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十八學士
? 自李彩鳳和徐姑姑說了一番話後,她便對心學有些意趣了。只是她也有疑慮,因為陽明先生的弟子和門人衆多,而心學竟也分成了好多派別——在沒有弄清其中的不同之處之前,她是不會輕易一頭紮進去的。
這也和徐姑姑的說法不謀而合:“心學,教義就在那裏,只是人人悟出來的東西都不一樣。就像釋迦牟尼創立了佛教,傳到中土來不也分了淨土宗、華嚴宗、禪宗等等教派嗎?一樣的道理,”徐姑姑道:“唯心而已。你不須人教,自己順從自己的心,也能悟出一番道理來。陽明先生的道,有人教嗎?沒有人。合該是自己去悟。”
李彩鳳心道,怪不得要拿出佛教來比一番,果然是道不輕傳。佛拈花而笑,只有适逢其會的迦葉才能透悟于心。而別人看迦葉時,卻又是一番道理了。
不過李彩鳳也有心想要讀一讀傳習錄了,只是課業安排地實在緊張。她便壓下了念頭,暗暗道以後定要好好參悟這書裏的道理。
時間很快便到了四月,可以換了冬衣,穿上輕薄的春裝了。季節如斯,草木全綠了,花朵卻将綻未綻。庭院裏也是蔥蔥茏茏的,就連徐姑姑駐留的時間也長了許多。
李彩鳳下午繡錦的時候,仆婦們知情識趣,不再擺上雙陸棋盤,而是讓兩個仆婦為她扯了長長的一截麻繩,在院子裏跳起大繩來。
這也是李彩鳳在屋子裏待得久了,覺得骨頭酸軟無力下想到的鍛煉方法。原先跟她們說跳大繩,卻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待得李彩鳳比劃了一番,一個仆婦才恍然笑道:“姐兒說的是跳百索吧?想是各地人喚的名兒不同。”另一個則道:“這還不容易?後院罩房裏頭就有一捆井繩,拿來用不就行了。”
那繩子畢竟是井繩,粗粝地很,仆婦們怕傷了李彩鳳,故意搖得慢慢地,半天才跳上兩三下,不過這樣也是讓她出了一身汗。
正當李彩鳳要吩咐她們搖快一點的時候,徐姑姑從垂花門走進來,對她道:“你換身衣裳,陸夫人派人接你進府了。”
李彩鳳覺得自己剛剛下去的一身汗又冒出來了。
徐姑姑看她的樣子,也笑道:“你又不是老鼠,她也不是貓,有什麽可怕的?這裏頭還有一些門道,等我給你細細講一遍。”
李彩鳳回了主屋,挑了一套折枝連雲紋的襖裙,剛穿上便皺了眉頭道:“怎麽是垂胡袖?”垂胡袖的回肘很長,所以穿着的時候袖子會堆積在手上,形成自然的皺褶,這就是垂胡袖名字裏的“垂胡”之名的由來。
這種袖子實在是蓬蓬寬松,把手伸出來還要先捋了回肘上去,所以李彩鳳一直不是很喜歡,她還是偏愛流暢簡單的琵琶袖的款式。
“就穿這套吧,春衣裏頭只有這套是嫩黃,穿上好看。”徐姑姑給她把裙子上的系帶正了正,道:“再給你帶上幾套琵琶袖的上襖。”
徐姑姑在一旁,讓給她梳頭的仆婦下去準備了,自己親自給她綁了頭繩道:“想必是陸大人和夫人提了,夫人便想瞧瞧你,也或許還有別的囑咐,你都要仔細聽了。”徐姑姑道:“陸夫人最是周全,你進府只看她眼色,她自然會為你圓了身份。”
“為我圓了身份?”李彩鳳疑惑道:“難道還有旁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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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府有九位妾、九位侍婢,合起來號稱‘十八學士’,”徐姑姑有點忍俊不禁:“可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李彩鳳覺得這稱呼有趣極了,便笑道:“讓我來猜一猜。定然是這十八位如夫人個個都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女中孔孟、脂粉英雄了。”
“你還真聰明哩,”徐姑姑面色怪異道:“還真就是這樣。”
李彩鳳被自己的唾沫嗆到了,急忙問道:“有才之人多是心氣高,陸夫人,嗯,招架地住嗎?”她換了一個婉轉的說法。
徐姑姑終于被她逗笑了:“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等李彩鳳坐上了馬車,卻發現車身不大,剛剛好坐一個人。她不由得把頭伸出去問道:“姑姑,你要坐到後面的車上嗎?”
