顯然徐姑姑也覺得廢除了殉葬是很好的,她道:“英宗皇帝最是長情重義,他小時候見到了宮妃給先帝殉葬的情景,心有不忍。後來周王薨了,他還下旨不讓王妃殉葬。只是聖旨到了,王妃已經被迫殉了。”
徐姑姑說到這裏也有點動容:“英廟知道這規矩是祖上定的,他不能改了,就在遺诏裏把這事說了,不要陪葬,此事自此而止。從此才全了天下骨肉之情、君臣之義。”
不錯。李彩鳳也心道,明英宗被瓦剌俘虜了,回來被囚禁了七年,但依然有那麽多人念念不忘地追随他,可見仁慈是他最大的個人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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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徐姑姑也很嘆賞英宗皇帝:“宣廟的原配、恭讓胡皇後的尊谥和祔廟之事,外廷內廷也是反反複複、久而不決,最後還是英廟定下了追複皇後尊稱卻不祔廟祀的儀注。他說:‘于情于理,兩皆無憾。’內外廷沒有一個不服的。”
确實是于情于理,兩皆無憾了。
于是一早上的課業就順順利利地過了。午飯自來了廚娘後,根本不用擔心合不合口的問題,每天都會有人來問她想要吃什麽。李彩鳳沉浸在可以點菜的興奮中過了好幾天,也漸漸習慣了。
菜式有北地的鹹鮮,不過不占主流;更多的是随了南方清淡的口味。菜也罷了,前世吃過好多名菜佳肴的李彩鳳眼皮子還不至于這麽淺,只是米飯卻讓她十分驚訝了,因為從未見過,完全不是自己平常吃的米。
此米呈橢圓柱形,比普通米粒稍長,裏外都呈暗紅色,順紋有深紅色的米線,煮熟時色如胭脂、清香撲鼻,味道極佳。
剛開始李彩鳳以為這是黑米,吃起來才知道不是。
這米是豐南縣的胭脂米,也是貢米,産量之稀少,就是宮裏的妃嫔,也不能日日吃了。不過李彩鳳可不知道這米的來歷,徐姑姑只是控制了她的飯量,并沒有改了她的口味。所以李彩鳳愛極了這米的清香滋味,每天都雷打不動地要一碗。
她吃飯一向是寧快勿慢,所以每每吃完了自己案幾上的飯菜,還要眼巴巴等着徐姑姑吃完才能起身。不過徐姑姑從來沒教育過自己吃相的問題,也從沒嫌她吃飯快——殊不知自己的吃相很讓徐姑姑很滿意。
徐姑姑見多了剛進宮的小姑娘們第一次吃上好飯菜的情景——那簡直是不忍卒視。一個個全都忘了教了無數次的飯桌禮儀,還有為了一口冰糖肘子抓破臉的事情鬧出來。
這裏要說一點,本朝選秀出來的妃嫔雖然是小門小戶出身,到底沒有忍饑挨餓過。而宮裏頭的宮女才是鄉下貧窮地方長大的,真正過得衣食無落的日子。
吃完飯是不能立即躺下睡覺的,按徐姑姑的話說,就是坐着也積食。于是一般都是去花廊裏走一圈,李彩鳳愛用手掬了水灑向池子邊上的水車,她總想着能看到小彩虹出現,可惜次次做着無用功。
這個時候徐姑姑也不會板起臉來訓誡,有時候還能看到她也把手伸進池子裏晃蕩幾圈,或者伸手揪幾片新長出來的嫩葉子,揉吧揉吧又趁着李彩鳳不注意偷偷扔了。
其實李彩鳳看得清清的,不過她也覺得很有意思,從來不說出來。
一刻鐘左右就要按時回去午休了。其實剛開始宮裏頭是不讓睡午覺的,“晝寝”是被孔子批評的。但是後來也漸漸松泛了,一到那個點,宮裏頭俱都是寂靜無聲的,人人都要眯眼睡一會。
睡的時間也是剛剛好,大半個時辰就足夠了,睡多了才昏頭脹腦的沒精神。等到徐姑姑進來把香焚上,李彩鳳就要拿起繡帕,一針一線地好好繡了。
馬大嬸的指點雖然有用,但到底還是不能和宮裏的大家相比。徐姑姑一直說自己的繡藝不好,但對李彩鳳不會動針的地方,她三兩下卻能穿得妥妥當當。不過徐姑姑也說了,繡錦這門技藝不是主要的,又不是去當宮裏的繡娘,只要大致過得去就行了。
不是當繡娘,那我進宮要去幹什麽呢?李彩鳳邊繡便思索。
都到了這份上,學得都是宮廷禮儀,飲食起居都按照宮裏的來,陸炳的心思可以說是堪比司馬昭了。只是自己進宮去幹什麽呢?他這樣位高權重的人物,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好處呢?
李彩鳳剛進這院子的時候還是很有些死心的意思在,但是她現在發現自己的心思又開始活絡了。她想知道陸炳的意圖,想知道母親的身世,甚至還莫名憧憬着宮牆裏的生活。
明明知道那裏不是好去處,明明知道裏頭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複,她依舊懷着對那裏無法言說的感覺,想要進去瞅一瞅。不是沒去過故宮,但終是沒有見過恒靜無言的真實。想必見到的那一刻,定然不再是畫上某一刻的記錄,不再是書裏只言片語的描述,那必然是一番鮮活的、全然不一樣的情景。
下午的時間很容易打發,等她繡地累的時候,徐姑姑和竈下的幾個婦人便叫她圍坐在一起打雙陸。其實這類型的游戲很适合賭博,有一個婦人就提出湊錢賭一把。但徐姑姑很嚴厲地制止了,弄得大家都有點讪讪的。
這東西學起來不難,李彩鳳就從最開始在一旁點籌,到最後也能大殺四方。她玩了幾圈,沒有上瘾,反而有點無趣,旁邊的婦人看到了,就笑道:“姐兒這就不想玩了?可宮裏頭都是這麽打發日子的,如今貴人們愈發見不到聖上了,便三五個湊成桌,算是個消遣。還有別的好玩意呢,百戲、六博、投壺、魚戲、弄丸、踢健、陀螺、竹馬,只要姐兒說動了徐姑姑,咱們便好好耍一通。”
李彩鳳聽她說了半天,漸漸也來了興趣,便眼巴巴望着徐姑姑,像只想要人抱的小哈巴犬一樣,直弄得徐姑姑也招架不住,只好道:“你要是課業精進了,便許挑一樣玩。懂得怎麽玩就行,不許沉溺其中。”
李彩鳳忙點頭應了,又拿起手中的錦帕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