徐姑姑站在臺階上搖搖頭,李彩鳳轉頭一看卻發現後面并沒有多餘的車。
徐姑姑道:“你在那裏住個三兩日便能回來,我就不跟着去了。要是去一趟陸府還要我跟着,這麽些天我的教導算是白費了。”
李彩鳳有點惶然,不過也只是一時的感覺罷了。她自我安慰道,連相府都闖過,陸府還真算不上是龍潭虎穴。
從別院到陸府的路程也不是很遠,李彩鳳甚至還沒想好該說的話,就被在陸府側門迎接的丫鬟婆子扶下了馬車。
“這便是夫人舅家的外孫女吧,果然是生得好顏色,怪道是夫人天天念叨着,”一個大嗓門的婆子為她放了個腳凳,笑道:“姑娘仔細腳下。”
看來我的身份就是陸夫人的、嗯?這輩分該怎麽稱呼呢?李彩鳳暗道一聲糟,舅家的外孫女,七拐八彎的親戚關系,在前世今生家庭人口都簡單的李彩鳳看來,簡直是專門為她出的難題。
是該稱呼舅母、嬸娘、姑姑還是姨姨?她全然理不清,不禁越想越急,就連腳步也不由得放慢了幾分。
直到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擁到了主屋裏,李彩鳳依舊沒有想出來合适的稱謂。
讓李彩鳳萬萬沒想到的是,屋子裏一片歡聲笑語,熱熱鬧鬧的,倒像是趕上了廟會一般。她擡眼看去,聲音最大的那位,正趴到榻上的小案幾上,笑得花枝亂顫,頭上的金簪子也搖搖欲墜的。
有人用手帕捂了嘴,有人扶額搖頭,有人摸了摸鬓邊的花钿是否還在,還有幾人嘻嘻哈哈推搡着對方,就連一旁侍立的丫鬟們,也都是笑盈盈的。
她恍惚地環視了一圈,覺得自己肯定是來錯了地方。
“這是我舅舅的外孫女、也就是我那大表妹的孩子,該喚我一聲表姨的。”坐在左邊主座上的婦人開了口,向她招手笑道:“好孩子,快過來讓我仔細瞅瞅。”
李彩鳳一下子回過神來,知道這便是陸夫人了。她不敢怠慢,在衆人的灼灼的目光中上去行了禮,然後就被陸夫人拽到了懷裏,抱着端詳摩挲了一番:“舅家在安陸,隔着千裏遠;我那大表妹又去得早,兩家來往也少了。”她轉頭旁邊的女子道:“要不是我那妹夫販運河産到了京城,忙得腳打屁股蛋,也不會找上我的門來。就這樣,還托人再三跟我說了,就住個三兩天便要回。難道我這裏是龍潭虎穴不成?”
李彩鳳看着她,只見這位陸夫人頭上盤着赤金盤螭纓絡圈,面容慈和,口角方大。再往下看時,卻見她身上穿的,正是大紅的蟒袍!
子孫蟒雲肩通袖上,是四合如意團雲暗紋。妝花織金瀾裙以正龍寶珠為中心,盤以五爪正蟒龍、左右翔鳳飛翟,方勝錯落有致。而她的腰上,端端正正系了白色的玉帶,和朝廷三品以上高官一樣的服飾紋路!
定然是陛下賞賜的蟒袍了,李彩鳳第一次看到,也是第一次在一個女人身上看到。陸夫人是有诰命的,但不知是幾品。她心道,就沖剛才那番救場的話,陸夫人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局促,為我圓過去。她這身衣服,穿得真是名副其實。
只是有了這樣的手段,為何還有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看來真像徐姑姑所說的那樣,陸府的門道多着呢。
也許是她目光停留在蟒袍上的時間長了些,讓陸夫人瞧出來了,道:“我也是剛剛才從婚宴上下來,要不然這身衣服還真要放在櫃子裏生蟲了。”
陸夫人剛說完,坐在她旁邊的那個剛才笑得花枝亂顫的婦人便道:“夫人的櫃子我見過的,裏頭的好東西可是讓人迷花了眼。今兒既然是個好日子,您何不賞我兩匹好綢緞,也讓我裁身好衣服,讓她們開開眼?”
她說完便咯咯笑起來,而後一群女子便叽叽喳喳一同開口問陸夫人讨要起好綢子來,把一旁的李彩鳳驚得目瞪口呆。
哪家的妾侍能這麽放肆,敢向主母讨要東西?偏偏陸夫人還吃這一套,含笑拿手點了點她們,道:“不過是幾匹撚金番緞子,也值得你們巴巴地來讨。罷了,”她對着身邊的丫鬟道:“去拿鑰匙開了箱子,把綢緞取出來,讓她們分了去。”
衆女子急忙謝過,又是笑了一場。
陸夫人也笑着對李彩鳳道:“她們都是散漫慣了的,見到生人也是這樣自來熟,你不要見怪。我是通通不管了,讓她們折騰去。”又讓丫鬟捧了個盒子上來,道:“這是一點表禮。你長這麽大我還沒見過呢,本該是為你做幾身衣裳,盡盡我這個姨姨的心意。但我也是摸不準你的個子,索性給你打了幾套頭面,都是新鮮款式,正适合小姑娘戴。”
李彩鳳根本沒敢看首飾盒子,她急忙推辭道:“這麽些年未曾拜見姨姨,已是做晚輩的不孝,怎好再厚着臉皮拿了姨姨的東西?倒是晚輩,自己做了一條額帕,想獻給姨姨,又怕女紅粗陋,污了您的眼。”
這也是徐姑姑的不同尋常之處,她仿佛早早知道這一天似的,教自己繡錦,便是先從額帕開始繡起。
這也确實是自己親手繡出來的,只是雖有了花樣底子,到底繡得還是略顯了稚嫩拙劣,相信陸夫人也是看出了,反而誇道:“姐兒真是巧慧,這禮物可不是送到我心裏去了。”
珍而重之地把抹額收起來,也不管這送帕子的人只是個未長成的小姑娘,且不說陸夫人心裏是怎麽想的,但是這态度,就讓人覺得有被尊重的歡喜。
她被陸夫人執起手來,聽陸夫人道:“既然來了我這裏,就不要把自己當外人。”卻見陸夫人指着堂下一群女子道:“咱們園子裏難得來了嬌客,且把你們那脾性收一收,不許吓跑了人家。”
底下的婦人們哄然應喏,又團在一起笑了半晌。
便有一個女子站出來,笑嘻嘻地捏了一把李彩鳳的臉頰,道:“姐兒可曾讀過書了?”
李彩鳳覺得自己鼻子裏竄進了一股幽幽的脂粉香,再要細嗅時,香氣已杳然了。更讓她郁悶的是,自己竟然被掐地心神一蕩,然後悲催地發現自己的臉頰還不如人家的指尖細嫩,也不知道這些婦人平素都是怎麽保養的。
李彩鳳便謹慎地回答道:“字認得些許,書讀得少,卻是連四書也只是剛剛開蒙。”
“詩詞讀過嗎?”那女子繼續問道。
“讀過一些唐詩宋詞,只是不曾學過對仗,也沒學過聲韻。”李彩鳳頗有點汗顏的感覺。
原想着這十八位自诩才高的女子是看不起不讀書的人的,沒想到那女子并無不悅之色,反而笑道:“無妨。姐兒可願和我們一起耍了,給我們當詩社的評判人?”
這提議頓時引來了一片附和聲,連陸夫人也道:“是了。往常總是我評判,也難免有所偏頗,今兒好不容易來了個懂詩的,你們倒也長了精神。只盼要多拿出些佳作來,不要堕了這‘十八學士’的赫赫威名才是。”
李彩鳳到後來已經是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麽了。她現在滿腦子就一個想法:
我是來到了大觀園了嗎??